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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機器人

        2019-05-18 09:20:10貓主義
        文苑·感悟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人類

        貓主義

        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我得知自己是一個機器人。事情不是別人告訴我的,也不是我自己想明白的,而是自動出現(xiàn)在我意識中的,就像一條定時推送的系統(tǒng)通知。我沒有費太大力氣就接受了這件事,期間可能宕機兩三分鐘,不會更久,因為回過神來的時候,鍋里的土豆還沒有煳。

        回頭想想,我的機器人身份其實很久以前就露出了苗頭,可能很多人已經(jīng)看出來了,只有我自己因為不具備人類的哲學(xué)思考能力,不會考慮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之類的問題,才沒有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比如說,我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電視上說不讓孩子接受完整的九年義務(wù)教育是犯法的,所以如果我是人類小孩的話,警察會來我家收罰款,甚至抓我父母坐牢,學(xué)校會拉我回去讀完剩下的三年書。而事實上這些都沒有發(fā)生,我輟學(xué)了就是真的輟學(xué)了,根本沒人管,唯一的解釋就是我不是人,電視上說的人權(quán)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另外,我雖然只有小學(xué)文化水平,學(xué)東西卻很快,隨著年紀(jì)漸長,能做的工作越來越多。家務(wù)活是最基本的,然后是各種農(nóng)活,再然后是水電維修、房舍修繕。獸醫(yī)站去得多了,我學(xué)會了給雞鴨豬羊治?。ㄖ灰皇翘蟮牟。?,在日常工作之外,我還能獨自照顧兩個老人(其中一個長年臥病在床)。這些本事在家人眼里稀松平常,作為對比,弟弟僅僅組裝起一只玩具都會贏得喝彩,可見家人對我和弟弟的要求不同。他是人,我是機器人,機器人會干活沒什么了不起的。

        平淡忙碌的生活中也發(fā)生過意外。有一次我在水庫邊割豬草,突然看見一個女人在水里撲騰,浮上來又沉下去的。當(dāng)時附近只有我自己,我明明不會游泳,竟然稀里糊涂跳下去想救她,肯定是因為阿司匹林(還是阿司匹夫?)定律的規(guī)定:機器人不能在人類有生命危險時袖手旁觀。一進水我就像塊石頭似的直直向下沉,最后反倒是那個溺水女人把我給救了。女人是鄰村的媳婦,她說當(dāng)時有事想不開,不想活了,又沒十分拿定主意,因為自己會水,就選了跳水,這樣要是反悔的話還有退路,沒想到我一個旱鴨子居然下水救她,她只好先把我拽上岸再說。救了我,她自己也冷靜下來,打消了輕生的念頭,所以表面上看是她救了我一命,其實是我們互相救了一命。

        聽她這么說,父親的表情明顯輕松了許多,把掏出一半的紅包又塞回褲兜里。不過后來我家還是給她送了兩籃雞蛋表示感謝,她和她男人也給我們送來一桶香油當(dāng)回禮。事情傳出去,有段時間我走到哪兒都有人夸我,我走開一點,卻聽見他們囑咐自己的孩子千萬不要學(xué)我,因為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每天只睡五個小時,從沒生過病,更沒做過體檢;情緒非常穩(wěn)定,沒有大喜大悲;不懂幽默,人們說什么笑話我都笑不出來;做事循規(guī)蹈矩,甚至有些死板……這些都是我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此外,我的機器人身份還有更加明顯的表現(xiàn):從小到大,在任何情況下,我都只會服從一條口令——“聽話”。

        別誤會,我一般不用別人說就很聽話,只是偶爾才鬧個小別扭。至于為什么鬧別扭,大概因為我是那種特別逼真的機器人,有些人類情感,所以免不了出幾個情感上的小毛病,需要用“聽話”這條終極口令來控制,就像手機死機時要強行關(guān)機那樣。“聽話”口令不是誰說都行的,必須是我家人,也就是我的主人,而且必須用一種特殊的語氣和表情來說才行,只要那樣說了,我就會無條件聽從。比如弟弟吃雞腿,我只能吃雞頭,我賭氣不給他盛飯,母親只要翻翻眼珠或咂一下嘴,再用不耐煩的、有點上揚的調(diào)子說:“快給弟弟盛飯,聽話!”我就會乖乖照做。父母帶著弟弟去城里打工,把我留在老家照顧祖父母,我想去他們那里住幾天,他們不讓我去,也會這樣說一句“聽話”,我就馬上閉嘴了。

        我只有過一次不聽話,是二十二歲那年,頭一回處對象的時候。像我這種養(yǎng)成型機器人,一般會在合適的年齡轉(zhuǎn)到另一個家庭。正式轉(zhuǎn)讓前,機器人與轉(zhuǎn)讓對象有段適應(yīng)時間,就叫處對象。那回轉(zhuǎn)讓最后沒有談妥,我的轉(zhuǎn)讓對象出不起轉(zhuǎn)讓費,家人命令我和他斷絕關(guān)系,叫我“聽話”,對象則攛掇我跟他私奔,也叫我“聽話”。我不知道哪根電線搭錯了,竟然聽了對象的話跟他私奔了。

        我跟對象換了好幾趟車,顛了好幾個小時,躲到他一個遠房親戚家,沒想到當(dāng)天晚上主人們就找上門來(應(yīng)該是追蹤我的內(nèi)置定位器找來的)。對象翻窗戶跑了,對象親戚端茶遞煙賠好話,主人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傳出去丟臉,就連夜把我送進了機器人異常行為矯正治療中心?!皺C器人”三個字牌子上沒明寫,不過進去就知道了,里面的治療手段絕對不適合人類,只適合機器人。一個不知道是醫(yī)生還是教授的人,說我要么是上網(wǎng)上多了,要么就是電視劇看多了,中了病毒,需要殺毒。殺毒過程不太好看,不過結(jié)果讓主人很滿意。為了鞏固療效,回家后大概有大半年時間里,主人們沒收了我的非智能手機,禁止我看亂七八糟的電視劇尤其是情感劇。其實他們不用那樣,我已經(jīng)完全正常了,真的。

        后來,長年臥病的祖父去世了,祖母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父母開始著急把我轉(zhuǎn)出去。因為我有私奔的前科,四里八鄉(xiāng)條件差不多的都不愿意接手,父母費了不少心思,還花錢請了中介,才在鄰縣的山里找到轉(zhuǎn)讓對象。轉(zhuǎn)讓費十五萬,比市價低五萬,新主人付了定金,舊主人又不急了,想讓我侍奉祖母給她老人家送完終再走,拖著不給我過戶。新主人等不及,差點打官司,后來他們達成和解,說好每晚一年放我過戶,轉(zhuǎn)讓費就減一萬,到今年,已經(jīng)減到十二萬了。祖母說我是“賠錢貨”,母親說祖母是“老不死的”,說就因為她老是不死,才害我越來越賠錢。父親讓她們都閉嘴,她們就都閉嘴了,好像聽了口令似的。

        二十八歲生日那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樣做飯的時候,系統(tǒng)通知說我是機器人,我心里毫無波動,只是突然想起一種說法:如果你在沙漠里發(fā)現(xiàn)一只羊,沙漠里至少有一群羊。換句話說,既然我是機器人,世界上一定還有許多別的機器人。

        只有知不知道自己是機器人的區(qū)別,至于生活,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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