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克木
追本溯源,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開始實際上是日本侵略中國戰(zhàn)爭中的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和1932年的一·二八事變。提起九一八事變,我不禁大有感慨。大事不說,在這里談一件個人小事——我的一次“偷襲”。
話說九一八事變后的1933年,我流落北平,無學無業(yè),物質(zhì)生活困難,只有精神生活過得不錯。在東城沙灘原北京大學附近一家不掛招牌的公寓里,有一個和我同年齡的朋友租了一間房,約我陪伴他,不要我出房錢。他天天哼著歌曲去學英文和音樂,還準備考大學。我每天徒步走到北海旁邊新建成的北平圖書館去看書,早上吃燒餅和豆?jié){,中午和晚上吃炸醬面或炒餅之類的食物,每月的飯錢十分少??上У氖牵疫@時斷了家中的接濟,連這最低的生活費也沒有來源了。
忽然一位東北籍的朋友來找我,開口便說:“我要同你合伙做一筆生意,你不答應都不行。”“我沒有本錢,也不會做生意,快要餓死了,你還開什么玩笑?”我有點生氣。
他說:“絕對不是開玩笑,是正經(jīng)話。你的頭腦就是本錢。我們的東北老家丟了,張少帥(張學良)不能不照管我們這些流亡的老鄉(xiāng)。有幾個人辦了一本雜志,找他出錢。這本雜志辦得還不錯,我有個朋友是這雜志的編輯,找到我出了一個題目,說是主編迫切需要這篇稿子。他來找我約人寫稿,題目是《世界經(jīng)濟和九一八》。只要文章好,有分量,作者有沒有名氣倒不要緊,署個筆名讓人猜就是了。你不是正需要錢嗎?我可以寫頭尾的政治部分,主題的世界經(jīng)濟部分你來寫。怎么樣?”“我也不懂經(jīng)濟,不能無中生有哇?!蔽艺f?!澳俏也还?。你去圖書館找救兵吧,過幾天我來聽你回話?!?/p>
晚上我對同住的朋友一說,他笑得止不住?!罢夷銓懺姼?、散文、小說、戲劇我都不奇怪,怎么會有人找你寫文章論世界經(jīng)濟?哈哈哈!”“你這樣看不起我,我倒要寫給你看看。”我說。
第二天我照例又去北平圖書館,直奔雜志室。我先看要稿子的雜志是什么樣的,再去翻新的中文外文綜合性刊物,又借查當年的舊刊物。不用一天,我就找到了。統(tǒng)計數(shù)字和圖表都有,而且好像并不難懂,于是我就一篇篇排起次序讀了下去,隨讀隨做筆記,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拿筆寫草稿。
東北朋友來了,一見我手中的一疊筆記和草稿很開心,同住的朋友也把大拇指一豎,說:“真有你的!我認輸,向你道歉,致敬。”“免禮!慚愧得很。我不過是當了一次小偷,偷人家的,抄襲人家的。干偷襲的雞鳴狗盜之徒何足道哉!”我嘴里這樣說,其實心里是高興的,不過不踏實?!斑@樣的文章,雜志會要嗎?”我問。“十有八九會要。我馬上讓他開訂單。想不到你能這樣快,他找不到別人,就得用我們的。如果不用,我要他賠償損失,我們不能白干?!薄安贿^是坐著不動抄資料編排成文章罷了。”我說。
又一個星期,我們把文章拼湊出來了,東北朋友把稿子拿過去。過了一個星期還不見下文,我想,白忙了一陣子。終于,東北朋友來了,一見面就掏出幾張鈔票,一共30元,給我20元,他留10元?!霸蹅冞@算是偷襲成功了。”我說。
過了六十多年,我交代這次“偷襲”,不怕追究知識產(chǎn)權。教書與作文,不這樣“偷襲”的只怕少有。論文哪能都像文學創(chuàng)作那樣處處自出心裁?大家多少都得“偷襲”,只看誰的手段巧妙,花樣翻新罷了。憑這樣的明偷暗襲拿到千字2元的稿費,我居然在北平活到了1937年的七七事變,才匆忙搭最后一班火車離開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