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毓華
這扇玻璃門是女兒家開向后院的側(cè)門,這房子位于舊金山郊外的山麓。樹木茂盛,松鼠的數(shù)量和居民人口媲美。我來這里以后,在玻璃門旁邊放置了電腦桌,每天對著屏幕“以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門外是后院,從最近處說開去依次是:小陽臺、木梯、幾叢花、灌木叢、紅纓槍陣般的木柵欄、電線桿、高高低低的樹、或蔚藍或陰晦的老天。
我一天天坐在靠門的椅子上,注視著野心勃勃的自然和人類刻板的秩序如何融合、如何對峙。最大的困擾來自知識的貧乏,以植物論,我叫得出名字的不及所見的十分之一:花旗松、烏桕、楓樹、檸檬樹、羊蹄甲、夾竹桃、蘋果樹。直插云端有如毛筆的,是修剪過的樅樹。
遺憾之余,我不能不想起《論語》里的名言:“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痹缰绱耍揖投嗪椭参飳W(xué)家、動物學(xué)家交朋友了。寫出《瓦爾登湖》的梭羅,在湖畔隱居前在哈佛大學(xué)可是做足功課的。
我原來以為隔著玻璃門只能看靜物,但從第二天開始,小動物陸續(xù)登場。為什么第一天不見動靜?排除我耽于瀏覽屏幕的主觀因素,我猜是它們太狡猾,要先斷定玻璃門后面那個穿休閑服的老頭子會不會突然沖出來施以攻擊。第一天躡步走過小陽臺的是鄰居的肥貓,它閱人多矣,從事偵察,得出結(jié)論:這老家伙勉強說得上慈祥。
于是,它們放心登場,舞臺就是玻璃門外的草地和灌木。小不點的知更鳥在草地的低洼處喝水,有時趁太陽沒出山來吃渾圓的露珠。麻雀來了,羽毛如錦緞般的藍腳鰹鳥來了,黑不溜秋的烏鴉來了,斑鳩來了,一身翠綠色、純粹得讓最地道的綠葉也嫉妒的鸚鵡來了。鸚鵡多半是情侶檔,一只飛臨時,你可靜靜等待另一只——得意地棲在垂向灌木叢的枝丫上,然后嘎一聲,意思是“我來了”。它們這般肆無忌憚,教我微微起了妒意,尤其是文思僵滯的當(dāng)口。嘿,難道我是空氣嗎?
松鼠的造訪漸漸頻繁起來,玻璃門外的小陽臺成了松鼠的舞臺。它們貪吃,有時也從遠處樹下抱來一枚榛子在我面前啃,表示并非無所事事。它們身上黃褐色的長毛讓我想起上等的毛毯,它們還要給我看“尾巴功”。松鼠的尾巴狀似芭蕉葉,黃澄澄若純金,伸縮、左右擺動不算什么,最絕的是倒豎成和身體平行的角度,如波浪一樣款款擺動,不然就把尾巴筆直地豎起。有幾回我看得出神,悄悄地拿起桌上的iPad,要給天底下最靈動的尾巴留影。老奸巨猾的鼠輩以銳利的小眼掃過來,頭部縮回去,一蹦,溜了。
不滿三歲的外孫女以臉孔貼著玻璃門,看麻雀媽媽帶著孩子在草地上扒食,問我能不能喂。我說能,但手頭沒有它們愛吃的谷子。小孫女表示理解。旋即,她大聲叫嚷,原來一群螞蟻正沿著門縫行軍??磥硪掠炅?,我把她抱走。螞蟻搬家,如果巢設(shè)在門的另一邊,房屋里的人是不高興的。
我一天天這樣坐著,看風(fēng)景成了主業(yè),只在看的余暇操作電腦。玻璃門之所以妙不可言,是因為它無礙于視線,但不對小動物造成任何騷擾??凑咦钥矗嬲咦酝?,都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