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伊
春節(jié),微微透出早春的從容與生機。向遠(yuǎn)望望,似有鵝黃的嫩芽探出頭來看看這新奇的世界;仔細(xì)看向窗外,草芽兒似又縮了回去繼續(xù)在斑駁的雪痕下做著來年春暖花開的夢。我坐在落地窗邊,手掌撫著冰涼的玻璃,哈出一口白氣,回身擰開加濕器,水霧氤氳開奶奶的眉眼。
奶奶坐在床上,兩腿微支——是啊,她的腿不太靈便了,整日里眼巴巴地看著那個四十大英寸的彩色屏幕,舞臺上喜氣洋洋,主持人的臉上暈開了笑容,卻揚不起奶奶的嘴角。我坐過去,挨著奶奶,奶奶戴著假牙的嘴費力地咧起,給了我一個灑滿陽光的笑。本來我應(yīng)該高興的,卻握緊了手——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我的掌心,有些恍惚。
她日復(fù)一日地枯坐著,戴著假牙咀嚼著品不出什么味道的食物;耳朵背地辨不清綜藝節(jié)目中嘉賓的歡聲與高歌;眼睛即便戴上老花鏡也不愿去看那些光怪陸離的色彩。奶奶的醫(yī)藥箱上擺著一排不倒翁,是我小時候迷戀的櫻桃小丸子一家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女兒親密地湊在一塊兒,是幸福的一家子。奶奶掌心的溫度連同微笑隨著世間一切的流逝銘刻在這五個小小的玩偶上,沒有沾上一點灰塵。他們幸福地笑著鬧著,親親密密地湊在一塊兒。
有時候她的兒女會來,大女兒小女兒的兒子們早已成家,于是只有她的小兒子會帶著她的孫女——也就是我象征性地坐坐,留下一堆吃食,還有苦得難以下咽的藥。我坐在奶奶的身邊,說幾句話,奶奶的眸中希望與幸福的華彩流轉(zhuǎn),“唔唔”地應(yīng)和幾句。隨即沉重的防盜門一點點地關(guān)上,關(guān)上;那一抹橘黃的聲控?zé)舻墓馐稽c點地變細(xì),變細(xì),直至徹底黯淡下來。
奶奶會低下頭,像被老師批評的學(xué)生,手指在床單上的皺褶間游移著,舍不得拉平——大概是那上有著她孫女體溫的余溫。她怔怔看著那個紅色的嬌小身影漸漸遠(yuǎn)去,然后,開始新一輪的等待。
我回過神,聯(lián)歡晚會喜慶的音樂富有節(jié)奏地響起,我卻沒有半分欣賞的興致,拉過她滿布青筋與灰斑的手輕輕撫著,一如孩提時她溫柔地?fù)徇^我胖胖的白嫩的手掌。
那些時光一去不復(fù)返,像幼時貪戀水果糖的甜,粗糙的糖塊在唇齒間游移,久違的汁水充盈在嘴角,漾起最單純的笑意與歡愉,帶著玻璃紙被淘氣地揉皺的清脆聲響。葫蘆架上瑩白的花骨朵與青嫩的小葫蘆搖曳在滿天的星空里,我愜意的閉上眼,葦葉編成的涼扇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多少個夜晚就縮在奶奶懷里編織甜夢。
而如今,四站地鐵加上15分鐘出租車的路程似乎不可逾越,碰不到奶奶的手,用力一握,手心中一片冰涼。
或許,她在門里,我在門外。
或許,她看不到門外的我淚流滿面。
或許,我能做的只有懺悔。
我曾與她攜手同行,陽光漫灑,時光放緩了匆匆的腳步。
我終于懂了,樹葉穿過風(fēng)聲吹拂,枝葉沙沙低啞合奏那一刻史鐵生心中的落寞。
慶幸的是,我還來得及。
煙花在窗外大朵大朵地綻開,我握緊了奶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