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一個夜晚,菁清從門外檐下抱進一只小白貓。貓進到屋里,倉皇四顧,我們先饗以一盤牛奶,他舔而食之。我們揩干了他身上的雨水,他便呼呼地倒頭大睡。此后他漸漸肥胖起來,菁清又不時把他刷洗得白白凈凈,戲稱之為白貓王子。
他究竟生在哪一天,沒人知道,我們姑且以他來我家的那一天定為他的生日(三月三十日),今天他五歲整,普通貓的壽命據(jù)說是十五六歲,人的壽命則七十就是古稀之年了,現(xiàn)在大概平均七十。所以貓的一歲在比例上可折合人的五歲。白貓王子五歲相當于人的二十五歲,正是青春旺盛的時候。
凡是我們所喜歡的對象,我們總會覺得他美。白貓王子并不一定是怎樣的美豐姿,可是他眉清目秀,藍眼睛、紅鼻頭、須眉修長,而又有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腰臀一部分特別碩大,和頭部不成比例,腹部垂腴,走起來搖搖擺擺,有人認為其狀不雅,我們不以為嫌。去年七月二十日報載:“二十四日在美國佛羅里達州巴馬布耳所舉行的一九八一年‘全美迷人小貓競賽中,一只名叫邦妮貝爾的小貓得了首獎??墒撬m然頂著后冠,卻不見得很高興。”高興的不是貓,是貓的主人。我們不會教白貓王子參加任何競賽,他已經(jīng)有了王子的封號,還急著需要什么皇冠?他就是我們的邦妮貝爾。
劉克莊有一首《詰貓詩》,有句云:
飯有溪魚眠有毯,
忍教鼠嚙案頭書?
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貓做什么事。他吃的不只是溪魚,睡的也不只是毛毯,我們的住處沒有鼠,他無用武之地,頂多偶然見了蟑螂而驚叫追逐,菁清說這是他對我們的服務(wù)。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常蹲在餐桌上,虎視眈眈,但是他不伸爪,頂多走近盤邊聞聞。喂他幾塊魚蝦雞鴨之類,他淺嘗輒止。他從不偷嘴。他吃飽了,抹抹臉就睡,彎著腰睡,趴著睡,仰著睡,有時候爬到我們床上枕著我們的臂腿睡。他有二十六七磅重,壓得人腿腳酸麻,我們外出,先把他安頓好,魚一缽,水一盂,有時候給他蓋一床被,或是搭一個篷。等我們回來,門鎖一響,他已竄到門口相迎。這樣,他便已給了我們很大的滿足。
“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必埾喈?shù)亟庹Z,我們喊他一聲“貓咪”“胖胖”,他就喵的一聲。我耳聾,聽不見他那細聲細氣的一聲喵,但是我看見他一張嘴,腹部一起落,知道他是回答我們的招呼。他不會說話,但是菁清好像略通貓語,她能辨出貓的幾種不同的鳴聲。例如:他餓了,他要人給他開門,他要人給他打掃衛(wèi)生設(shè)備,他因寂寞而感到煩躁,都有不同的聲音發(fā)出來。無論有什么體己話,說給他聽,或是被他聽見,他能珍藏秘密不泄露出去。不過若是以惡聲叱責他,他是有反應(yīng)的,他不回嘴,他轉(zhuǎn)過身去趴下,做無奈狀。
(選自《梁實秋散文集》,有刪改)
與老舍筆下的小貓相比,這兩篇文章里的貓兒,多了幾分從容和淡定,不再那么淘氣。第一篇的阿咪可以“替我招待小客人”,第二篇的白貓王子還懂得什么叫“淺嘗輒止”,這哪里是寫貓,明明就是寫人嘛。為小動物賦予人的特點,是不是讓它們的形象更加生動、更令人印象深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