周華杰
我站在海桐和冬青組成的低矮綠化帶后,驚覺記憶中紅色大理石的工廠大門不知何時變成了藍白色。
有關身后那座靜謐公園的細節(jié),我還記得許多:她經常會牽著半人高的我走在阡陌交錯的鵝卵石小路上,腳掌被石頭硌得直癢癢,我笑個不停。燈光和月光透過銀杉松樹的縫隙飄落到我的臉上。這些小路最終交匯在一個長滿荷花和睡蓮的湖心小亭。
湖心有幾個漢白玉的雕塑,但我搜遍了記憶也想不起來雕刻的是什么。畢竟是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了,難免有些差錯。
湖心小亭的不遠處有個噴泉池,每到夜晚,池子里五顏六色的燈漸次亮起,就像天空絢爛的星辰,工人們的孩子放肆地繞著圈玩耍,一不注意就脫離了爸爸媽媽的視線。噴泉池附近有座假山,假山后面是一個錯綜復雜的環(huán)形回廊,頂部爬滿了藤蔓和牽?;?。
這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和我的記憶無法精確重疊,我才明白故地重游有時也是一種折磨。但其實這也很好解釋——要么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要么是這些記憶的形成要晚于現在。
總之在時間里,一切現象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總是在六點十分準時響起的廣播打斷了我的回想,工廠的電動大門緩慢打開,工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騎著“二八大杠”的老式自行車駛出生產區(qū),它們大多是鳳凰、金獅和永久三個牌子。在那個時代,捷安特還很少見。
工人們穿著工廠統一分發(fā)的由聚酯纖維做成的米灰色工作服。在滿是靜電、浮塵和噪音的車間里,這種衣服總是粘著絮絮叨叨的纖塵。工作服右前方的兜上繡著我熟悉的標志——江蘇H化。
我的嘴角掛著微笑,至少這衣服的樣式和記憶中精確一致,雖然一生中我都不曾穿過它,但他卻穿著這身衣服陪我度過了整個童年時代的春夏秋冬、日夜晨昏。
他不算高大但總能給我安全感的身影出現在了匯聚而成的車流中,然后慢悠悠地從我面前駛過,而沒察覺到我的存在。
我貪婪地捕捉著這短暫時間里有關他的每個細節(jié)。親切熟悉的臉龐上掛著的笑容和迎著陽光熠熠生輝的汗珠,濃眉下的雙眼總是平和地看著前方,上衣口袋里總是有只丟了筆帽的圓珠筆;每天下班,他的身上、雙手和因為不停漂洗而發(fā)白的工作服尚總會沾著幾片得用柴油才能洗掉的黑色油斑。
記憶中他好像跟我說過這物質的學名,可惜記不清了。
蒙著灰塵的皮鞋踩在自行車的腳蹬上,把他逐漸拉離了我的視線。兩秒鐘后,我能看到的就只有汗?jié)窳说谋秤啊W孕熊嚨暮笞?,一個表面坑坑洼洼的鋁制飯盒被幾根磨破了表皮的皮筋毫無美感地捆綁著,一路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敲擊聲,里面有只勺子。
我心酸地笑著,瞬間想起小時候有許多次晚飯沒吃飽,他總會把已經裝好的飯盒再打開,把里面的飯菜撥到我的碗里。我大快朵頤,卻想不到他會在十多個小時的工作中餓著肚子。
夕陽拉長了他的影子,寬厚的背影逐漸遠去。這幕場景出乎意料的陌生。也許是因為我對他的離開總是漫不經心,而他卻早已習慣在生命中扮演等待著我的那個角色,就像麥田守望者。
燥熱的夏風吹過,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在淚水中越來越模糊。
我轉身,漫無目的地走進公園里,沿著一條記憶中不存在的小路向前走去,任憑雙腳把我?guī)У剿纳磉叀?/p>
半個小時后,我坐在一端水泥臺階上抽著煙——當年他最常抽的三塊錢一包的黃一品梅。依稀記得許多個冬天的午后,她總會在這里曬著太陽為我和他織著毛衣、毛褲,偶爾還會織頂滑稽的帽子,頂上留著一個小尾巴。
而我總是搬個凳子,安靜地靠著她睡個午覺,再去上學。
十年前,也可以說是四十三年前,總之是現在,他奉獻一生的國企開始了改制,許多將整個青春埋在這里的人買斷工齡,遠走他鄉(xiāng),再也沒有回來。而留下的人也并沒有過得更好,工資一縮再縮,整個工廠日漸蕭條。
夜幕大口吞噬著余暉,留下半個天空的晚霞。
對面二十米是他們夫妻操持了十幾年的五金店。為了節(jié)約電費,店里只裝了一盞燈,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幾十平的狹小空間,他們正忙著將飯菜端到半人高的小桌上。
他們的孩子專心致志守在小型的黑白電視旁,它的屏幕比平板大不了多少。算算時間,那個孩子應該在等著央視七套八點整播放的《藍貓?zhí)詺馊枴贰?/p>
我不能靠近他們,只能通過想象讓腦海中的畫面盡可能地豐滿真實。
過了一會兒,孩子丟下飯碗,然后竄來竄去地喊了一幫我早已忘記名字的小伙伴,歡呼著跑向遠處。她忙著收拾狼藉的桌子,他則站在柜臺后,拿著賬本和計算器算著收入或者查查存貨,確定下次進貨的時候。
每次去進貨,他總是獨自在凌晨坐著大巴出發(fā),等到夜晚再筋疲力盡地回來,手里拎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和沉重的蛇皮袋。孩子總會第一時間驚喜的撲過去,看看爸爸帶回來的禮物是什么。
僅有一次,他和孩子一起去城里進貨,孩子格外開心,抓著他的手跑東跑西,初到城市的新奇感讓孩子忘卻了奔波的勞累,更沒意識到生活的底色其實是無奈。
到了中午他拎著大包小包,汗流浹背帶著孩子進了一家簡陋飯館,點了一盤宮保雞丁。孩子吃得狼吞虎咽,爸爸則在一旁喝著啤酒,看著地圖,想著帶孩子去動物園玩一玩。
當我回憶起這些早已堆積著厚厚塵埃的往事,心中澎湃的沖動再也無法抑制。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在旁邊的服裝店買了帽子和口罩后,我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走進了五金店。
理智告訴我,這個舉動很危險。
一旦他察覺到我的不尋常,那這個位于自然層的時間線就會出現一個本不存在的悖論漣漪。如果這些漣漪不能被迅速熨平,就會演變成不可逆的時空坍塌,進而被混沌效應無限放大并造成更嚴重的破壞。
這條清澈的時間線很可能被我污染,從而遭到時間管理局的劃片清理。但我知道,時間特警如影隨形,他們會根據我留下的蛛絲馬跡在這里拋錨。
《時間管理法》第一章第二條:任何人不得在任務許可范圍外與過去時空中的智慧個體進行接觸。
爸爸媽媽已經離開我二十多年,能在2002年的時空里見到四十年前的他們,我很難克制靠近他們的沖動。這是他們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光,擁有健康的身體,沒有病痛的折磨,沒有永遠的訣別。
我很想深情地呼喚他們一聲爸媽,但如果我這樣做了,悖論漣漪必然演變成悖論旋渦,這是最嚴重的時空污染,時空管理局只能對他們進行清理。
那是我決不允許的,我希望他們在每條時間線里都幸福地過完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店里,躲避著爸爸的目光。
爸爸比四十年后的我矮了一些,所以我不得不把頭埋得很低,裝作漫不經心地看著店里熟悉又陌生的陳設,貨物被毫無美感地擺放著,每個角落都透露出為生活而掙扎的疲憊感。紅色三合板吊頂的天花板和記憶中一樣斑駁,紅漆脫落了不少,幾個難以清理的角落里盤積著厚厚的蜘蛛網。
再往里面是貨柜隔斷出來的簡陋廚房,腰間系著圍裙的媽媽弓著身子正在洗碗,旁邊的煤爐上放著一個水壺。水壺和爐面的空隙間能隱隱約約看到火光。每晚收門之前,爸媽總會添一塊新的蜂窩煤,再將氣門塞嚴實,否則第二天爐子就滅了。
等逢冬天,爸媽會把桌子搬到爐子旁邊,這樣吃飯的時候會稍微暖和一些。也正是在冬天,爸爸會買一些牛羊肉、凍豆腐做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味道比其他任何火鍋的味道都要好,爸爸總是對自己的廚藝格外自信。
“老周??腿藖砹耍泻粢幌?。”媽媽看到了我。
“這店里有老鼠吧?”我低頭笑道。
媽媽有些驚訝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不知道從哪里跑過來的。”
“這排房子的下水管是共通的,老鼠是從旁邊雙喜飯店過來的。像你們賣的油煙機管道和塑料水管什么的放高點兒,不然就被啃壞了?!?/p>
媽媽錯愕地點點頭,然后對我感激地笑道:“真被你說中了,這些東西壞得最多。”
我的視線落在桌旁橫七豎八堆著的玩具和一輛爸爸進貨給我買的踏板車,那是我最喜歡的玩具。要不是重新看到,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曾經擁有過它們。我總是習慣向他們索取很多,卻又忘記了回報。直到自己為人父母才會明白,疼愛是一種責任,但歸根結底是心甘情愿。
我靠在擺放著一沓《揚子晚報》的柜臺旁。柜臺下面放著幾個不同樣式的隨身聽。那是個群星薈萃的年代,周杰倫剛剛嶄露頭角,楊千嬅方興未艾,劉德華等明星紅得發(fā)紫。但媽媽最喜歡聽的是蘇芮,還有李谷一、彭麗媛的歌。
“多少錢一份?”我拿著報紙,依然低著頭晃了晃問道。
我能感受到爸爸正在注視我,這讓我緊張了許多。這是血濃于水的直覺。
“五毛,下午剛到的。買一份?”
我點點頭,從口袋里拿出一張一百紙幣放在了柜臺上,然后死死地盯著紙幣。爸爸那雙曾經無數次擁抱和牽著我的雙手即將出現在視野中。
“這錢沒見過啊?!卑职值穆曇粲行┖?。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粗心的錯誤,這張一百是2024年中國人民銀行印發(fā)的第六版人民幣,不可能出現在2002年。人民幣周圍泛起了一股悖論漣漪。
“拿錯了?!蔽亿s緊將一百元放回上衣口袋,轉而拿出一張舊版五塊人民幣放在了柜臺上。這種紙幣在我起航的時間線中具有極高的收藏價值,我是按紙幣面值的一百倍的價格從私人收藏家那買來的。
“不用找了?!蔽夷弥钌厦娴囊环輬蠹垼钢赃呉恍’B復寫紙說道,“再打兩注體彩?!?/p>
“好的。”爸爸把上衣口袋里丟了筆帽的圓珠筆遞給了我??吹剿碾p手,我微微笑了笑?!白赃x還是隨機?還剩五毛,要不你拿一份《HA電視報》或者昨天的《揚子晚報》?”爸爸建議道。
“《電視報》好像六毛吧?”小時候,賣報紙這事情經常是我在做,所以價格記得很清楚。當看到了爸爸布滿胡茬的下巴后,我克制住了把目光繼續(xù)上移的沖動笑道?!吧倭艘幻X,不怕老板娘找你算賬啊?!?/p>
“沒事的。”他也笑了,“你住附近嗎?好像沒見過你?!?/p>
“就附近,不過我經??吹侥?,兩注自選吧?!蔽翌澏吨趶蛯懠埳蠈懴铝说谝唤M七個我記了足足兩個小時的數字。第二組的數字我爛熟于心,那是爸爸媽媽出生的日子。寫好后,我把復寫紙遞給了爸爸。
“這第二組……”他看到了第二組數字后憨厚地笑了起來,用一種想讓我感到驚訝的口吻說,“正好是我和我內人的生日,真巧啊?!?/p>
他總愛在外人面前這么稱呼媽媽,另外這一點兒都不巧,我心想。
但我還是裝作驚訝道“不會吧?這么巧?那說不定這張能中獎,我得留著。這張就送你吧,前兩天在你店門口撿到兩塊錢?!?/p>
他笑著將兩張體育彩票遞給了我,老式的體彩標志,彩票背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注意事項。
“這不行,這是你買的,萬一中獎了呢?”
它必然會中獎,我甚至特意選擇今年獎金池最大的一期體彩開獎前兩天進行坍縮,為的就是將這份禮物送給他們。這些錢多少能彌補我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
小時候,我總在想如果中了特等獎,我一定要買一個大大的房子,里面放上不計其數的變形金剛、幾十輛四驅車還有吃不完的小浣熊和奶黃包。
可惜生活的離奇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摩挲著那張彩票,然后將它輕輕地放在了柜臺上。
這一刻,我如釋重負。
柜臺的玻璃上有一道裂縫,上面貼著幾道透明寬膠帶。
又一段記憶復活了,我記起這道裂痕是被我踢足球時砸壞的,我被媽媽訓了好久,但下了長白班的爸爸卻一笑了之。晚上,他帶著我去小學的操場上踢了很久的球。
同樣在那片草坪,爸爸經常會在午飯后帶我去那放風箏,直到下午我背著書包去上課。他笑著看著我離開,收好風箏線后再騎上自行車獨自離開。我反復搜尋著腦海中的記憶才發(fā)現那是他留給我為數不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