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珍藝

我和柏樹的認識，是有些偶然的。也許人的一生中，注定有些人是要走進我們的生命的，柏樹就是其中的一個吧。

那時，我正讀初一，和好幾個來自山上的同學一起在復禮中學一間破敗的空房子里打地鋪住校。這些同學中，有的來自班家?guī)X，有的來自斧頭嶺，有的來自麻子坡，我家住的地方，叫兔子嶺。這些坡坡嶺嶺都屬于深山老箐，山下的人常常三五成群地上山砍柴。我們住校，米和菜都各人自帶，早、中、晚三餐，各人將米裝在瓷缸或者瓷缽里交給伙房里的師傅，由伙房師傅給我們燜神仙飯，到吃飯時，各人到伙房端出自己的瓷缸或者瓷缽，就著從家里帶來的菜下飯吃。

有一回，母親給我準備了一周的菜，是炒新鮮架豆，裝了滿滿一瓷缸。由于天氣熱，才過了兩天就餿了。起初我舍不得倒掉，勉強將就著吃，后來那味道越來越不好，甚至開始變得酸臭起來。我最終還是懷著可惜的心情，把那大半瓷缸炒架豆倒掉了，我只好吃白飯。可是白飯吃多了，我實在是吃不下去。

一天傍晚，由于沒有菜，我真的不想再吃飯。開飯的時候，我走出學校，漫無目的地在學校周圍游走。四處都是一望無垠的、金黃的稻田，風里彌漫著濃濃的稻香。我感覺四肢無力，坐在田埂上遙望著天邊的落霞。我想，要是能有點別的東西可吃，那該有多好?？墒沁@根本是不可能的，我的荷包里一分錢也沒有。

當我把目光從天邊收回來，我發(fā)現(xiàn)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有一小塊番薯地，綠油油的番薯葉、粗壯的番薯藤，鋪滿了整塊土地。憑我的經驗，下面肯定埋藏著大個大個的番薯，又甜又脆的番薯。我四下里張望，沒人，然后走到地里摳了倆大個番薯，拿到田水里洗干凈，就吃了起來。

當我坐在田埂上正吃得起勁的時候，一個人來到我面前：“伢仔，為什么偷我家番薯？”我趕忙說：“我是復禮中學的學生，因為沒有菜，害怕吃白飯，可是我很餓，就摳了兩個番薯，大叔，您千萬別告訴老師啊！”他沒有說話，一把拉著我就走。那時我是多么的害怕，我想，他是要拉著我去找老師了，我就要被老師狠狠地批評了……

但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感動，就在這個“但是”的后面發(fā)生了。他沒有拉我去學校，而是拉著我走到他的家里：干凈的小院，伙房里堆著整齊的干柴，火塘上掛著吊鍋。他叫我坐在火塘前的小木凳上，然后摸出火柴，生火，取下掛在火塘上方的一個小竹簍，抓出許多小干魚，洗鍋、放油，再把魚倒進鍋里翻炒，又放了些辣椒、蔥蒜，炒好了，開始裝飯，然后遞到我手里：“伢仔，快吃吧?！?/p>

端著飯碗，我生平第一次落下了感動的淚水。我小時候流過很多眼淚，但都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傷心。吃完飯，他把我沒吃完的炒干魚用一個小瓷缸裝好讓我?guī)ё?，說：“快回學校去，好生學書，菜沒了，就過來我給你炒?！蔽宜坪跽雽λf點諸如感謝的話，他推著我出門，說：“要上晚課了，快走吧?！?/p>

這事已經過去三十三年了，但是我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贛西十年，還在我記憶里的人和事不多，這是其中之一。以后我沒有和他有太多的來往，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柏樹，至于他還有沒有其他的名字，不得而知。關于他的身世，我好像聽南頭村的同學告訴過我，說他的老婆因為難產，連兒帶母一起死了，以后一直沒有再討老婆。

2015年深冬，我再回贛西，去南頭村看了柏樹，他已經很老很老了，滿口沒有一粒牙，說話嘴巴不關風，很模糊。這次我看到他的家里多了個人，是個漂亮的女孩，姓王，是個孤兒，從小就跟柏樹一起生活，我聽她喚柏樹叫爹爹。柏樹說，妹仔三歲無爹無娘，看著可憐，就抱來當姑娘養(yǎng)了，很聽話，愛學書，今年剛從萍鄉(xiāng)師院畢業(yè)，在蔚下小學當老師了。柏樹說這些的時候，他滿臉的皺紋似乎慢慢舒展開來，就像他這幾十年所過的日子一樣，越來越平坦了。

我在柏樹家住了一宿，與他抵足而眠，說了一夜的話，大多數(shù)都是夸他女兒如何聽話，如何孝順，有出息。第二天一早，我要到萍鄉(xiāng)趕貴陽的火車，他起了個大早，和女兒一起給我做了早餐。吃完早餐，他倆送我到南頭村口，等我坐上去萍鄉(xiāng)的中巴車后，他在女兒的攙扶下，慢慢走回家去了。

回貴陽的時候，我躺在火車里想了十幾個小時，都是關于柏樹的。我是個對什么都不善表達的人，關于柏樹，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愿他晚年健康幸福，愿他的女兒一直孝順他。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石 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