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
那應該是我九歲的時候。夕陽已經落下山去,天色并沒有暗下去的跡象。夏天總是這樣。光線還很強烈,讓人睜不開眼睛。河灘上到處是穿著各色泳衣的年輕人。他們中的一些人打著沙灘排球,更多人則聚集在一處淺水里嬉戲,幾個膽子大一點兒的游到了對岸的一塊兒長滿野蘆葦?shù)臑┩可?,高聲呼喊著什么……不遠處便是港口,密密麻麻停泊著各種型號的帆船。和我每次來港口時看到的景致沒有區(qū)別,那些帆船仿佛永遠都泊在那兒,沒有任何動靜和變化。除此之外,還有一艘巨大的游輪,聽說是從摩納哥開過來的,擱淺在碼頭最高處已經很多年了。哈維走在我前面,一路上抽著煙。他拖著人字拖,一條留著破洞的牛仔褲,上身一件緊身白T恤,這個街區(qū)的年輕人都這么穿。不知道是不是哈維的牛仔褲買小了一號,還是他原本就故意這樣,因為他的屁股看上去實在太緊繃。哈維今天看上去似乎心情很不好,因為他一路上沒有跟我開玩笑,也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更沒有帶我下河去游泳。他答應過要教我游泳的。這有點兒反常?!澳愕降滓獛胰ツ睦铮俊蔽腋诤竺嬗悬c兒生氣。哈維回過頭來,盯著我看了很久,讓我有點兒害怕?!靶〖一?,想不想吃冰淇淋?”哈維突然笑著問我。我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他便又回過頭,徑直往前走,沒有再理我。
“嗨,哈維,哥們……”從河中跑過來幾個穿著泳褲的青年。“別太難過,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p>
“你們是怎么知道的?”哈維給他們每人遞過去一支煙。他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沒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這是自作自受?!惫S回頭看了我一眼。
“你現(xiàn)在要去找她?”
“……是的?!?/p>
“祝你好運?!彼麄兩砩系乃樵谙﹃栂麻W閃發(fā)光。
走了很久,天色終于暗了下來。沒有一絲風,空氣還是很沉悶。哈維將T恤脫下來,搭在肩頭,露出他引以為傲的健碩后背。牛仔褲讓他的身材顯得很高挑,晚霞余光也讓他的肌肉顯得十分健美。哈維又遇到了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朋友,互相打了招呼,然后,我們從一條小路回到了街區(qū)。他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已經氣喘吁吁,口渴得要命。如果他再不給我買冰淇淋,我真要發(fā)火了。好在他經過第一家冷飲店時,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吃吧,小家伙,回家別跟他們說我見過誰?!?/p>
“你要去見誰?”
“你不必知道,你也不認識,跟著我走就行了?!?/p>
“還要走多遠?”
“看到山上那些房子了嗎?”哈維說話的時候,天色又暗了一些。他赤裸的胸前滿是微微的汗珠。
“可是我想回去了?!蔽铱焖俚靥蛑苛苋诨煤芸?。
“走吧,回去也要走很遠?!?/p>
山上的棚戶區(qū),我從來沒有來過。這是第一次。陡峭的臺階小路穿過雜亂無章的低矮建筑沿著山勢筆直而上。哈維也累得不行,走走停停。他一停下來,就開始抽煙,眼睛凝視著遠方已經被暮色籠罩的港口。一些帆船亮起了燈光,星星點點的。幾抹紫色的晚霞掛在天邊。哈維棕色的頭發(fā)很濃密,又很卷曲,有時看上去很酷,有時又像一坨牛屎。
“到了嗎?”
“快了,小家伙?!彼穆曇糇兊煤軕n郁,完全不像平常的他。
哈維扔下煙,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他原地徘徊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時,山下的街區(qū)也差不多都亮起了燈光。天邊的晚霞也變成了黑色。幾顆星星出現(xiàn)了,像河流入??趤硗系臒艋稹?/p>
哈維走近一棟很破舊的房子,不知從哪里突然鉆出來幾只小黃犬,我趕緊抱住哈維的大腿,弄得他也很緊張。房子是暗的,沒有開燈,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哈維猶猶豫豫地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黑暗里。
“你怎么來了?”
“我為什么不能來?”哈維說。
“你不該來的。我父親快回來了。他看到你一定會殺了你?!?/p>
“可我還是來了?!惫S又點了一支煙。
“他是誰?”
“我的小尾巴?!惫S拉過我來,說,“波拿,叫琳達阿姨。”
“琳達……”
“真沒禮貌。”哈維做出要揍我的動作,又說,“琳達……我們談談好嗎?”
哈維和琳達商議去山頂?shù)耐ぷ?,也不問我同不同意。他們一路小聲地說話,偶爾還帶著幾句爭執(zhí)。哈維又不時地回過頭來,囑咐我跟著,不要亂跑,小心摔倒?!翱墒俏液軣o聊,”我?guī)缀蹩棺h,“說不定路上還有蛇。”
“別擔心,有我們在,蛇不敢咬你?!惫S說,“我和琳達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你要聽話?!?/p>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p>
“什么?”
“等下回去,給我買雙份的冰淇淋,而且要大份的。”
琳達忍不住笑了。她對哈維說:“你的小尾巴真可愛,不像你,是個笨家伙……”
“他其實很聰明,至少比我們想象的要聰明……”哈維撇了撇嘴,蹲下來看著我的眼睛,“波拿,舅舅答應你,只要你乖乖聽話?!?/p>
因為一直是上坡,他們走得很慢,沉默了很長一段路,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聲音很低,仿佛故意不讓我聽見似的。我實在無聊,只能看著他們的背影,漸漸被黑暗籠罩。琳達穿著一件淺綠色的連衣裙,一雙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歪來歪去。哈維幾次扶住她的腰際。她也很自然地挽住哈維的手臂。我在他們身后,聞著琳達身上散落的香水味——像香草冰淇淋的味道。
“……他們也都聽說了,你真的決定去阿爾巴尼亞?”
“船票都買好了,要在海上走一個多星期?!绷者_說,“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叔叔在那里經營一個農場,不愁沒有活干,也有地方住,生計完全不成問題……”
“我沒有錢買船票?!?/p>
“我知道你有儲蓄?,F(xiàn)在買還來得及?!绷者_停頓了一下,“放棄婚約對你來說真的有那么困難嗎?”
哈維沒有說話。
“所以,還是因為莉娜,對吧?你不過就碰過她一次,還是在喝醉了之后。”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現(xiàn)在反悔,人們會怎么看莉娜,會怎么看我,怎么看我的家族?這對她不公平。”
“你就不能為我自私一次?”琳達提高了音量,“也許,這次過去,我會一直待在阿爾巴尼亞,再也不回來了?!?/p>
“為什么?”
琳達突然停下腳步,小聲地哭了起來。她哽咽著說:“因為我想把你忘記。”
“老天!”哈維想擁抱琳達,轉頭看了我一眼,最終沒有任何動作。
“你這樣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惫S艱難地說,“最應該哭泣的人是我,因為要離開的人是你。”
“……我父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他會讓你身敗名裂!”琳達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哈維,聽我的,他不知道從哪里弄到了一把槍,我如果不離開的話,他真的會殺了你!”
“你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讓他來吧?!?/p>
“……我告訴過你,你還不明白嗎?我的離開完全是為了你,我擔心父親隨時會找到你?!绷者_顯得無比傷感,“除了離開,我別無選擇……哈維,你如果不想阿爾巴尼亞,我們還可以去希臘、西班牙、法國、或者美國,甚至去巴西,去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我求你了,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吧?!?/p>
哈維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只是拿出煙來抽。我看得出來,他很煎熬,仿佛想要盡快做出一個艱難而棘手的選擇,而且還很緊張,點火的時候,手在劇烈地發(fā)抖。
“做一個決定有那么困難嗎?”琳達轉過身去,“哈維,我對你有一點兒失望,不……是非常失望?!?/p>
“琳達,請你不要這樣說?!惫S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明白了,”琳達滿臉淚水,“你來,就是跟我告別的,對嗎?”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可能打擾到了他們,只好退后幾步,離他們遠遠的,直到聽不清他們的說話聲為止,也不再看他們。我坐在一塊兒大石頭上面,下面是陡峭的山坡,長滿了茂密的灌木。周圍到處是陰森森的樹叢。仍舊沒有一絲風。也許是快要接近山頂?shù)木壒剩曇耙黄_闊。山下街區(qū)的喧囂聲隱隱約約,河流在夜幕下變成了黑色。晴朗的夜空像大海一樣是深藍色的,懸掛著一輪孤獨的月亮,像整個城市上空的一盞燈。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座城市的全貌,很美,可是過不了幾天,我就要跟著媽媽回鄉(xiāng)下去了。我不喜歡鄉(xiāng)下,那兒沒什么我喜歡的東西,而且只有一家冷飲店。在鄉(xiāng)下,唯一讓我快樂的事,就是跟著父親去森林里釣魚,有時晚上會住在帳篷里。“釣魚大王杰克?!彼麄兛偸沁@樣稱呼我的父親,不過我的父親是一個不善言談、性格沉悶的伐木工人……而在這座河港城市,每一個街區(qū)都充滿了新鮮的東西。
他們還在說著什么,我聽不清楚,也不想聽了。沒過多久,我聽到哈維哭了,哭得很大聲。男子漢為什么要哭?難道是因為莉娜?至少我很喜歡莉娜,她很年輕,長得也很好看,做哈維的女朋友簡直再合適不過了,雖然哈維舅舅快要三十歲了。這個暑假,莉娜總是來外婆家找哈維,然后帶著我一起去外面兜風,有時還偷偷帶我進迪斯科舞廳找哈維。那里的汽水很好喝,就是抽煙的人太多。他們?yōu)槭裁捶且闊??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酷的。不過,哈維的霹靂舞技很厲害,在我們那個街區(qū)很有名氣,參加過很多比賽,每次都能拿到獎金。這也是他為什么總是泡在迪斯科舞廳的原因。哈維還以此為工作,在“胡子大王”尼古拉斯開的舞蹈學校教學,雖然尼古拉斯是整個街區(qū)出了名的老色鬼。
起風了。山上的風果然比街區(qū)要涼爽得多。我有點兒口渴,還想回家。哈維和琳達那邊突然沒了聲音。我轉過頭去搜尋他們的身影,可是他們不見了。四下黑漆漆的樹影里仿佛隱藏著魔鬼,我害怕極了。他們去了哪兒?難道是偷偷跑去山頂?shù)耐ぷ恿藛??借著月光,我一路小跑,朝山頂奔去,很快就看到了哈維說的那座亭子,矗立在山頂?shù)膽已逻吷?,被濃密的樹叢包圍著。我剛想跑過去,令人吃驚的是,我發(fā)現(xiàn)哈維居然跟琳達在接吻。他們怎么可以接吻?真讓人不可思議。那莉娜怎么辦?不過,我不想去打擾他們??墒遣恢罏槭裁矗彝蝗幌肴フ依蚰?,告訴她我今晚看到的一切。
他們的身體在月光下變成了黑色,糾纏在一起,很久沒有分開。我蹲在樹叢后面,直到他們戀戀不舍地分開,我才站起來,走近他們,輕輕地叫了哈維。
“老天,波拿,我的小家伙,你什么時候跑上來的?”
“就現(xiàn)在……舅舅,我害怕?!蔽乙庾R到自己說謊了。不過媽媽告訴過我,當我看到不該看到的事情時,我才可以撒謊,也是唯一可以撒謊的時刻。我記住了,并且第一次學會了。我意識到,剛才那一幕,就是我不該看到的。而且,在我剛剛撒謊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長大了,說不上來為什么,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我居然還有那么一點點的竊喜。
“好了,我在這兒呢,我們回去吧?!惫S摸了摸我的頭,沒有再說什么。
我們在亭子里又待了一會兒。山上很涼快。哈維和琳達也沒有再說什么,兩個人彼此沉默著。在這期間,哈維抽了好幾支煙。再晚一點兒,我們原路返回?;厝サ穆飞希S要我走在前面,他和琳達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月光很明亮,我們也很快回到了山腰上的棚戶區(qū)。
“波拿,很高興認識你?!绷者_說。
“我也是,琳達。”
琳達蹲下來,親吻了我的額頭,又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對我微笑。我這才發(fā)現(xiàn)琳達胸前戴著一根綠松石吊墜的項鏈,哈維的脖子上也有一根一模一樣的,我記得那是哈維之前帶我逛百貨公司的時候買的……哈維跟琳達擁抱了一下,又告別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帶著我回到了街區(qū)。
哈維沒有讓我失望,給我買了雙份的冰淇淋蛋卷?!拔覀儸F(xiàn)在回家嗎?”我舔著冰淇淋說。
“不,早著呢”,哈維說,“想去迪斯科舞廳嗎?”
“媽媽會擔心我的?!?/p>
“有舅舅呢?!?/p>
“那就再好不過了?!?/p>
“波拿,小家伙,”哈維蹲下來,盯著我的眼睛說,“那你答應我,忘掉今晚發(fā)生的事好嗎?”
“為什么?”
“因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p>
“可今晚明明都是真的?!?/p>
“舅舅會魔法,可以讓這一切變成一個夢?!?/p>
“真的嗎?”
“當然,我的小傻瓜。”
哈維帶我走過幾個路口,我就找不到方向了。這是我從沒有來過的街區(qū)。我不由地牽起了哈維的手。他的手汗津津的。經過一個理發(fā)店的時候,哈維碰到了一個熟人,一個高個子塞爾維亞人。他是個排球運動員。我見過他好幾次。哈維帶我去看過他的比賽,就在港口那邊的體育館里。
“我聽說了,哈維,我真為你感到難過,或許,選擇莉娜對你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边@個塞爾維亞排球運動員剛做了一個新發(fā)型,很難看,但是頭發(fā)上散發(fā)著濃濃的啤酒香波味道。
“連你也這么認為?”
“別這樣,我只是想安慰你。”塞爾維亞人歪了歪頭,說,“明年這個時候,我會跟球隊一起去阿爾巴尼亞參加比賽,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去……”
“請不要這樣。”
“對不起……”
哈維不再說話,低著頭跑進了一家泳裝商店。我不知道哈維為什么這么沒禮貌,只好自己跟那個塞爾維亞人說再見。他朝我做了一個鬼臉,苦笑了一下,示意我趕緊跟上去。我向他揮了揮手。
這家泳衣店很深,我找了很久,終于在最里面看到了哈維,他背對我,一個人站在一排泳褲面前。我走過去,剛想問他為什么不去舞廳,卻看到他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他拿起一件淺藍色的泳褲,呆呆地看著,幾顆淚水滾落在標簽上。我有點兒害怕,躲在一旁不敢靠近。
我不知道哈維怎么了,但是他哭了很久,才轉過來,牽著我,從服裝店里出來。他的手冰涼。
“你很難過是嗎?”我問他,“我今天看到你哭了兩次了。”
“……是的。”
“為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p>
“是因為不想去阿爾巴尼亞嗎?”我傻乎乎地問,卻沒有得到答案。
走了沒多遠,到了“流汗”舞廳。這家舞廳我還是第一次來,門口有一群年輕人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嬉笑打鬧。姑娘們都留著爆炸頭,耳朵上戴著夸張的耳釘。男子漢們都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警察攔在門口不讓進去。哈維帶我找到后門。有幾個他認識的哥們,蹲在那兒抽煙。他們交談了幾句,便放行了。
舞廳里的人很多,他們跟著音樂跳著迪斯科,將舞池塞得滿滿的。吧臺旁邊坐著幾個男子漢,喝著啤酒,抽著煙,眼睛到處搜尋著什么。在舞池中央的正上方,掛著一個迪斯科球,快速旋轉著,閃著各種顏色的光。音樂聲太大,吵得我耳朵受不了。哈維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柯麗莎。她正跟一個高個子男人貼身跳著舞,手里還拿著啤酒。
“媽媽……”我躲到哈維身后。
“波拿,你怎么也來了——哈維,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帶波拿來舞廳。波拿,你快告訴我,哈維舅舅去干什么了,是不是去找姑娘了?”柯麗莎完全停不下來,在音樂聲里大聲嚷嚷,“哈維,你到底去了哪兒?莉娜來家里找過你。她看上去很不開心。你們吵架了嗎?”她大聲地說,又喝了一口啤酒,從舞池中退了出來,靠在吧臺邊,問哈維要了一支煙。
“我們去了山上?!蔽艺f。
“為什么去山上?”柯麗莎要了一杯可樂給我,又對哈維說,“你整天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干什么?”
“見一個朋友,”哈維說,“姐姐,這是我的自由?!?/p>
“我們出去談吧?!笨蔓惿艘幌掳籽?,似乎很不情愿離開這個舞廳。
“是關于莉娜嗎?”
“當然?!笨蔓惿瘡澫律韥恚H了一下我的額頭,在我耳邊說,“波拿,我的小家伙,我相信你不會告訴爸爸,對吧?”
“那你會魔法嗎?”我說,“這樣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哈維,是你教他的?”柯麗莎站起來。
哈維無奈地笑了笑,一把抱起我,將我扛在肩上。
我們重新回到街區(qū)。盡管街上到處都是汽車的馬達聲,但總比舞廳里的喧鬧好多了。霓虹燈全都亮了起來,人行道上人滿為患。我們剛走了幾步,幾個人騎著哈雷摩托車,大聲呼喊著,風馳電掣般從我們身邊擦身而過?!靶⌒摹!笨蔓惿杆俚乩艘话压S。他把我放下來,拉著我的手。他的手還是那么汗津津的。
“莉娜懷孕了?!?/p>
“這怎么可能!”哈維一臉驚訝。
“這還不得問你?”柯麗莎朝回去的方向走著,沒有看他,“你和她不是約好會開車載她去夜校嗎?”
“我臨時有事?!惫S眼神閃爍,“而且我給她家里打過電話了,一直沒有人接,或許是她家的電話壞掉了?!?/p>
“好吧,還是跟我說說,莉娜懷孕的事吧?!?/p>
“……我不知道要說什么?!?/p>
“莉娜親口告訴我,孩子是你的,已經快三個月了。她現(xiàn)在只想快點兒從夜校畢業(yè)。這樣,就可以去她叔叔的公司當打字員了。她是一個很努力,也很聽話的姑娘,一直都想自食其力,有一份工作,找一個好男人,好好生活……她告訴我,她現(xiàn)在很害怕,希望你能快點兒娶她?!?/p>
“柯麗莎……我想解除婚約。”
“你瘋了嗎,哈維。”柯麗莎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或許,我并不適合莉娜。”
“那你就不應該讓她懷孕!”
“這只是一個意外!”
“可是你們一直很好,還經常一起出去兜風……”柯麗莎不停地用手掌給自己扇風,可能她覺得熱,或者是生氣了。她生氣時也會這樣?!肮S,你不要告訴我,你只是為了玩弄她!我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莉娜是我介紹給你認識的,不要讓我難堪……難道,你愛上別人了?”
“……是的?!?/p>
“老天!果然是這樣!看來我并沒有猜錯。那個姑娘是誰?我認識嗎?莉娜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惫S說這話的時候,手心里冒出了更多的汗,冷冰冰的,而且還在劇烈地顫抖??赡苁桥挛野l(fā)現(xiàn),他很快放開了我的手。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有說,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合適。媽媽也告訴過我,大人說話的時候,小孩子不要隨便插嘴。
我們很快回到了河灘上。這是回家的必經之路。港口那邊除了星星點點的帆船在黑色的河面上搖晃之外,那艘已經廢棄的巨大游輪,也亮起了一條條的彩燈。哈維說過,我出生那年,那艘游輪在漲潮的時候駛進這座小港口,結果退潮時擱淺了,怎么也回不去了。這里離大海很近,水位總是隨著潮水變化,還經常有鯨迷路,擱淺在河灘上。游輪被廢棄了很久之后,有人將它買了下來,在上面開了一家午夜賭場。從這個暑假開始,柯麗莎每晚去那兒上夜班,黎明的時候回家,偶爾會給我?guī)П谆ɑ貋怼?/p>
“哈維,你真讓我失望!”柯麗莎生氣了,冷冷地說,“我要去上班了,你帶波拿回家?!?/p>
哈維沒有跟媽媽說再見,可能他也生氣了。他沉默著帶我沿河岸走了一會兒,又牽著我,帶我踩了水。一陣河風吹過來,舒服極了,還帶著海水的味道。
“想不想游泳,波拿?”哈維突然說。
“可是我害怕?!?/p>
“沒什么可怕的。”
“會有鯊魚嗎?”
“波拿,你是男子漢,不應該這么膽小?!?/p>
黑暗的河水里還有人在游泳,不過離我們很遠。哈維叫我脫掉衣服,他自己也迅速地赤裸了全身。他的裸體在月光下是黑色的,像一個影子。他牽著我,慢慢地將我?guī)У搅松钏畢^(qū)。我摟住他的脖子,無論他說什么,也不敢放手。他脖子上的銀質綠松石項鏈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
“為什么你和琳達的項鏈會一模一樣?”
“因為我和琳達是很好的朋友。”哈維頓了一下,隨即騰出一只手,一把將項鏈扯下來,只猶豫了一秒,便將它朝河流中央扔了出去。那條項鏈在黑夜里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落入漆黑的河水之中,悄無聲息。
“為什么要扔掉?”我很不解,“你不想和琳達做朋友了嗎?”
哈維笑了笑,沒有說話。
河水在黑夜里變得冰涼,可能是因為海水倒灌進來的緣故,然而哈維的身體卻異常滾燙。哈維任由我摟住他,而他自己則雙手伸開,在水里劃動著,雙腳也在不停地踩水,讓我們不至于沉下去。他教我用腳蹬水,讓我試著放開他。可是我并沒有掌握要領,而且踩不到河底的虛空的河水讓我十分恐懼。我很緊張,有好幾次蹬到了他的大腿上,還碰到了一根奇怪東西,堅硬而滾燙。我感覺哈維的身體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是什么東西?”我害怕地問,“是不是鯊魚?”
哈維哈哈一笑,突然放開我,一下潛入了水里。他在水里圍著我打轉,一只手卻牢牢地將我托住。他的身體像海豚一樣滑膩。最后,他從后面摟抱住我,而那根奇怪的東西,緊緊地貼在我和哈維的身體之間……
“波拿,男子漢長大了都會這樣?!惫S在我耳邊說。
“我也會嗎?”
“……當然。”哈維說完,很長時間不再說話,仰倒在水面,閉上了眼睛。
我們很快上了岸,在黑暗之中朝家里走去。夜已經很深了。因為游泳的關系,之前的悶熱一掃無余。河風徐徐吹來,簡直舒爽極了。哈維不時地甩著頭發(fā)上的水珠。他濃密的卷發(fā)被月光染上了一層銀色。他的臉隱隱約約,眼睛在黑暗里發(fā)著光。他有時倒真的很像一個希臘人。
“波拿,你還記得我跟琳達阿姨說過的話嗎?”
“記得一點兒?!?/p>
“那你說說看?”
“琳達說,你是一個偽君子。什么是偽君子?”
“……就是不講信譽的人?!?/p>
“那你是不講信譽的人嗎?”
“或許吧?!?/p>
“琳達還說,你們一起去過萊茵河旅行。萊茵河好玩嗎?”
“當然,我們是坐豪華游輪去的,沿岸的風景很美……”哈維又拿出煙來抽,“波拿,你在山頂?shù)耐ぷ涌吹搅耸裁???/p>
“你們抱在了一起?!?/p>
“就這些?”
“是的?!蔽艺f,“真奇怪,你們說了很多話,我都忘記了。是你對我使用了魔法嗎?”
“不,是因為你第一次見到琳達。”哈維吐出一團煙霧說,“很多時候,第一次遇到的人和事,是很容易被遺忘的……就像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琳達時的情景了……”
“這可不妙?!?/p>
“不,波拿,有時候遺忘并不見得是一件壞事?!?/p>
“好吧”,我打了一個哈欠,“我累了,我想睡覺?!?/p>
“快到家了,波拿,睡覺也會讓人遺忘掉很多事情,尤其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哈維的語氣突然有一點兒失落。也許他有不好的事情需要遺忘。
“這么說,你根本不需要使用魔法,我自己就能忘掉今天的事情,對嗎?”
“是這樣的?!?/p>
“可是為什么要忘掉今天?”我說,“今天并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p>
“就是因為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才要忘掉今天?!?/p>
“我不明白……你想忘掉莉娜,對嗎?”
“波拿,我的小傻瓜?!惫S將煙頭彈出去很遠,“這不是你應該問的問題?!?/p>
哈維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他走得很慢,慢到似乎不愿意離開河灘似的。而我一心只想回家。我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了街區(qū),路上已經沒什么行人和車輛了,感覺空蕩蕩的。
到家的時候,外祖母已經回房間睡覺了。外祖父又喝醉了酒,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打著呼嚕,風扇和電視機開著。他總是這樣。家里沒有誰想要和他多說一句話,他也懶得理我們。我們都習以為常了。哈維帶我去二樓他的房間,一起淋浴洗簌完畢之后,哈維給我擦了最愛的小鹿牌爽身粉,把我抱到床上,自己也在我身邊躺下,關了燈。
我已經很困了,眼睛都睜不開了,但是還是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強撐著問哈維:“住在山上的那個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記得了,波拿,她對我使用了魔法,我已經將她的名字遺忘了……快睡吧,我的小家伙?!?/p>
哈維說完,在黑暗中,親吻了一下我的額頭,然后轉過身去,又一次,輕輕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