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祥
一
三十年前,我所在的一家少兒雜志社,面對訂數(shù)下降的情況,號召大家到本市中小學(xué)校組稿、發(fā)行。
那年代,少兒雜志不像現(xiàn)在鋪天蓋地,堂堂北京城,區(qū)區(qū)幾家。北京市一所學(xué)校一聽雜志社來人了,立刻打開會議室,沏茶款待,雜志一訂就是幾百本。
雜志社買毛巾、被罩、杯子,送給老師、輔導(dǎo)員、校長,表示感謝。一次,學(xué)校崔校長說:“你們文聯(lián)不是有書法家嗎?我們請幅字吧!”
“沒問題!我們有美協(xié)、書協(xié)。我知道書法家有xx、蘇適。您要誰的?”
校長看來擅長筆墨。我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看到過筆研。墻壁上也掛滿了他創(chuàng)作的沒裝裱的書法條幅。他吸著煙思考著說:“這二人倒是都行。尤其xx的字,寫得有力道、有個性?!?/p>
回到文聯(lián),先找xx。我說:“雜志社不能讓您白寫,還是給些報酬的?!?/p>
對方?jīng)]點頭,僅用鼻音哼了一聲。
我吞吞吐吐地問:“寫一幅一乘四尺,四個字多少錢?”
“別人求二百元。咱們一個單位的,一百元吧。低于一百元,免談?!?/p>
我?guī)缀蹉等涣?。一百元,?dāng)時相當(dāng)我一個月的工資。我沒吭聲,蔫蔫地回了編輯部。坐在辦公桌前,懊悔自己太魯莽,也不知書法家的價碼有多高,就拍著胸脯回答,“沒問題。求字的事,包在我身上——”
電話鈴響,有人喊我接電話。伸手拿過話筒,是向我求字的崔校長的聲音。他說前幾天區(qū)里十幾個校長商討工作,他提起求字的事,沒有想到其他校長都想求幅作品。
掛上電話,我站在電話機前一動不動,仿佛被雷擊中,想著如何收場,如何變通。電話鈴聲又想起,嚇了我一跳,匆忙間接過電話,是陌生男人的聲音:“我找小楊?!?/p>
“我是。”
“我是蘇適。你們主編跟我說,想求幅字。沒問題!”聲音洪亮,底氣十足。
我下意識壓低聲音問:“蘇老師,多少錢一幅呀?”
“啥錢不錢的,文聯(lián)人求字,我不收錢,免費送?!?/p>
“您不收錢,那我不求您寫了。我是求十多幅,十多幅呀!”
“那這樣,其中一幅算我送你的。另外十幾幅適當(dāng)收點筆墨錢?!?/p>
“多少錢一幅?”我固執(zhí)地問。我的心在抖,仿佛又要聽到一個聲音:“低于一百元,免談!”
那不啻是又一聲驚雷!
“你說多少就多少。”
我壯著膽說:“五十!”
“可以,沒問題?!?/p>
我騎著自行車迎著西北風(fēng),往蘇適辦公的北海賓館騎去。厚厚的棉衣被凌冽的寒風(fēng)吹得透心涼,可心里熱乎乎的。
二
一進屋,室內(nèi)書櫥、臺案、墻壁,到處掛滿字畫條幅,散發(fā)著墨的清香。蘇老五十出頭,戴一副眼鏡,渾身上下散發(fā)儒雅的氣質(zhì)。人如其字,蘇老的字以美著稱。
他笑著和我握手,接過我早已準備好,寫滿老師名字和所求寫字的信箋,記得大多是“春風(fēng)桃李”、“觀海聽濤”、“淡泊明志”、“琴心劍膽”。蘇老師一邊念一邊和我核對,唯恐人名和要寫的字有個誤差。
八十年代,老師們喜歡落款寫上自己的大名,字裱好掛在家里的客廳,來人一看某某先生囑書。光芒萬丈的書法家的大名,一瞬間和老師們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是十分榮耀的事。
蘇先生把我的信箋放在一沓紙的最下方說:“這都是要寫的活,我呢,盡量往前趕!”
大約一星期,蘇老來電話,字全部寫好了,讓我去取。
崔校長把字一幅幅放在沙發(fā)背上,手托下巴,瞇縫著眼睛悠悠然欣賞:“這字沒有幾十年的功夫,寫不出來呦!”
“蘇老說他四歲就開始練字了!”
崔校長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這些字旁,品完一幅,又拿過另一幅,喃喃說:“我常常臨摹歷代書法大家的作品,蘇先生的字跟他們就差那么一點點”。他伸出手指頭比劃著,“讓我細說我還說不出來,像爬雪山,已看見峰頂,可就差咫尺之遙??蛇@咫尺之遙最難跨越。腳下是雪,空氣稀薄,每邁前一步,要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努力!”
一個月后,崔校長把蘇先生的字,裝裱好掛在自家客廳,來電話說給家里增色不少。凡是到過他家的客人,見過蘇適的字都轉(zhuǎn)著彎找到我求字,我?guī)缀趺啃瞧谕焙Ye館跑一趟,送要寫的唐詩宋詞,取回寫好的字。我甚至認為,每送出一幅字,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廣告。一時間,蘇先生大名在老師們嘴中口口相傳。
時代在變化!
前前后后十六年,求字大約上千幅。經(jīng)我手訂閱的雜志也遍及城中各所學(xué)校。每月高達三萬多冊。我和蘇適先生有交情也盛名遠播。
神龍富康公司在北京建立分公司,我和公司里一位負責(zé)人相識,委托我讓蘇適先生寫了“中國神龍”四個大字。并派車接上我和蘇先生參加開業(yè)儀式。
那一天來了許多歌星、影星、奧運會冠軍、大導(dǎo)演。我和蘇老坐的那桌,不停的有小姑娘、小伙子,虔誠地拿著本本找他們簽字。
嘉賓們互相地自我介紹,輪到蘇適,他謙恭地說:“我是蘇適。在北京文聯(lián)工作?!?/p>
同桌的個別大人物眨巴著眼睛,一臉懵懂。我想站起身介紹:蘇適先生是著名書法家。西便門立交橋,二十多個地鐵站,大街上的商場牌匾,大多出自蘇先生手筆。蘇先生敏銳的目光看出我要說的話,在桌下一把攥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我一低頭,見他那厚實的手在桌下擺了擺,湊到我耳朵邊說:“不知道就不知道。可以理解嘛!”
低調(diào)、不露聲色、潤物細無聲,這是我一看到蘇老,就自然想起來的詞匯。
三
一位發(fā)小,這天找到我求字,接過一看,“北京市xx區(qū)地稅局”。
我猶豫了一下,堅定地說:“這是寫匾。蘇先生給單位寫匾一個五千元?!?/p>
朋友從抽屜里取出五千元,裝進一個信封里,讓手下人放在我的包里。我知道國稅、地稅分家后,我的朋友手下有個物業(yè)公司。xx地稅局大樓歸他的物業(yè)公司管理。
蘇老拿過要寫的“xx地稅局”的字條,展開,透過鏡片,瞇縫著眼睛看一眼,笑了笑說:“現(xiàn)在有時間,你稍等片刻,馬上寫好。”
蘇先生寫匾,字一般寫成拳頭大小,商家回去再放大。窄窄的一條宣紙,他豎著寫完,裝進一個信封里,遞給了我。我把早已經(jīng)備好的一沓錢遞過去,說:“老規(guī)矩!”
蘇先生摁住我拿錢的手說:“這幅字我分文不?。 ?/p>
“那咋行呀!人家已經(jīng)給錢了?!?/p>
“玉祥,過去寫匾,是商家拿我的字賺錢去了。這是地稅局,是國家單位。這錢不能收呀!”
我來到朋友辦公室,把寫好的字交給他,同時把裝有錢的信封放在桌上說:“蘇老死活不收?!?/p>
望著我那一臉狐疑的目光,朋友哈哈大笑起來:“蘇老師是個聰明人呀!不過太謹慎了!字寫了,付出勞動了,得點潤筆費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p>
朋友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摞錢,和桌上的五千元摞在一起說:“蘇先生如此大度,咱也不能對不起朋友。這一萬五千元,你拿走,求蘇老先生寫幾幅字,我送客戶用。”
“寫啥?”
“寫啥都行!以后我的公司感恩回饋客戶,就送蘇適先生的字。”
一次乘車從xx地稅局門口經(jīng)過,門口懸掛的是蘇老先生的字,像一道風(fēng)景,閃耀在繁華的馬路上,格外引人注目。
蘇適似乎傻到極點,也聰明到極點!
我拿著蘇老的一幅幅字,敲開了一扇扇中小學(xué)校的大門。感謝蘇老還來不及,哪里還有白為我寫字的道理??晌伊私馓K老的脾氣,他說不要錢,你說出大天也沒用。
從此我無論走到哪里,總習(xí)慣地說:“我跟大書法家蘇適很熟,想求他的字,找我?!蔽易蕴脱?,記不清多少幅了,分送給老師、同學(xué)、朋友、親戚。連給我裱字的師傅都說,幾乎隔一天就有人送蘇適的字裝裱,文聯(lián)其他書法家,一年不見得有一張。
轉(zhuǎn)眼間十多年過去了,工資翻了幾倍,物價也漲了幾倍。蘇老的字由最初的五十元,漲到一百元,二百元,四百元,八百元,但找我求字的人仍絡(luò)繹不絕。
四
2004年,我接到蘇適先生的電話,“玉祥,以后凡是找我寫字的人,你就幫我推了吧?!?/p>
“為啥?”
“世界上的錢永遠賺不完,以后我是身體要緊呀!”此時蘇先生的字,已經(jīng)漲到每幅四五千元。一天好歹涂抹幾下就收入萬元。我有些不解地舉著電話,眼前掠過二十年來,蘇先生永遠是一身黑色服裝,手提一個黑色提包。我曾勸蘇先生買輛轎車,說:“車買了。生活的半徑就長了?!备豢弟嚨睦习?,曾允諾,蘇老買車,不僅打折,還免費贈萬元油卡。蘇老卻說:“車我買得起,可買了車,麻煩事也多?,F(xiàn)在我自己出去,打的;開會,主辦方都會派車接我?!?/p>
蘇先生光賺錢,幾乎很少花錢。可以說,是節(jié)能冰箱了。
蘇老去名山大川筆會,總要求帶上老婆,不然,他會客氣地拒絕主辦方的邀請。他曾動情地跟我說:“人家跟咱時,我蘇適還啥也不是?,F(xiàn)在混得似乎是個人了,更不能忘了老婆。跟咱一輩子不容易呀!”
蘇老繼續(xù)說:“咱倆合作這么多年,我給你和你們編輯部每個人,一人寫了一幅字。你來取吧!”
“這不合適吧!”我心中涌起一股熱浪。
“留著當(dāng)個念想?!?/p>
給我寫的是個橫幅:“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收藏了起來。個別編輯部同仁家中,至今還掛著蘇先生免費贈送的字。
幾年后,我才知道,蘇先生停筆的真正原因,是他在部隊醫(yī)院做了一個大手術(shù)。出院后,住進了一個招待所。
我想給蘇先生打個電話,可想起蘇先生從不用手機。
一轉(zhuǎn)眼又一個十年過去了。
十年間,蘇先生很少回文聯(lián),所以也無緣相見。
當(dāng)年的崔校長已經(jīng)退休,常常光顧榮寶齋。一天他打來電話,說在琉璃廠文化街看到蘇適先生一幅墨寶,看年月是今年的作品。標價六萬元。
我愕然:“這么貴!”
“貴有貴的道理?!贝扌iL說:“咱過去說,蘇先生的字離大師的作品就差一步?,F(xiàn)在的作品,我站在柜臺前品,品著品著就像喝多了酒,醉了!”
“校長大人夸張了!我頭一次聽說欣賞字達到醉了的程度!”
“你聽我慢慢道來,這字呀,寫到了極致。該想到的,蘇先生已在字里體現(xiàn)出來了;我沒想到的,蘇先生想到了。超出了咱俗人的想象。這就是大師的境界!”
放下電話,我暗自思忖,蘇先生經(jīng)過一次大手術(shù),在死亡的邊緣徘徊了一回,自然對人生,對書法藝術(shù)有了新的體驗,字也達到爐火純青的高度。
這最后一步,不是練字所能練出來的。是對人生、歲月、時代、磨難,有了新的感悟,筆下的字有了突破和升華。
我到崔校長家做客,進門就看見客廳里懸掛著的“春風(fēng)桃李”那幅墨寶。崔校長見我目不轉(zhuǎn)睛的樣子,哈哈大笑著說:“前年裝修,我嫌這幅字綾子舊了,就到裝裱店讓揭下來,重新托了一下,放在鏡框里了。
五
大前年,因家事迫于無奈,我無可奈何,躊躇良久,最后還是去了蘇先生家拜訪,并求字一幅。
驅(qū)車來到郊區(qū)招待所。一叢叢綠色和一洼清水旁,安安靜靜地聳立著一座小樓??諝馇逍?,蟬聲鳴唱。
蘇先生早讓招待所服務(wù)員把會議室打開,沏上茶,等待我們。十多年沒見蘇適先生了,歲月和手術(shù)依然沒有催老蘇適,相反給我感覺他依然那么硬朗,談吐依然那么清晰儒雅。
我坐在他身旁,他厚重的手一直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一刻也沒有放。他告訴我:“十年來,我過得很好呦。招待所的廚師想方設(shè)法給我做好吃的,想方設(shè)法一周的飲食不重樣。我的一大幫徒弟搶著拉我出去玩,熱情得嚇人。附近的溫泉幾乎泡遍了?!?/p>
我說:“您不收徒弟一分錢,那您還不讓徒弟表現(xiàn)表現(xiàn)!”
蘇老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您知道嗎?您的字市場上很火。前年有位書畫商找到我,想從我這收買您的字。我說,我是一幅都沒有了,這手拿過來,另一支手就送出去。我是過路財神?!?/p>
蘇老師笑著讓我看他的拇指,右手的拇指已經(jīng)畸形,向外彎曲。我不解地望著蘇先生。
“我從四歲開始寫字,到現(xiàn)在八十年了。像每天吃飯一樣,從不間斷。所以手指因為持筆的緣故,向外扭曲了??粗?guī)追昼妼懞靡环郑澈鬀]有半個多世紀的積累,門都沒有?!?/p>
蘇適讓秘書把寫好的字拿出來,讓我欣賞:“琴韻書聲”四個字墨韻十足。秀美中多了幾絲滄桑感。秘書說:“蘇老師寫了三幅,取了最滿意的一幅。剩下的兩幅蘇老師親手撕毀了!”
我從包里掏出三萬元說:“蘇老,畫店的字標價六萬元。我自作主張,給您三萬。您別嫌少哇!我是熟人欺主人了!”
“我是一分不要。你要給我錢我還不送你了。不僅如此,我再送你個人一幅字。我蘇適不會別的,就會寫寫字。咱是多年的朋友,你留著,當(dāng)個念想?!?/p>
我感動得聲音哽咽,緊緊握住蘇老師那因?qū)懥税耸曜侄蔚氖?,不知說啥好了!
從蘇老師那里出來,我一直思考著一個問題,幾十年來見過那么多書法家,有的當(dāng)年水平還勝蘇老師一籌,可三十年后,這些人被歲月淹沒得沒有多大響聲了,而只有蘇適,潤物細無聲地,進入了當(dāng)代書法大師的行列。
是蘇先生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就像一片洼地,水由高處往低處流,時間長了,洼地變成了一汪浩渺的湖泊。而把自己比做高山的人,以為自己是陽春白雪,待價而沽;可缺乏水的滋養(yǎng),早已一片荒蕪。
欠蘇老師的情,時時像有一塊磚石壓在我心頭,可總是沒有機會。蘇老師總說他啥都有,啥都不缺。我也沒有其他本事,偶爾涂鴉點文字,就把蘇適和我三十年的友情寫出來,讓那快要逝去的經(jīng)歷增添些溫度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