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
“幸福里”是一個小飯館的名字,幾年前我曾在那里打過工。說它小,確實不為過,十幾平方的地方只有幾張條凳搭成的飯桌,上面擺著幾雙筷子,幾個調味瓶,滿是油漬的桌面灰蒙蒙的,怎么擦都擦不出原來的顏色。老板是個中年男人,五十歲左右,就像趙本山在一個小品里描述的那樣: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他身上飄著一股蔥花味兒,經常一個人默默地在廚房里忙碌著,偶爾空閑了就坐在木凳上抽煙,對著鍋灶上的瓶瓶罐罐出神。
我其實并不想來幸福里的,無奈我媽生病了,醫(yī)生說這個病得靠養(yǎng),不能再勞累了。我從小沒有爸爸,是我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這個時候我必須站出來。于是我從蘇州匆匆趕回來了,為此我還放棄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那是一個不錯的男孩,我們在一家工廠打工認識的,他很喜歡我,也很照顧我??晌乙貋碚疹檵寢?,他卻堅持在大城市發(fā)展才有機會出人頭地,像我們這樣的異地戀最終是沒有結果的。這點我們倆都看得很透徹,并沒有像影視劇里那些即將分手的情侶那樣肝腸寸斷,欲罷不能,那樣的情境也不適合我,太矯情。于是在我回來前的一個晚上,在工廠外面的一個小飯館里,我們開心地吃了頓分手飯,從此各奔東西。
回來安頓好我媽,我就開始為我們娘兒倆的生計發(fā)愁,不能就這樣在家閑著,得找點兒活干,再說我媽的病也需要花錢。我就是在這時候被我的鄰居李嬸介紹到了幸福里。最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大飯店,即使不掛星,規(guī)模也應該不小吧,我想。
第一次走進幸福里,我覺得是老天跟我開了個玩笑,這哪是什么飯店啊,充其量就是個小餐館,門牌已經很舊,“幸福里”三個字卻是格外的搶眼,讓這個稍顯寒酸的小餐館生輝不少。我不知道老板為什么取了這么個有文化的名字,反正我喜歡這三個字,幸福,多少人期盼的事情啊。只是我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并不樂觀,當然更談不上幸福了。我有點兒失望。當時已經過了飯點,幸福里并沒有客人,老板正在廚房里打掃衛(wèi)生,為即將到來的晚飯做好準備。小小的操作間里雜亂無章地放置了些蔬菜、作料,大大的案板上是切好的菜和搭配好了的涼菜,油跡斑斑的灶臺上冒著熱氣。
李嬸把我拉過來,往老板面前一推,說明了來意,這就是小麗,剛從蘇州回來,先在你這兒幫幾天忙,人家可是高中畢業(yè),見過世面的,你以前那些幫工是沒法比的。
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姑娘要是不嫌寒酸就在我這兒先干著,等有了好工作再走,一看就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不知道是老板的恭維起了作用,還是他一直謙卑的態(tài)度感動了我,我對他突然有了好感。先這樣干著吧,在這小鎮(zhèn)上想找個體面又收入高的工作確實有難度,不然當初我也不會扔下我媽一個人跑去蘇州打工了。于是我點頭答應了,和老板談好工作時間、內容和工資等問題,便開始了我在幸福里的打工生活。
幸福里的位置很特別,不臨街也不在鬧市,而在煤礦的西北角,出礦門口左拐三百米左右就到了。周圍有幾個零落的商鋪,多是賣些日用百貨,人流量不大。常常見幾個人在店門口擺張小方桌,不是搓麻將就是摜蛋,日子過得倒也逍遙。幸福里卻不一樣,地方雖有些偏,生意卻是出奇的好。來這兒吃飯的多是礦工,一群粗獷的男人,三五一桌的聚在一起,兩盤小菜幾瓶老酒,不拘小節(jié),隨意豪放。我的到來,確實讓幸福里增輝不少,那些剛上井的男人,頭發(fā)濕漉漉的,身上還散發(fā)著大澡堂里劣質肥皂泡沫的味道。他們往飯店一坐,眼睛便搜索獵物般盯著我看,剛開始幾天我很不適應,躲在廚房不肯出來。何叔,也就是老板,看出我的窘境,便出來替我解圍,親自招呼這些男人,并警告他們,人家可是小姑娘,臉皮薄,都給我注意點兒,別丟了咱的形象?。∧切┤嗣c頭說是,卻笑得更加猖狂。
小麗,你別在意啊,他們就是說話粗魯些,沒什么惡意的。何叔一邊掂著炒勺,一邊回頭對我說。我點點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那時候我已經托我的幾個同學幫我找工作了,一有合適的我馬上就走,暫且忍著吧,誰讓我缺錢呢?咬咬牙,我端了何叔剛炒好的酸辣土豆絲送到我的第一位客人面前,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用笑瞇瞇的眼神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朝我點點頭,好像是感激,又好像是挑釁。好在我對自己的樣貌還是有些自信的,看就看吧,還能怎么著?一群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我蘇州的那個男朋友,他肯定想不到我會在這種地方打工,不由得鼻子發(fā)酸,情到深處,還是不能自已?。?/p>
在幸福里待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很有人氣的,來往的人雖然多是煤礦里走出來的礦工,但他們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粗魯。每次來都會像家人似的報個平安,或者等不及炒菜上桌,便跑到廚房里尋摸吃的,像在家里一樣隨意,老何也不介意,笑著稱他們每次來都像鬼子進村似的。面對著他們,我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爸的緣故,內心里對他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爸爸,這個在我生活里消失了很多年的詞語,如今出現(xiàn)在我腦海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如此的陌生和遙遠,以至于我懷疑我的記憶是一個很大的黑洞。二十年了,我從不會說出“爸爸”兩個字。
沒錯,我爸也是一個礦工,二十年前死于一場礦難,那年我只有四歲,所有的記憶就定格在了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我捶打著近乎瘋狂的母親吵著要爸爸的片段。那是一段黑暗的記憶,我從未向人提起過,包括我的媽媽,我們總是心照不宣地用盡各種辦法回避這種傷害。我爸是農民派遣工,在礦上沒有正式的編制,根據(jù)合同礦上賠了一筆錢就算了。后來我和我媽搬到了鎮(zhèn)上,因為在那個家里我們都籠罩在痛苦的陰影里,親戚朋友便建議我們搬出了原來的地方。這樣也好,換一個環(huán)境對我們來說不失為好辦法,最起碼我媽的心情好多了,她不再每天抱著我哭哭啼啼,像天塌了一樣。其實我爸的死確實給我們的家造成了巨大的打擊,我媽逢人便哭訴:小麗他爸怎么突然就沒了呢?他不是上班去了嗎?咋就不回來了呢?有一段時間她情愿相信我爸拋棄了她,離開了她遠走他鄉(xiāng),也不愿意相信我爸已經死了。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甚至以為我媽這輩子完了,陪著流了不少眼淚。
對于我爸的死我沒有深究過,那時我媽也一直沉浸在悲傷里不能自拔,自然沒有精力和心情細究我爸的死因,只知道他在井下出了事故,我爸不幸遇難,還有人被砸斷了腿。對于我爸的死也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說那場礦難不是意外,是有人違章操作導致工作面冒頂才發(fā)生了事故,事實到底怎樣我不想去追究,我也沒有能力追究。反正我爸在那次事故中不幸遇難,我從此和母親相依為命,再也享受不到爸爸的庇護,我媽就是那時哭壞了身體,經常頭疼,失眠,有時候半夜里還會驚厥。這都不算什么,最讓我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看著小伙伴們牽著爸爸的手撒嬌耍賴的時候,我都恨不得讓我那長眠地下的爸爸醒來,我甚至不愿意去看他,盡管每年清明我都會被我媽死拉硬拽地去他的墳頭焚香燒紙。但我從沒流過一滴淚,我一直認為我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我對他沒有任何感情。
丫頭,把這盤回鍋肉給人端過去。何叔的催促讓我回到了現(xiàn)實,我趕緊把菜給客人端過去,他們都是下早班的工人,這會兒正是饑腸轆轆、饑不擇食的時候。
老何,你這回鍋肉炒得可是正宗啊,我家那口子怎么做都沒有這味道,有啥秘訣嗎?客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礦工,拿筷子的手指縫里藏著黑黑的煤泥。
秘訣?有啊,哪天讓你媳婦過來,我手把手交給她。何叔的話慢條斯理卻招來了一場哄笑。那礦工自知沒趣,低頭挑了塊五花肉放在嘴里嚼了起來。老何,你也開始學壞了,小心死了沒人送終??!
何叔也不生氣,回頭對他笑笑,依舊忙著鍋里的炒菜,這會兒飯館客人多,何叔一刻不敢耽擱。有時候空閑了何叔也會坐下來陪客人喝兩杯,聊聊家常。
來幸福里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何叔有一個記賬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客人的名字、時間和所欠賬目,甚至幾年前的賬還有人沒還上,有的還用紅筆做出標記。我有些納悶了,便去問何叔這賬本的來歷,沒想到何叔卻不以為然地說都是以前的爛賬了,還來的就要,還不來就算了吧。
算了,怎么能算了呢?這樣飯館會賠錢的。我對何叔的做法很是不理解。
都是礦上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張不開口啊。不虧本就行了,何叔還是用他特有的不茍言笑的表情回答我。
那這紅筆標注的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問。
何叔沉默了一會兒,緩慢地說,那些人已經不在了。說這話時他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貴的東西,我的心也跟著沉痛起來。
幸福里的客人都是這礦上的工人,干活辛苦著呢,咱也別計較那么多了,不虧本就行啦。
這樣下去能不虧本嗎?做生意還怕賺錢啊,這人真怪,早晚有一天這飯館得關門。我低聲嘟囔著,轉而一想我又何必杞人憂天呢,我在這里終不會長久的,說不定明天我就有了新工作,就可以拍屁股走人了,你關不關門跟我有何干呢?
然而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幸福里每天都有不少的食客,而且還都是回頭客,他們把幸福里當成了自己的小廚房一樣。下了班就喜歡到這里來坐一會兒,哪怕就是喝杯水、抽根煙,也會坐上半個小時胡拉海吹一番。礦工的工作壓力大,有個能宣泄的地方終究是舒坦的。其實這附近也不光幸福里一個飯店,當?shù)厝硕贾烂旱V是塊肥肉,雖說是高危工作,收入還是不少的。這讓那些沒有正經工作的人眼紅,于是挖空心思地要把礦工手里的那點兒辛苦錢掙到手。幸福里對面就開了一家洗腳店,打出各種噱頭做宣傳,說洗腳多么多么好,特別是對長年在井下工作見不到陽光的礦工兄弟,可以緩解疲勞,甚至說洗腳可以滋陰壯陽腎補虛,讓你更“性”福。一到礦工升井的點,總有那么幾個豐乳翹臀、涂脂抹粉的外來妹在門口招攬客人。有一段時間,不少礦工一出礦門,便被那些外來妹拉進了洗腳店,出來的時候,個個神清氣爽,臉上像鍍了光似的锃亮。每每看到這一幕,何叔就會唉聲嘆氣,大罵缺德,這也是我第一次見他發(fā)火。然而好景不長洗腳店一夜之間就被查封了,說是被舉報了,洗腳店有不法經營??粗鴥傻来萄鄣姆鈼l貼在了裝修得金碧輝煌的門廳上,我瞅了一眼正在擇菜的何叔。何叔,對面的店怎么突然就查封了呢?你說會是誰舉報的?
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何叔話里有話,我也不便再追問下去,卻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不久后的一天,我的疑惑和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幸福里的門口被人扔滿了糞便,何叔一個人默默地清理了很長時間。
幸福里又恢復了往常的忙碌,雖不會門庭若市,卻也是整條街最熱鬧的一處。一天中午,一對兒年輕的男女走進幸福里,來這么長時間了,還是第一次見有女的來,而且是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我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我引著他們找到一處不顯眼的地方,我知道這時候的他們最需要的是安靜,就像當初和我蘇州的那個男朋友一樣,一下班我們就會找個人少的地方待著,這樣就算有些親密的小動作也不會招來異樣的眼光,最重要的還可以享受二人世界。我把菜單拿過來,那男人卻擺擺手,示意不要,我沒有勉強,看他們的樣子好像有特別的事情。女人的好奇心讓我有了警覺,我時不時地關注著他們。過了半個小時吧,男的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我現(xiàn)在也就這樣了,你跟著我沒什么希望?!迸木湍氐皖^坐著,什么話也不說。后來男的把女的送走了,幾分鐘以后他又回來了,開始悶頭喝酒,一杯又一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自己喝干了十二瓶啤酒。
何叔沉不住氣了,一把奪過那人手里的酒杯,一時間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我擔心那男人會向何叔報復,我知道在這種情境下男人最好的發(fā)泄方式就是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再找個人狠狠地打一架,電視劇里經常有這樣的鏡頭,我不禁為何叔捏把汗。你這是管啥閑事啊,讓他喝去唄,失戀嘛,醉一場就過去了。
何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手里酒杯放下,扶著那男人坐了下來,小李啊,你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叔知道你心里苦,不想連累了人家姑娘,你也別鉆牛角尖了,我看那姑娘也是好女孩,你要不想辜負人家就振作起來,別折磨自己了。
男人像個孩子似的趴在何叔肩上哭起來,何叔若有所思地拍著他的背,沉默不語。或許何叔也有這樣一段難忘的過往吧,不然他怎么會一輩子都沒結過婚呢?一時間幸福里充溢著愛情苦澀的味道,兩個為情所傷的人舔著各自的傷口,這是怎樣一種愛情??!我又想起了蘇州我那個分了手的男朋友 ,我離開的日子他會不會也曾這樣傷心難過?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看著“幸福里”三個大字在破舊的門楣上穩(wěn)穩(wěn)當當,我好似明白了這三個字的真正含義。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在幸福里打工三個月了,我已經在這里應付自如。然而往往很多事情就是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的,就像埋在身邊的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引爆。那天午后,和往常并沒什么不同,我利用空隙時間在店里休息,何叔出去辦事還沒回來。不多會兒,艷陽高照的天空忽然暗下來,一片片烏云黑壓壓的飄過來,接著狂風大作,偶爾聽到隱約的雷聲,看來將是一場暴風雨。我趕緊跑出去,把飯館門口的東西收拾利索 ,焦急地等著何叔回來。
一陣電閃雷鳴后,雨點像豆子般倒下來,我站在門口,朝路口的方向張望著,這么大的雨也許何叔會找個地方避雨,等雨過了再回來。這樣想著,我心里安穩(wěn)了些,便折回店里準備晚上的食材。剛坐定,就聽到外面有人闖進來的聲音,我心里一驚,不會遇到搶劫的了吧?那些竊賊最喜歡在這種電閃雷鳴的天氣作案,這時候那些書里看到的情節(jié)突然在我腦海里發(fā)生了作用。我壯著膽子走出操作間,便看到了何叔的痛苦模樣。
何叔淋了雨,衣服濕塌塌的貼在身上,他把右腿抬高放在了條凳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趕緊拿了條毛巾遞過去。他沒理會我,慢慢地掀起褲管,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這是怎樣的一條腿啊,確切地說這是一條假肢。這么長時間了,我竟然沒發(fā)現(xiàn)何叔的右腿是假的,怪不得從沒見他穿過短褲,再熱的天氣都是一條寬闊的棉質長褲,晃晃蕩蕩的褲管里竟然藏著這么大的秘密。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著。丫頭,去給我找塊干凈的毛巾。
聽了他的話我這才回過神來,忙去拿了干凈的毛巾來,半蹲下來,想幫他把假肢上的水珠擦凈。何叔擋住了我的手,說:沒事,我自己可以來,別嚇著你。
說實在的,我確實有些害怕,那肉白色的假肢僵硬地擱在凳子上,格外刺眼。我把毛巾遞過去,他仔細的把假肢上的水珠擦干凈,然后雙手抱著放下來,再騰出一只手撐住桌子,艱難地站起來,等站穩(wěn)了才開始挪著向里屋走去。我想上去幫他,可他示意我不用跟著,我便站住了,看著他一步一步挪進里屋。
等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套干凈的衣褲,丫頭,嚇著你了吧?
沒有,沒有,我連忙說,何叔,你這腿怎么回事???
呶,留給礦上了。何叔用嘴撇了下兒礦井的方向,故作輕松地說。
你也曾是礦上的職工嗎?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屋外大雨傾盆,屋內平靜如水,坐定后 ,何叔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何叔叫何平,當兵復員后分配到煤礦工作。煤礦是三班倒,何平在采掘一線,是挨煤塊最近的人。也是這礦上最累的一群人,這不要緊,何平當時二十來歲,又經過部隊的打磨和訓練,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干多長時間都不覺得累。他不覺得累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家里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那姑娘長得有模有樣,脾氣性格也好,還是鎮(zhèn)上的小學老師,何平甚是歡喜,干活都哼著小曲。那天輪到他上夜班,夜班是晚上十二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也是人最容易犯困和疲勞的時候,可巧的是那天一大早,姑娘就跑來何平家。
“何平,我媽說想見見你,你白天有時間跟我去一趟吧。”未來丈母娘下了命令,誰敢怠慢!更何況正處在熱戀期,于是何平把自己收拾干凈,洗了澡換了衣服,又跑到鎮(zhèn)上供銷社買了糖果,跟著姑娘去見了丈母娘。沒料到人家老太太根本沒看上他,叫他去就是要他知難而退的。為啥?就因為他是個挖煤的,沒有出息。再說礦上的工作太危險了,生命沒有保障,村里誰誰的男人前兩年出事故就死在了井下,一家子老小就靠她一個人,日子過得甚是艱難;前幾天,姑娘嬸子的外甥剛在井下出了事故,腿被砸斷了,到現(xiàn)在還和礦上扯著皮呢,一家人天天愁云慘淡。姑娘的媽列舉了一個個慘痛的教訓,好像和這煤礦沾上邊的都沒啥好事。
何平不知道怎么回答,偷偷瞅著姑娘,盼望著姑娘能阻止了這場會面。姑娘知道何平的為難,咬著牙不說話,她心疼何平,又不想傷了母親的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娘的猶豫讓何平失去了信心。
從姑娘家里出來,何平的心亂了,原本激情滿懷的小伙子像霜打的茄子,頓時蔫了。他是喜歡姑娘的,那眉眼,那脾性都是他想要的女子,可如今她母親那關真是難過啊。何平一天都昏昏沉沉的,腦子里都是姑娘母親的話,全然忘了晚上要上夜班的事。恰巧那天他還真得去上班,他是班長,十幾號人都等著他去分配工作呢!就是這一次疏忽,造成了他這一生都難以彌補的災難。
何平不愿說起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我便不再追問,我只知道由于他的疏忽,那個夜班不僅讓他失去了一條腿,還讓一個工友失去了生命,這是多么殘酷的一場事故啊,何平一輩子都生活在悔恨中。事故發(fā)生半年后,裝了假肢的何平堅決地拒絕了姑娘要照顧他的請求,一個人離開了煤礦。臨走的時候他偷偷地跑到那個死了的工友家里,看著傷心欲絕的工友老婆和他可愛的女兒,何平的心碎了,他不敢面對這殘酷的現(xiàn)實,把礦上給的慰問金和他所有的積蓄留給了這對母女。兩年后他再回來的時候,母女倆已經搬離了原來的地方,他喜歡的姑娘也已成了別人的妻子。后來他開了這家飯館,取名幸福里,就是為了要永遠記住自己曾犯下的罪過。
何叔的故事讓我想起了我爸爸,想起了那年發(fā)生的事故,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是一個違章者,我不禁對這個曾經讓我感恩和信任的男人投去了異樣的一瞥。許久,我們都不再說話,那天的雨特別大,幸福里門前被沖成了一道河流,我沒等到下班的時間,便提前蹚著雨水回家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再去幸福里,我謊稱家里有事。何平沒有催促我,只讓我好好處理家里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就給他打電話。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我還無法從他的故事中走出來,更無法原諒他對我造成的傷害。那天從幸福里回到家里,我心里的疑團越來越大,我感覺何平的故事與我有關。我向母親證實了那場事故的來龍去脈,母親所說確鑿地證明,何平就是害死我爸爸的兇手。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沖到他的面前,讓他把我的爸爸還給我,或者沖到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但理智告訴我不能這么做,那么多年過去了,何平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沒有把真相告訴任何人,無人可以傾訴。告訴我的媽媽嗎?當然不行,她的身體已經很糟糕了,怎么忍心再傷害她一次;告訴我那個分了手的男朋友嗎?更不行,我們現(xiàn)在已經沒有了任何關系,又何必再打擾他。那幾天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還好一個朋友給我在鎮(zhèn)上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在一家大型超市做收銀員,待遇、福利都還不錯,我想都沒想便答應了。
在跟何平辭行的路上,我想了很多理由,又都被我推翻了。我本來不打算再去幸福里了,可我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不管怎么說我都會為我的工作畫上一個句號,不然我會過意不去的。憑良心說,何平真是個不錯的老板,也是個好人,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如果我永遠不知道那個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我真把他當成一個長輩,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我還想把他當成我的爸爸,還計劃著把我的媽媽介紹給何平呢??伤_確實實是害死我爸的兇手,雖然那是個意外,卻給我、給我們家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害。
我來到幸福里??粗莻€熟悉的地方,我煩躁多日的心卻掀不起任何波瀾,畢竟二十年已過,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面對昔日的“兇手”,我卻恨不起來。像往常一樣平靜地走進幸福里,三三兩兩的客人笑著向我打招呼,這種親切感一下子喚醒了我。何平正在廚房里忙碌著,我盯著他那條在寬闊的褲腿里晃蕩的右腿看了好久。我以為我會很氣憤,但是沒有,我甚至有些憐憫他。他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不是嗎?為了不連累別人,他沒再找女朋友,當然更沒有結婚。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給了幸福里,精心照顧著幸福里和來幸福里的每一個工友,他用這種方式完成他的懺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何平算得上一個好人。
但我最終還是向他提出了辭職,他沒有問我為什么,我也不會說出真相。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就讓它成為一個秘密吧。
何平給我結算了工資,多給了兩個月,他說就當是獎金吧,謝謝我這些日子對幸福里的付出,我沒有推辭。
走出幸福里,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我正走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不久,我成了某家超市的收銀員,收入不少,時間也固定,我有更多的時間照顧我的媽媽。我給蘇州的他打了電話,那次我們聊了很久,好像從未分開過一樣,我們聊到了未來,聊到了幸福。沒有想象中那么激動,事實上我們都很平靜,平靜得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我們還是朋友。我依然在尋找我的幸福,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會找到的。
有空的時候我還會到幸福里去幫忙,還會和那些升了井的礦工聊一聊,提醒他們注意安全。
何平始終沒問我離開的原因,他好像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我的身世,每次看我的時候眼神里都是愧疚和悔恨,但我都會坦然地面對他的凝視,讓他知道我現(xiàn)在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