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隆
為了養(yǎng)家糊口,大媽痛下決心,孤身一人來到了北京
大媽的身世,是我懂事后才得知的。我的父親解放前在冀東平原老家有一位本家的堂哥,也就是我的大爺。解放戰(zhàn)爭初期需要大批的兵源,大爺加入了共產(chǎn)黨的軍隊。那時候,大爺和大媽才剛成親,婚后第七天就隨部隊南下了。從那天起,好幾年都沒有他的音信,大媽一直盼到了解放后,也沒有一絲大爺?shù)嫩櫽啊2筷犐蠜]有傳來大爺犧牲的消息,但老家的親友們估計他可能早已戰(zhàn)死沙場,不在人世了。
這件事情,最受傷害的要數(shù)我那新婚沒有幾天就守了活寡的大媽。聽母親說,大媽年輕時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坯子,是我們老家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姑娘。嫁給我大爺后,還沒過上幾天甜蜜生活,大爺就隨部隊走了。大媽進得門來,一邊料理家務,一邊還得照顧眼睛已近失明的婆婆。家里沒有了男人,大媽年紀輕輕就得下地干農(nóng)活兒,種玉米、白薯,收拾自留地里的菜園子,什么活兒都得干。大媽和婆婆相依為命,苦苦熬了很多年。家里常年沒個男人,日子很難過。看著她們婆媳二人生活那么難,親屬們好心勸大媽趁著還年輕,“往前走一步”,重新找個人,再組建一個家庭??纱髬屝愿穹浅>髲?,她對大爺?shù)纳€還殘存著一絲希望。再說,家里還有個老婆婆需要自己照顧。所以大媽左思右想之后,還是沒有聽從任何人的勸告,堅持要靠自己的雙手擔負起這個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晃幾年,大爺仍舊沒有回來。大媽一家的生活依舊很苦——只靠一個獨身女人種幾畝地真的很難。大媽左右為難了很長時間,覺得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不如趁著自己還年輕去北京城里找個工作。于是大媽痛下決心,把老家的地和婆婆交給了親屬照顧,自己孤身一人來到了北京。她沒有什么文化,更沒有特殊技能,就托我父親在北京城里給她找個洗衣服做飯的活兒干——其實就是找個人家當保姆。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也只能找這樣的工作。那時,北京地面上流傳著一句話,說是河北定興出搖煤球的,寶坻縣出搓澡和修腳的,三河縣則專出老媽子,那時候的老媽子現(xiàn)在換了個名字叫保姆。
過了不久,父親托我在新華社工作的舅舅給大媽找了個活兒干,給他們社里一位領導家做保姆,管吃住每月給5塊錢工錢。雖然工錢不算多,可大媽卻什么也沒說,在那家一干就是好幾年。1960年代初期,大媽轉到軍隊單位,給一對年輕夫婦看小孩兒。這次一直干了下去,再也沒有挪窩兒……
大媽在雇主家買菜、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看小孩兒,什么活兒都干。而且,大媽每次做好飯,都盡著雇主家人先吃。她每個月只有兩天休息時間,從初期當保姆的5塊錢一直到文革后期,她的工錢也才漲到20多塊錢??伤蝿谌卧梗瑥牟蝗幨裁?。她這一輩子生活都非常簡樸。每次來我家,總是一件藍色大襟的外衣和青布褲子,但總是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
那時,大媽差不多每隔一周的星期天就會來我家一次。我家和叔叔嬸子家同住在一個小院里,她在北京最親的人就是我們家和叔叔家了。大媽每次來,都和我媽、我嬸兒有聊不完的話。大媽正如母親和嬸子夸贊的那樣,不但心地善良,對人也非常熱情,所以她人緣極好。她有一副不高不矮的身材,苗條秀麗,白白凈凈的鴨蛋臉,高鼻梁,大眼睛,一笑腮邊兩個酒窩,親朋好友都非常喜歡她。大媽不但長得漂亮,而且在生活中還是個自強自立的人。在北京生活這么多年,她從來不給北京的親戚和雇主家添任何麻煩,還處處替別人著想。
大媽每次來,都會給我們幾個孩子帶來一些糖果、桃酥、江米條之類的食品。這對于生長在物質貧乏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無疑有著巨大的誘惑。所以,我們總是盼著大媽來家里做客,其實更多的是盼著她帶給我們的那些好吃的。而我媽和我嬸兒也會把最好的魚肉蛋菜留起來,等她來再一起吃。有時,趕上主人家兩口子加班,大媽就會把主人家的小孩兒,一個叫小玲子的小姑娘帶來,和我們一起玩兒。
大媽來我家時,有時也會在我的母親和嬸子面前傷心地掉淚。她的內(nèi)心其實很苦,雖然也算有了一份能夠自食其力的工作,但她看到我們兩家歡蹦亂跳的孩子們,內(nèi)心深處仍會時時產(chǎn)生一種自己沒有親人在身邊,沒有一個屬于自己家的孤獨感。大媽對大爺能否回來早已絕望,她時常感嘆自己的命運為什么是那樣的苦?雖然我媽和我嬸兒經(jīng)常勸導她,讓她別想這么多,把我們這里當作她的家就是了,可看得出她的心里還是很難釋懷——她在擔心以后老了,指望誰來照顧自己。我想,她有這樣的擔憂是很正常的。母親和我嬸兒經(jīng)常在背后感嘆:大媽這輩子真是“小姐身子丫鬟的命”。
雖然大爺再也沒有回來,但大媽的婆婆活著的時候,她也沒有忘記每年回老家去看望她,把自己積攢的一部分錢拿出來送給幫助照看婆婆的親屬們。文革后期,她把自己辛辛苦苦節(jié)省下來的50塊錢交給我媽替她保存,說是以后老了,有災有病了也好應急用。我媽一直把這筆錢存在銀行里。過了好多年,本金加上利息,我把這筆“救命錢”還給她時,已經(jīng)變成了100元左右了。雖然這錢翻了一倍,但這時的100元已經(jīng)和那時候的50元無法相比了。
雖然日子過得苦,但多年來,大媽對自己這份保姆工作始終兢兢業(yè)業(yè)。大媽工作上肯吃苦,手底下干活利索,做飯、看孩子、操持家務,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經(jīng)過多年的相處,主人家已經(jīng)非常了解大媽的脾氣性格,也很敬重她的人品。文化大革命中,她當保姆的那家主人兩口子被安排到外地干校勞動。臨去干校之前,他們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一男一女兩個還沒上學的孩子,全權委托給了我的大媽照看,甚至還把家中糧本、糧票、副食本和全部家當,以及他們的工資(除了夫妻倆的飯錢之外)都一并交給了我的大媽管理。可以說,大媽成了這個家實際意義上的“主人”。她把主人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把他們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大媽從早到晚精心照看著兩個幼小的孩子,用全部精力守護著這個殘缺的家,就這樣以一個保姆的身份帶著兩個孩子相依為命地生活了好幾年。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但大媽帶著兩個孩子硬是挺了過來,她的這種精神受到了軍隊大院里街坊四鄰的贊揚。當主人夫婦回到北京,看到自己的兩個孩子長高了,而且身體很壯實,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他們都非常感動,一再向大媽表示感謝——如果這個家沒有大媽的辛勤付出,他們真不知會是什么樣子。夫妻倆稱贊大媽是他們家的功臣。大媽就是這樣,以一顆善良的心溫暖了她身邊所有的人。
幾十年一晃過去了,她工作的那家主人已經(jīng)由一名青年軍官晉升成為了將軍,官居要職。兩個孩子也都長大了,而且都很有出息。由于這兩個孩子是大媽一手帶大的,他們和大媽的關系非常親熱。兄妹倆把我的大媽當成自己的親奶奶一樣。從前那個經(jīng)常和我們一起玩的小玲子早已長成了大姑娘,每次從外地或是國外回來,先不去父母的屋里,而是跑到我大媽的屋里高興地和她說個沒完,每次都給她帶回很多禮物,讓大媽感動不已。將軍兩口子人也非常好,他們對大媽說:“您在我們家做了這么多年的奉獻,兩個孩子都是您幫助撫養(yǎng)大的,您就是孩子的奶奶。您就在這個家永遠地住下去吧,我們將來給您養(yǎng)老送終……”每次大媽聽到這些感人的話語都會淚流滿面,她感到多年的真心付出得到了回報。
1990年代,長大后的我和哥哥經(jīng)常去看望大媽。大媽每次見到我們都很高興。那時她已經(jīng)老了,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但她總說讓我們放心,不用惦記她,她的生活完全由勤務人員料理和照顧,吃的用的都很齊全。
大媽這一輩子,因為她的善良和愛心,因為她的勤勞和樸實,因為她的自立和自強,以及遇事總是先為他人著想的品格,得到了和她相處過的所有人的尊敬和愛戴。她這輩子雖然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在保姆這一極其平凡的崗位上所作出的貢獻卻是現(xiàn)在的人很難做到的。古語有云:“善有善報”“人在做,天在看”。在她付出了大半輩子的辛勞之后,老天爺給了她一個穩(wěn)妥的人生歸宿……
(編輯·張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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