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永樂 陳 釗
圖一 東1龕出土現(xiàn)場
徐州市北洞山西漢楚王墓在歷史上屢次遭盜,但仍出土有金帶鉤、玉熊鎮(zhèn)、琉璃杯、銅印等極為重要的文物,其中最有價值的就是在墓道兩側7個壁龕中出土的224件完整彩繪陶儀衛(wèi)俑。
北洞山西漢楚王墓[1]位于銅山縣茅村鎮(zhèn)洞山村內,開鑿在村東南的一座小山的南坡,依山為陵,積土增山。陵墓地宮由露天墓道、甬道、主體墓室和附屬墓室等部分組成。在墓道和甬道的兩側及后端,是模仿地面宮室的主體墓室,鑿石為室,包括耳室、側室、前堂、后寢、廊及廁間等8室。墓道兩側有7個壁龕。附屬墓室低于主體墓室2.60米,分為四進院落,規(guī)模巨大,結構復雜,共有11間。設有武庫、洗漱室、宴樂室、炊廚、廁間、飲食庫、凌陰(冷藏室)等,明顯仿照現(xiàn)世生活中的建筑樣式加以適當改造而成。
考古發(fā)掘報告推定北洞山西漢楚王墓的墓主為西漢楚國第五代楚安王劉道[2]。
小龕位于門闕內側墓道兩壁,因墓道內均填筑夯土,未遭盜墓者盜擾。龕皆鑿石而成,石板封門嚴密,因此龕內很少淤土,未受土浸,不僅基本保持了彩俑最初的原始狀態(tài),而且色彩依然艷麗如新。清理及編號均由北向南進行。龕的平面呈長方形,平頂,以長方形石板封門,每龕面積約1.50平方米左右。
東1龕內放置各式彩繪陶俑33個,彩繪陶俑保存較好;東2龕內放置各式彩繪陶俑31個,彩繪陶俑保存較好;東3龕頂部局部倒塌,龕內放置彩繪陶俑33個,大部分殘破;東4龕內放置彩繪陶俑36個,因頂部倒塌,僅13個彩繪陶俑未受擠壓仍然站立,彩繪亦完好艷麗如新,其余均嚴重破碎;西1龕隔墓道與東2龕相對,龕內放置彩繪陶俑31個,出土時多仍站立,僅少數(shù)倒伏于地;西2龕內放置彩繪陶俑33個,出土時主要集中在北部,大部分仍保持站立狀態(tài),背負箭箙,陣容整肅;西3龕內放置彩繪陶俑27個,龕內北側頂部局部塌陷,少數(shù)彩繪陶俑被壓而破碎,南部彩繪陶俑仍站立完好如初(圖一)。
7個壁龕共出土彩繪陶俑224件,絕大部分完整無損,神態(tài)逼真,宛若真人,惟尺寸稍小而已。根據(jù)姿態(tài)或持物的不同,可以分為拱手俑、執(zhí)兵俑和背箭箙俑三類。
從出土隨葬品來看,徐州地區(qū)最早出現(xiàn)俑的墓葬,根據(jù)隨葬品的組合關系大致判斷為高帝末至文帝初期。這就是說,楚國統(tǒng)治階層的用俑制度是從其他地區(qū)引進的,基本的操作流程與長安陶俑一致,即選陶土、制模具、模具成型、曬干、燒制、彩繪等程序。
制作程序是精選質細而均勻的陶泥,先以模制出頭、身、手臂、足幾部分,然后在土坯未干時粘合。連接處以細泥條封壓抹平,再以薄泥漿涂整體,使成一體,其中也包括模壓出的鼻、眼、耳、衣裙各部的輪廓與線條,爾后在面部涂一層類似皮膚的淺黃色,接下來彩繪各部細節(jié)[3]。
圖二 彩繪陶背箭箙俑正面
圖四 彩繪陶執(zhí)笏俑
南京大學考古系通過提取北洞山西漢楚王墓出土的陶器和粘土,進行X熒光、X射線機穆斯堡爾譜研究,推斷陶俑是在穩(wěn)定的還原環(huán)境中燒成,最高燒結溫度900-950℃。部分儀衛(wèi)俑戴有木質冠,另有部分手持的木質器物仍有殘留,說明北洞山陶俑的制造者在認真地學習或模仿長安主流制俑范式。北洞山彩繪陶俑乃至徐州地區(qū)西漢陶俑既是長安墓俑的延伸,也是對長安墓俑的改良[4]。
北洞山彩繪陶俑所體現(xiàn)出的漢代服飾制度細致多樣,內涵豐富,有許多鮮明的特點。
俑群均戴帽或冠。帽皆以紫色繪出,帽遮住耳廓和面頰,帽帶短而窄,以紅色為主。而冠皆已朽。冠僅能遮住耳廓以上,黑色冠帶自耳上鬢角直至頦下。以西3龕為例,9個戴冠俑分布于俑群的外圍,而18個戴帽執(zhí)兵俑則居于后排,推測戴冠俑的身份相對較高。
東2龕、西2龕都是背箭箙俑,穿雙襟袍背箭箙俑,居于較中間的位置,其余均穿曲裾深衣,分布無序,大致圍繞在穿雙襟袍俑的周圍,雙襟背箭箙俑應是其統(tǒng)領。
服飾中的雙履,有雙尖翹首履和圓頭翹首履之別。各俑間的雙尖翹首履形制差別不大,其形制與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5]出土的青絲履相同。而圓首履在俑群所穿履中所占數(shù)量相對較少(圖二、圖三)。
俑群皆佩長劍,反映出當時佩劍之風盛行。根據(jù)《晉書·輿服志》記載,漢制“自天子至于百官,無不佩劍”。俑群正可與史籍記載互為印證。
圖五 綬帶文字“郎中”
佩掛制度與冠冕、衣帶、鞋履一樣,是漢代服飾制度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賈誼在其《新書·服制》中指出:“高下異,則冠履異,則衣帶異,則環(huán)佩異”[6]。
漢代主要以印綬標識官員的品秩等級,如《漢官儀》云:“綬者,有所承受也,所以別尊卑,彰有德也”。概括言之,自上而下,印有玉、金、銀、銅之別;綬則有黃赤、綠、紫、青、黑、黃等顏色。完備的漢代佩綬制度是以綬帶的稀疏、長度和色彩來區(qū)分官階等級,其中又以色彩為首要標識,與不同質地的印章相配,從而標記官秩。
參照北洞山漢墓陶俑所見實例,以更直接的“印”“綬”形象揭示出它們之間的間接聯(lián)系方式,即以更細的絲織物“縌”作為系帶,從而使“印”“綬”相關聯(lián),第一次向世人展示出“綬”之構件“縌”的直觀形象[7]。
同時證明,西漢時雖已行印綬之制,對不同等級的官秩所佩綬色有簡單規(guī)定,但尚未同東漢一樣形成體系完備的規(guī)制。北洞山陶俑所佩綬帶展現(xiàn)出西漢之初綬帶的形態(tài)以及印綬的具體系掛方式,表現(xiàn)出東漢印綬規(guī)制形成前的過渡形態(tài)。
從服飾制度的層面來看,兩漢時期的“冠梁”與“印綬”是區(qū)分官階等差的兩個重要服飾特征,這其實也是相對應地延續(xù)了周代以“冠冕”和“韨佩”區(qū)分品秩差異的傳統(tǒng)。[8]
圖六 彩繪陶執(zhí)兵俑正面
圖七 彩繪陶執(zhí)兵俑側面
俑群皆朱唇,反映出漢代男性亦有敷粉施朱的習俗。除東1龕外均蓄須,留須的主要式樣為八字須,唇下則留出“八”“川”“小”字等撮須,以表現(xiàn)個性特點。
多數(shù)佩劍(帶鞘)用黑、紅、黃、白諸彩繪出,箭箙正面和兩側面用多種色彩繪出不同圖案、而且深淺不同,組成多層次、富于變化的各種紋樣(圖四)。
服飾色彩更加豐富多樣,彩繪顏色基本為紅(朱)、黑、白、黃四色,還有粉繪、朱繪和彩繪之分。但是在部分彩繪陶俑上,也繪有褐、赭、綠、黃、橙、藍、紫等色彩。但因長期埋藏于地下受地下水等因素的影響,出土時彩繪顏料與空氣接觸發(fā)生氧化反應,陶俑服飾上的彩繪已部分脫落。
在這些顏料中,有天然顏料和人工顏料之分。天然顏料有赭石、石青、石綠、朱砂、雌黃等,人工顏料有鉛白、鉛丹、硫酸銅、硫酸鋇、硅酸銅鋇(即中國紫)、亞鐵氰化鐵(即中國藍)等。[9]
這些俑的服飾色彩鮮艷豐富,且都有緣邊,緣邊的色彩和紋飾的種類多樣,搭配豐富,所有陶俑服裝的色彩和紋飾搭配幾乎不見完全相同的兩件。從服飾色彩的表現(xiàn)等級上看,漢代服飾色彩的等級性并不明顯,考古資料也未明顯表明文獻所記載的五德服色觀的變化。諸多代表不同身份的俑的內衣領均為紅色,與漢陽陵[10]陶俑相同,可能包含了為墓主人著喪服的含義。[11]
據(jù)考古發(fā)掘報告,墓道小龕內相當數(shù)量彩繪陶俑所佩綬帶下端均有半通印,印文多為“郎中”,個別為“中郎”(圖五)。[12]
郎中,亦即廊中,指宮廷之廊,戰(zhàn)國即設,秦設郎中令,“掌宮廷掖門戶”?!稘h書·百官公卿表》曰:“郎掌守門戶,出充車騎,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薄逗鬂h書·百官志》亦載:“凡郎官皆主更直執(zhí)戟,宿衛(wèi)諸殿門,出充車騎?!币虼?,這批彩繪陶俑都應是楚王的宿衛(wèi)侍從。[13]《漢官儀》又云:“凡郎官,皆主更直,執(zhí)戟宿衛(wèi)?!盵14]韓信事項羽時“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zhí)戟”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東1龕位于闕內最北側,與其余6龕間有土坯墻相隔,因此龕內彩繪陶俑身份應該略高。戴帽拱手俑軀體高大,服飾獨特,應在這批彩繪陶俑中身份最高,可能為郎中令。《漢書·百官公卿表》曰:“主郎內諸官,故曰郎中令?!?/p>
郎官制度在兩漢時期數(shù)有變更,秦至西漢主要實行“三郎體制”的郎官制度,自上而下依次為“中郎”“郎中”“外郎”。至漢武帝時期,郎官制度漸趨完備,郎官分工更加細致,從三郎中又分別派生出“議郎”“侍郎”“車郎”“戶郎”“羽林郎”“期門郎”等官職。[15]
雙手執(zhí)兵俑手中的木(竹)兵器亦多腐朽,但個別俑手中仍握有髹朱漆的木棒,疑為戟、戈類長兵器木秘遺跡。個別背箭箙俑左手上有一橫置的朱漆帶狀痕,疑為漆木弓的遺跡。部分拱手俑左肋有一小孔,推測是插劍之處,劍可能也是竹(木)制品(圖六、圖七)。
北洞山彩繪儀衛(wèi)俑雖然采用模制成型,但彩繪均不相同,形式各異的眉、須,五顏六色的服飾,各不相同的劍鞘紋樣和玉具劍,紋樣豐富的箭箙,不同的組帶、綬帶的顏色和系結形式,等等,都超過過去已發(fā)現(xiàn)的帛畫、壁畫、木俑和服飾等資料,融雕塑和繪畫技藝于一體,形象生動地再現(xiàn)了西漢楚國宮廷生活的諸多場景,極大地豐富了西漢早期的相關資料,是中國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漢代及以前色彩保存最好的彩繪俑群。[16]
[1]邱永生、魏鳴、李曉暉、李銀德:《徐州北洞山西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8年第2期。
[2]徐州博物館、南京大學歷史系:《徐州北洞山西漢楚王墓》,文物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7-8頁。
[3]邱永生、茅玉:《徐州北洞山西漢王陵考略》,《徐州師范學院學報》1989年第3期。
[4]莊家會:《徐州北洞山西漢楚王墓陶俑藝術風格初探》,《中國陶瓷》2015年第9期。
[5]湖南省博物館:《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出版社,1972年7月第1版。
[6](漢)賈誼撰,閻振益、鐘夏天校注:《新書校注·新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2000年7月第1版。
[7]同[2],第85頁。
[8]陳漢平:《西周冊命制度研究》,學林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第284頁。
[9]潘晞:《徐州北洞山西漢楚王墓彩繪陶俑的保護和修復》,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畢業(yè)論文,2018年。
[10]焦南峰:《漢陽陵從葬坑初探》,《文物》2006年第7期。
[11]徐蕊、馬丹華:《漢代服飾色彩的考古學觀察》,《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
[12]同[2],第88頁。
[13](漢)班固:《漢書·卷一九·百官公卿表》,中華書局,1962年6月第1版,第727頁。
[14](漢)應劭撰、(元)陶宗儀輯:《漢官儀·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9月第1版,第188頁。
[15]王克奇:《論秦漢郎官制度》;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齊魯書社,2007年1月第2版,第344-408頁。
[16]中國國家博物館、徐州博物館:《大漢楚王——徐州西漢楚王陵墓文物輯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12月第1版,第106-1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