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宇 劍
呂孝欽/圖
云之外依然是云,山之外依然是山,大爺海之外是二爺海,大文公廟之外是小文公廟,青山柳之外是蛇松,羚牛之外是灰鸛雀。我之外僅剩你:漢語的寵兒——詩歌。
霧中的閣樓,像昨天,像謎語,像是一個夢。玄之又玄的花木,易名易姓,不易本心。
棧道接連天地,不負跋涉千里之途。而登高是一次與自己內心的斗爭,是腳丫與大自然的會晤,是用雙眼去探索生命的源頭。
天地之間像是粘連在一起,遠處的高山像是孩子,夕陽像圣火,萬物有靈,呼吸如朝圣。雖然,天圓地方之處是中國南北的分水嶺,也是長江黃河兩大水系的分水嶺,可是一個人站在這里又是誰的分水嶺呢?
群峰擁日,碧綠和水墨已構成了世界獨有的格局。
山神廟里伯夷,叔齊攙扶著度日。李道長束起長發(fā),這妙齡女子自武漢長春宮而來接觀音洞香火,善哉?
蓮花峰瀑布流經鼻翼,在一場佛事中醒來。實際上世外桃源的定義不過是與你躲避城市周遭的困擾,共飲白云和雨露,共賞青天和艷陽。
云橫秦嶺,問道者風餐露宿,求索者摩肩接踵,歸隱者一言不發(fā),只有凡夫俗子摁開相機,說著:“一二三,茄子;一二三,茄子”。
巨石嶙峋,怪樹崢嶸,倒掛的瀑布,冰川的少年時期,仙佛騰云而過,山下的百花盛開,這是8 月的太白仙境。
時間在太白山是額外的禮物,時間在太白山是憂愁的開始,時間藏在雉雞的腹中,尾巴開花如竹枝招搖。沒有語言為太白山中的時間做巧妙的闡釋,安靜聽溪水湍流,鳥鳴山澗,抵達小小的內心。
綿延的山脈,置身其中,仿佛擁有遼闊,擁有真實的詩意。山中有漆樹、八角楓、皂柳、灰楸、山楊、板栗、白樺、千金榆、錢杉、刺松、烏藥、靈芝,又有青牛、金錢豹、林麝、鬣羚、燕子、伯勞、黃鼬、佛法僧、黑熊、畫眉、杜鵑和朱雀,它們是太白山的精靈、太白山的魂魄。
暮色已走遠,不如沉醉。
沉醉。
此刻,世界已寂靜如蟬衣,明亮又清晰,仿佛在孕育雷霆和風雨。
從湯峪到天方地圓處大約兩小時,車上的人自拍不已,和石頭、草木合影,也和菩薩、情人合影,仿佛只有合影才是消磨風景的唯一途徑。
車上的人大聲喧嘩,拉家常,聊異聞,似乎是通過這種微妙的細節(jié)抵達生活最初的模樣;車上的人也嘔吐和酣睡,這是旅途的罪與罰; 車上還有人妄想去太白山上采仙藥靈丹而回。
攀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人們都在煎熬中掙扎。
終于抵達停車場,喧鬧之中是離別,是感慨,是更多的思緒將要完成新的征程。
只見一蓬頭五歲稚子眺望云端,雙目有神,像是在飛翔,他坐在山頂自語道:你現在已經比山高了。
離開太白山已是三年。同登太白山的人啊,要么杳無音訊,要么在北上廣整天加班,太白山,像個詭異的分隔符,隔開了我們所擁有的青春。
云朵是上天種下的棉花,云海是我新婚租來的紗,云端上沒有謊言,也沒有信號。云彩是我在內心里虛構的一種漢語。
城市即牢籠。
太白山即片刻自由。
云海的背后,是山丘,也是生活的真相。
所謂云海,不過是遼闊的大地; 所謂生活,不過是深邃的密道。
空山細雨。
陣陣鳥鳴,幾聲松濤,霧濕霑衣,三千云海已使我倍加仙氣。
第四紀冰川遺址是所謂的石頭,云海淹沒了欲眼望不穿的事物,沒有一個道士為了落葉而祈禱,沒有一個李白在崖壁上刻寫不朽的詩篇。神明已入眠。一只螳螂附于石墻,紋絲不動。
卡夫卡倒掛云杉,仿佛世界此刻是蘇醒。
風從四周的山口傳來預言: 愿墜落人間與草木為伍,愿生在寺外與石頭為伴,啜飲雨露,沐浴霞光。
一群東坡先生凌空從拜仙臺飛過,回到北宋。
回到北宋,板寺新村也不是真的村子,它不過是旅館。
我也不是真的我,我只是一具肉身。
大爺海是山中磅礴的眼淚,它在如此之高的海拔綻放光明,遠離喧囂,遠離雜念,遠離修辭,這是太白山最圣潔最純粹的地方。
在寒冷的亂石之中儲藏水源,喂養(yǎng)天空的群鳥,滋養(yǎng)著大地弱小的花草,也贈予自然以靈氣,以養(yǎng)料,以無限的能量。
萬物有著自己獨特的存在方式,而大爺海的孤獨和清澈,神圣和潔凈,令人崇拜。
小草和我都在享受這永恒的幸福,感恩的言語已不能完全替代我熱烈的內心,悲或者喜,都是多余的。
我熱愛普世的月光,我更熱愛大爺海孤傲而清高、 凄美而冰涼的雪水。愿這冰雪之水,洗凈我塵世的庸俗和污濁。
云霧是路埋下的伏筆,廟宇是路設下的停頓。
菩薩止于蓮花。
僧侶止于缽盂。
佝僂的你我止于帶刺的病句,這便是太白山岳的全部意義。生命不過是一場虛無的修行,誰在乎誰的道場???誰又在乎誰經得起風雨?
樹木是時間隱忍的證詞,溪流是光陰無聲的控訴。你我是這個荒謬世間的敏感詞。
我多么懷念太白山的一株無名的野草,它不在乎嚴寒酷暑,不懼怕風雨雷電,不關心榮辱毀譽。它安靜地生長,獨立而堅韌,溫柔而挺立。它享受安寧的陽光,享受甘甜的雨露,享受著無窮的大自然給予的愛。它渾身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芒,它的靈魂獨立而自由,它的生命也許會枯萎,但精神永存。
穿越時空,在曼妙如青紗的思緒里,與一株無名的野草對視。
花非花,霧非霧,我非我。仿佛在塵世,我與一株草尚需身份置換。
一剎那,生命的哲學之于我是醍醐灌頂,是沐浴靈魂,是當頭棒喝。我沉湎于這簡單而平凡的醒悟,太白山眷顧著山間萬物,而世間萬物滋養(yǎng)著生命——綿延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