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山
人活著就會生病,生病了就需要有人陪床。
母親14歲那年,姥姥生了很重的病。在我們的方言中,那是一種叫作“纏腰蛇”的惡疾,得病的人,腹部、背部會生出紅斑和水泡,像一條紅色的蛇纏在腰間。當地人都說,如果這條紅蛇首尾相連纏滿腰間,人就沒命了。
姥姥有四個子女,母親是老大,那時舅舅和小姨都還是孩子,二姨也只有11歲。姥姥生病了,作為長女,家庭的擔子責無旁貸。姥姥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母親就陪床了一個月。那是冬日里的一個月,萬木盡脫,寒風透骨,四十年前的大雪下得紛紛揚揚,醫(yī)院被包裹得厚厚實實。大雪的慘白和醫(yī)院的清冷互相映襯著,加重了空氣中疾病的氣息。
母親在病房外支了一個灶,在雪地里給姥姥做飯。母親告訴我,在此之前她也沒怎么做過飯,只能嘗試著去做。冬天木頭濕冷,生了幾次火,只見灶間冒煙,就是沒有火苗騰起。母親越著急,那火越是生不起來,又加上擔心姥姥的病情,焦急、懊惱、自責、憂慮、傷心,五味雜陳混合起來,母親心里難受,就在雪地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那一個月里,母親幾乎每天以淚洗面,后來,母親的眼睛就近視了。她覺得近視和那時的哭泣密不可分。 那是多么擔驚受怕的一個月啊,那是多么提心吊膽的一個月啊!姥姥的一場疾病,成了母親的成人禮。母親迅速地長大了,也有了膽量去面對生活中的風霜雨雪。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在命運的幸運寬容下,姥姥竟然痊愈了。今天這個學名叫作“帶狀皰疹”的病,在那時可是很難治愈的。從姥姥生病住院到回家靜養(yǎng),前后半年時間,母親休學照顧姥姥,功課自然就落下了,后來,高中沒畢業(yè)就參加了工作。她在鐵廠工作了一些年后,就嫁給了正在當兵的父親。
母親以為姥姥逃過了這個坎兒,會活到七老八十。在我13歲那年,63歲的姥姥遇到了更大的坎兒,這一次,上蒼的慷慨沒有降臨。母親陪姥姥去濟南看病,醫(yī)生說姥姥已經到了肝癌晚期,她的生命最多還剩一個月了。就像多年前的那次陪床,這一次,母親和二姨、小姨一起,守在姥姥身旁,她們抓緊最后的時間,盡一個孩子對母親最后的孝道。
當時我在鎮(zhèn)上讀書,周末,我擔憂地走向姥姥家。姥姥平靜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面色蠟黃,手臂上插著針管,藥瓶里的藥水順著長長的藥管,一點一滴地注入姥姥體內。癌細胞已經擴散,姥姥每天只能通過藥物減輕疼痛。我走到姥姥跟前,叫了幾聲“姥姥”,她沒有任何回應。我哭了起來,母親也跟著哭了起來。
姥姥去世之后,母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變成了祥林嫂。她一遍一遍地和別人講述姥姥最后一個月的光景,講述姥姥如何從查出患病,到病情直轉直下,再到一點一點被奪走僅剩的元氣。她每講述一次,就要哭泣一次。她洗衣服的時候會哭,搟餃子皮的時候會哭,親戚到家里來會哭。
陪床這件事,不僅僅是體力的考驗,更是精神的煎熬。母親在姥姥的病床前,看著姥姥的生命在倒計時,她該有多么的害怕和難過。眼睜睜看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距離告別的日子越來越近,苦苦地熬著日子。
母親這一生,照顧了很多人,唯獨沒有照顧過自己。小時候的我,頑劣異常,左腿骨折過一次、脫臼過一次,右腿脫臼過一次。一年秋天,正是花生成熟的季節(jié),母親在地里收花生。我一會兒躺在花生窠里,望著高遠湛藍的天空,呼吸著空氣中彌漫的新鮮花生的氣息,一會兒在黃土地里奔來跑去,享受著母親給予我的快樂童年。那時父親得了肝炎,在家養(yǎng)病。父親常年在外工作,偶爾回來,地里的事情也幫不上什么忙,秋收的重擔就一直落在母親身上。
在地里自玩自耍的我,想要試一試自己的本領有多么高強。我從一塊高地跳到一塊低地,低處有一攤地瓜秧葉,我以為秧葉比較柔軟,能起到緩沖作用。不成想葉子下面有塊石頭,我的左腿就這樣骨折了。
腿上的石膏又重又厚,我的腿像是被箍在了床上。我躺在床的這頭,父親躺在床的那頭,母親一個人照顧我和父親兩個病號以及年幼的妹妹,還要忙著秋收。到了飯點,她做好飯給我們吃下,然后再去地里忙碌。
收花生有一個復雜的過程?;ㄉ鷱牡乩锱俪鰜?,然后在鋪著木板的條筐上摔打,花生的根須被木板切斷,落到筐中。運回家的花生經過晾曬去濕,機器去殼,最后才是可以出售的花生米了。而這一串所有的流程,都是母親一個人完成的。我看到母親唉聲嘆氣、進進出出、忙里忙外。年幼的我當時不能體會母親的辛苦和心情。當我能夠體會母親那些年所付出的艱辛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
姥姥去世之后,對于母親來說,她自然地成了弟弟妹妹的家長。母親作為長姐,對他們傾注了家長般的心疼。二姨家的表哥有了孩子,母親在醫(yī)院陪住過,舅舅家的表哥有了雙胞胎,母親也幫著照看過。母親成了一個機動的、專業(yè)的陪床人員,那些需要照顧的人,想到母親在他們身邊,就會覺得心安。
小姨在兄弟姐妹中年紀最小,身體卻常常出些狀況。小姨做過兩次手術,母親就到醫(yī)院陪床兩次。醫(yī)院床位有限,母親就在地板上打地鋪,一夜一夜睡下來,腰疼得厲害。別人看到母親如此細心地照顧小姨,紛紛對小姨說“你姐對你真是太好了”。小姨聽到這話,就忍不住偷偷地抹眼淚。小姨后來對我說,她曾經在心里發(fā)誓,等母親年齡大了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一定會去照顧母親,來報答姐姐的恩情。
可是,小姨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我也沒有,妹妹也沒有。
在我只有四個月就研究生畢業(yè)的時候,在三月的第一天,母親猝然離去了。沒有征兆,沒有告別,沒有遺言,就在母親離開的十幾分鐘前,她和妹妹通話,計劃著第二天去妹妹那里。十幾分鐘后,母親就永遠地離開了她掛念著的親人。我一度以為我記錯了日子,三月一日應該是四月一日,那一定是上帝在愚人節(jié)開的一個玩笑。
母親去世了,我還不到30歲,沒有母親,漫漫人生路,那該是多么冷清的一段長途?。∥蚁肽钅赣H,在夢里,我看到母親就站在我面前,我拉著她的手……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繪畫:許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