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格
河北省高陽縣文化館
1920年11月,波濤洶涌的印度洋上,一艘法國郵船“博爾多斯”號正在波峰浪谷中穿行。有名的“華工之鄉(xiāng)”高陽縣有數(shù)位青年乘船赴法,開始他們的“淘金夢”。西田果莊村一個小業(yè)主的兒子王守義也在其中。王守義家道小康,幾十畝薄田、幾張織布機維持著一家大小的生活。王守義是個聰明的農(nóng)家青年,很早就學會了耕耩鋤耪,犁杖桿子耙都能侍弄得服服貼貼。一心想早抱孫子的父親早早地為王守義娶了一門親,隔年就有了兒子王欣蒲。要不是那年洋紗大量在家鄉(xiāng)傾銷,王守義家的織布機再也織不出養(yǎng)活全家的活命錢;要不是家鄉(xiāng)高陽出了個名人李石曾大力號召赴法勤工儉學,提倡教育救國,實業(yè)救國,王守義就會和村里的許多年輕人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終老家鄉(xiāng)了。讀過高小的王守義粗通文墨,萌生了去法國闖蕩世界、掙錢養(yǎng)家、投身實業(yè)、大干一場的想法,他瞞著家里人偷偷地在布里留法工藝學校報了名,學法語、學技術(shù),一年之后,準備赴法。父親知道后大發(fā)雷霆,把他反鎖在房間里。王守義在妻子的幫助下,趁天黑偷偷打開窗戶,跑了出來,一口氣跑到洛陽,找到在洛陽開布線莊的舅父,借了盤纏,又趕到上海,終于登上了這艘七千噸級的法國郵輪“博爾多斯”號。
在輪船上,大多數(shù)勤工儉學生因為劇烈暈船,不能隨意走動。但對于布里留法工藝學校的畢業(yè)生王守義來說,暈船卻不是問題。王守義家里開著織布廠,從小就經(jīng)常和父親一起坐著船從家鄉(xiāng)的潴龍河北上白洋淀賣布,他還跟著父親乘船到過保定府,下過天津衛(wèi)。所以,王守義每天都按時走到位于三等艙的餐廳用餐。他發(fā)現(xiàn)三等艙的乘客中有兩位漂亮的女乘客,也經(jīng)常在一個濃眉大眼、面目英俊的男青年的陪伴下來餐廳吃飯。這兩人一看就是新潮的女學生:都剪著短發(fā),過越南和新加坡時還穿上了白衣青裙。更令王守義吃驚的是,其中一位女生還操著和自己同樣的保定口音。
一番交談后得知這位漂亮的女學生就是從直隸女子師范赴法的勤工儉學生張若名,她的女伴就是她的同學、直隸大名府的郭隆真。而陪伴在她們兩人身邊的男子就是日后新中國的總理周恩來。
張若名的老家清苑縣溫仁村離王守義的老家不過幾十里地,王守義經(jīng)常跟他的父親、兄弟去趕溫仁大集賣他們家織的土布。這場“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大洋邂逅,令三個直隸人和久居天津的周恩來頓感親切。
在隨后的日子里,三個直隸同鄉(xiāng)和周恩來飯后的小談,為他們的旅途消除了太多的煩悶和疲勞。他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了法蘭西,保持到了里昂的協(xié)和飯店。正是由于王守義的介紹,高陽老鄉(xiāng)段秉魯和段秉午把自己長期經(jīng)營的飯店二樓讓給張若名和郭隆真居住,也使協(xié)和飯店成為了在法華人的一個重要根據(jù)地。
有一天,張若名說:“王大哥,這船上頓頓米飯海帶湯,有什么辦法能找點面食解解饞呀?”
王守義神秘地從兜里掏出一把豆餅說:“來,先給二位賢妹解解饞吧!”
張若名驚訝地問:“哪來的豆餅?”
王守義說:“我們住的統(tǒng)艙里,隔壁就是活牛和活豬,喂牲口的飼料山堆大垛的。那天,我找到了一口袋豆餅,這不是天賜美食嗎?聽一個同學說,過幾天還要喂它們黑豆。我一定給三位留點黑豆,咱們也在船上過過年?!?/p>
不幾天,王守義真的從喂牛的飼料里弄到了許多黑豆,他們用幾個蘋果賄賂了廚師,為他們炒熟。這種在保定、高陽一帶非常流行的小吃伴隨了他們剩下的海上行程。
一天,王守義吃多了黑豆鬧肚子,一路小跑著去廁所。巧的是,有一個法國水兵蹲在那里不出來,害得王守義用力拍打著廁所的門板,用蹩腳的法語嚷著叫著。法國水兵好半天才緩緩地走出來,對著王守義喊道:“Cochon,Chinois(中國豬)!”并重重地給了矮小的王守義一個直拳。王守義被打得眼冒金星,也顧不得與他理論,先進廁所解決問題去了。
回到統(tǒng)艙,王守義找到周恩來,撫摸著受傷的下巴訴說剛才的遭遇。周恩來拉上他就要去找船長。王守義嘆了一口氣說:“算了吧,‘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頭’?!?/p>
周恩來氣憤地說:“這就叫階級壓迫、民族壓迫,你還記得咱們過越南的時候,西貢的華人納稅要比當?shù)厝硕嘁槐?,這真是個叫人沒法活下去的世界呀!”
王守義說:“要不是洋紗在我們老家傾銷,我家的織布廠開不下去了,我是死也不會離開結(jié)發(fā)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上法國受這個洋罪的呀!”
周恩來說:“總有一天,我們要擰成一股繩,和這些欺負人的階級斗上一斗,滅掉他們的威風!”
王守義問:“看你每天都在甲板上看書、寫字,沒有空閑的時候。李福景學采礦,若名學文學,孫樹增學機械,你到法國去學什么呀?”
周恩來回答說:“學革命,為天下人謀永福。”
沙洛瓦勞動大學圖書室,右二為聶榮臻
無論在遠赴法國的輪船上,還是目的地法蘭西,王守義無意之中和一批日后影響中國當代史的巨人成為了朋友。除了周恩來,還有鄧小平、聶榮臻、李立三、趙世炎等。
在巴黎中國豆腐公司,王守義曾和鄧小平一起磨過豆腐,和聶榮臻住過一間工房。他下過煤窯,拾過洋人的面包渣,為法國婦女當過洗衣工。而這幾樣工作,同樣也是初到法國的鄧小平、趙世炎、李立三們常打的工種。
1975年,鄧小平訪問法國,在巴黎戴高樂國際機場,他暫時離開陪同的法國政府總理雅克·希拉克,與一位前來接機的滿頭銀發(fā)、精神矍鑠的老人熱烈地相擁在一起,嘴里脫口說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話:高陽的“馬老五”哇。
這位老人就是王守義,“馬老五”即法文臨時工“馬勒兒伍”的漢化發(fā)音。這張照片后來被王守義懸掛在巴黎華僑俱樂部的大廳里。
鄧穎超訪法期間,四次約見王守義,了解周恩來在法國留學時的生活和經(jīng)歷。1978年,王守義回國參加國慶觀禮,老同學聶榮臻在中南海設宴款待。曾經(jīng)受王守義資助的留法學生錢三強、程茂蘭等科學家出席作陪。席間,談到青年時期在法國的難忘歲月,幾位老人都動了情。王守義,這個當年巴黎弗朗哥地區(qū)東方飯店的小老板,幾度哽咽失聲。
當年在法國,周恩來曾派他的得力助手、高陽老鄉(xiāng)馬志遠、周世昌問過王守義,參加不參加共產(chǎn)黨。王守義認真地說:“我文化低,多做工掙錢,資助你們救國吧?!?/p>
王守義,這個當年為周恩來理過發(fā),經(jīng)常請聶榮臻、鄧小平吃飯,和他們掰腕子的高陽農(nóng)民,成為了一段重要革命史的見證人和參與者。
王守義晚年與鄧穎超合影
中國農(nóng)民的兒子王守義在法國,幾乎做遍了所有的工種,他甚至學會了汽車修理、飛機駕駛,成為了一個真正的“法國通”。
王守義急公好義,他用自己的勞動所得資助了程茂蘭、張德祿、王毓糊、王書堂等一大批中國勤工儉學生,使他們學有所成,博士、碩士、工程師的名頭得了一大堆,而他本人卻沒能進入高等學府進修,只是心平氣和地在法國經(jīng)營他的天地,拓展著華人社會的生存空間。說不清有多少在法華人的后事是王守義幫助辦理的,說不清王守義為多少窮困潦倒的窮鄉(xiāng)親爭回了屬于自己的遺產(chǎn),王守義在法國巴黎的華人世界里,得了一個“活關公”的稱號。
最后,王守義榮任“巴黎旅法華人俱樂部”副主席,可謂實至名歸。
王守義的傳奇故事上演了一生,他的命運被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光環(huán)照耀,他是真正的燕趙慷慨悲歌之士。他的愛情故事,發(fā)生在留法勤工儉學運動高潮后很長一段時間,那是勤工儉學運動的余波蕩漾,是中國青年在法國浪漫愛情生活的最后絕響。
仿佛是命中注定,“活關公”必然要與“女梵高”相遇、相識、相知。
那是一次在法華人難忘的午餐會,王守義在飯店里邂逅了窮困潦倒的中國女畫家潘玉良。她正在大杯大杯地喝酒,有些沙啞的類似男人的發(fā)音頗為另類。酒過三巡之后,潘玉良為大家表演節(jié)目,這個女子居然唱起了京劇中的黑頭:“將酒宴擺置在分金堂上……”王守義問一個同鄉(xiāng)那是誰,同鄉(xiāng)回答他:“一個畫畫的女瘋子,窮到了家,卻不肯賣畫換飯吃?!苯酉聛硗l(xiāng)又神秘地說:“她的畫可是值錢,法國政府都不準她的畫作出國呢。”
王守義盯著潘玉良的面孔,一個神秘的愛的音符在王守義的心中轟然奏響:這個女子不尋常!
王守義緊接著潘玉良的尾音站了起來,說:“我是河北高陽人,我給大家唱一段高陽昆曲《關大王單刀會》吧。”接著,王守義走到潘玉良身邊,唱起了:“趁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早離了九重龍觀闕,來探他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
接下來的故事盡人皆知,一部黃蜀芹導演、鞏俐主演的傳奇電影《畫魂》,不僅讓潘玉良名聲大噪,也讓王守義這個留法勤工儉學運動中的“小人物”在歷史的長焦鏡頭里曝了光。
很快,潘玉良就被王守義接到了專門為她租住的高級公寓里,開始了她作為一個“專業(yè)畫家”的優(yōu)裕生活。一幅幅在法國畫壇的驚世之作新鮮出爐,法國政府、美術(shù)家協(xié)會的各種獎章和巨大榮譽也如期而至,高貴的法國藝術(shù)殿堂對潘玉良打開了它神圣的大門。
這個在世界畫壇上有“女梵高”之稱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大師在王守義的全力扶持、傾囊相助下,像一株遲開的桂花在藝術(shù)之都、時尚之都巴黎大放異彩。而對王守義和潘玉良這對飽經(jīng)滄桑的華夏兒女來說,收獲了一份相濡以沫的愛情,一份廝守終生的承諾,才是真正沉甸甸的果實。潘玉良形貌平庸,衣裝簡樸,王守義絕不是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輕狂之徒。此后,王守義和潘玉良成為了沒有名分的夫妻,更是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們相扶相攜,直到生命的終點。
20世紀70年代,一代才女潘玉良在法國病逝。作為潘玉良監(jiān)護人的王守義為她舉行了隆重的葬禮。生前寂寞、一生苦難屈辱的潘玉良晚年相逢王守義,是這個多災多難、才華蓋世的中國女性生命中不多的亮色,彌足珍貴。臨終時,潘玉良把她和大量畫作托付給王守義,還托他把潘贊化贈予自己的一塊懷表轉(zhuǎn)交給潘氏后人。后來王守義一一實現(xiàn)了潘玉良的遺愿:畫作回歸祖國,懷表轉(zhuǎn)交潘氏后人——那是潘玉良心靈上的認祖歸宗吧。
潘玉良為王守義做雕塑
一尊潘玉良手塑的王守義塑像,若沒有心靈的相知、生命的托付,絕對不會那么栩栩如生。
王守義拍攝的用來反映潘玉良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紀錄片被他保存得完好無損,多年之后在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舉辦的創(chuàng)作會議上放映并引起軒然大波,比起當年劉海粟聘請潘玉良當教授引起的反響毫不遜色。珍珠究竟是珍珠,潘玉良畫作的藝術(shù)價值是由時間、歷史和美共同締造的。無疑,王守義,這個潘玉良身后的普通的勤工儉學生,一個中國農(nóng)民,也是這個藝術(shù)殿堂的奠基者之一。
潘玉良的葬禮在一場連綿不斷的春雨中舉行。王守義,早已不是那個俊逸瀟灑的留學生,而成為了一個皓首皺臉、佝僂瘦小的老者。他站在雨中,目送和他同樣受盡人間冷暖的潘玉良回歸泥土。那是他親自選定的墓穴——雙人墓穴,一旁的空位是留給自己的。
王守義晚年回國探親,特地請家鄉(xiāng)最為有名的書法家趙錫莊先生,為潘玉良書寫了墓志銘。那是一幅遒勁的隸書,就像他早年在布里留法工藝學校讀書時,學校門楣上那美觀的校名一樣。在潘玉良長眠的法國公墓中,一塊精致的墓碑格外惹人矚目:藝術(shù)家潘玉良之墓。這幾個字要比一旁后加上去的“王守義之墓”幾個字大一號,它似乎做出這樣一個暗示:王守義甘心情愿地躲在潘玉良身后,為這個曠世奇才作伴。就像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批換持中國護照;就像他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親駕飛機送近百名科學家回歸祖國,始終是一個躲在幕后的“配角”。
潘玉良的畫出了名,王守義先后投資為她在法國、瑞士、比利時、意大利等西方主流國家舉辦了別開生面的畫展,花去了王守義幾十年辛勤經(jīng)營掙得的真金白銀,他的心血和金錢換來了潘玉良充滿生命力度和開一代風氣之先的畫作風靡歐洲。法國國家美術(shù)館美術(shù)沙龍大獎、法國國家藝術(shù)獎、比利時皇家藝術(shù)金獎,一頂頂桂冠戴在了這個曾被一些畫界精英判處“死刑”的另類畫家的頭上。潘玉良去世后,她的《自畫像》賣到了1021萬港幣,她的《非洲裸婦》拍出了900多萬的天價,她的數(shù)以千計的畫作、雕塑被收藏界人士瘋狂追捧。然而這些,曾經(jīng)窮困潦倒的潘玉良永遠不知道了,為了保存這些藝術(shù)珍品九死一生千金散盡的王守義也永遠不知道了。這樣的經(jīng)歷和荷蘭畫家梵高何其相似。“女梵高”的稱號,潘玉良實至名歸。當年,梵高的身邊有一個真正的知己,他親愛的兄弟溫森特·提奧;而潘玉良的身邊也有一個白發(fā)知己,一個地道的中國農(nóng)民——王守義。
1972年,王守義曾短暫地告別巴黎,告別潘玉良,回到中國,回到故鄉(xiāng)高陽。那一年距離他離開家鄉(xiāng)赴法勤工儉學整整過去了52年。這一次回鄉(xiāng),他恰好也在家鄉(xiāng)待了52天,歷史就是這樣的巧合和相似。
在家鄉(xiāng)高陽,他選了幾樣無法替代的紀念品帶回法國,一樣是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家紡絲織品,一樣是用袋子裝了滿滿一袋家鄉(xiāng)的黃土。最奇特的是,他選了幾穗家鄉(xiāng)剛剛收獲的玉米,全須全尾地帶回了法國?;氐桨屠杷麄冏庾〉氖姓ⅲ跏亓x激動地大喊:“玉良,這是我頒給你的金獎。比利時政府不是獎給你一個皇家藝術(shù)大獎嗎?我?guī)Щ氐倪@幾穗玉米,是我們老家的土特產(chǎn),品種叫‘金皇后’,我頒給你中國家鄉(xiāng)的‘金皇后’獎!你是我心里永遠的金皇后!”
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的一代畫魂潘玉良熱淚盈眶,喃喃地說:“這個金皇后獎,比你當年給我的紅玫瑰還要珍貴?!?/p>
那幾穗被稱為“金皇后”的玉米,在他們生命的最后幾年,就懸掛在他們的房間里,而后連同那袋家鄉(xiāng)的黃土,也按照遺囑都撒在了他們的墳墓里。
潘玉良當然是浪漫的天才,是藝術(shù)之神繆斯鐘愛的天使,在古老的中華大地和法蘭西浪漫的土地上書寫著絢爛的藝術(shù)傳奇;而王守義也是天才,他是生活的天才,他的所作所為,是生命之舟在時間的河流上蕩漾開去的美麗漣漪。王守義的一生,也許就是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浪漫一生的真實寫照,那是一種真正的浪漫,以生命為舞臺的大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