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
1936年,她22歲,我25歲,我們相會在莫愁湖。
那年我到南京是陪一名女郎去的。我在南京住了一個星期,每天傍晚去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出來,一同用腳步丈量馬路,一個小時后送她回學校。她是學生,只有這一個小時可以出校門。我和她在上火車之前才由朋友介紹認識,就這樣成為朋友。
我經(jīng)過南京到杭州時還是冬末,離開杭州再到南京已是初夏。那名女郎已經(jīng)退學走了,又有朋友給我介紹另一名女郎。我在她的辦公處找到她,遞過介紹人的名片。她立刻說:“你要去什么地方玩?我陪你去?!蔽艺f上次來游了玄武湖,去了中山陵,參觀了紫金山天文臺,夫子廟和秦淮河也見識了。她便說:“去莫愁湖吧。我也沒去過,你星期日下午兩點來,我在門口等你?!闭f完就分手,彼此除了名字以外什么也不知道。
我到莫愁湖才知道不是公園。湖隱藏在岸邊的蘆葦和一些不開花的雜樹后面,不見房屋也不見有人, 一片荒涼景象。我們沿岸走了一段路,發(fā)現(xiàn)湖邊停著兩只小劃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人,問我們要不要劃船。原來這還算是游艇,可是游人只有我們兩個。
三言兩語和那人說好了,她先上船到船頭坐下,臉向船尾。那人問:“你們自己會劃吧?”她搶先回答:“我會劃?!?/p>
我看船太小,若是船尾讓給船夫,我只好去與她并坐了,便沒說話,一步跨了上去。我剛在船尾坐下,那人用長篙一點,船便像箭一樣直射湖心。等船慢下來,我把橫放著的一把槳舉起來要遞給她。她不接,說:“你劃,我不會?!?/p>
我從來沒劃過船,回頭一看,離岸已遠,岸上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身在船尾也換不過來,問她:“你剛才說是會劃的。”她說:“我會劃北海和昆明湖的雙槳,不會用單槳?!蔽覛馔蠜_,拿起槳來向水里一插,用力向后一劃,不料船不向前進反而掉頭拐彎。我趕忙又劃了一下,船又向另一邊擺過去。她大叫:“你怎么劃的?”我說:“我本來不會,是你說會的?!?/p>
這時我才看出她只穿了一件藍布短旗袍,坐在對面兩條光腿全露出來。她的兩只手臂也是光的,兩肘支在膝上,兩手托住下巴,兩眼發(fā)亮地望著我,短發(fā)飄拂在額頭上。她的嘴角帶著笑意,一副狡黠神氣,仿佛說:“看你怎么辦?”我怒氣沖天,又不甘心示弱,便不再看她一眼,專心研究劃船。我連劃幾下,船頭居然在忽來擺去之中前進了一段,但轉(zhuǎn)眼又擺回去了。我恍然大悟,這船沒有舵,槳是兼舵的,我也必須兼差。
我有輕有重、有左有右地做了一些試驗之后,船不大擺動,擺動時我也會糾正,船緩緩前進了。我一頭大汗地學會了一件本領,正在高興,忽聽一聲笑:“你還不笨?!?/p>
我一心只管劃船,望著船頭和湖面,惦記手中的槳和身下的船尾,沒把船中人影放在眼里,忘了同伴的存在。她這一句話將我驚醒,氣又沖上來,我還沒回嘴,船頭又偏了。我不說話,也不理她,只顧劃船。越劃越熟練,我這才暫停,掏出手帕擦汗,看出對面真是個女孩子,滿臉笑容,不像譏嘲,倒像是有點欣賞。
我的氣消了,滿心想停下劃船,過去和她并坐。她猛然起身,好像要到船尾來,船一搖晃,她又坐下,說:“真抱歉,累著你了。我想過去幫你忙也不行,船太小了?!睅拙湓捠刮覞M腔的憤怒化為歡喜。
船差不多到了湖心,太陽藏在云里,空蕩蕩的湖面上只有一葉扁舟。我能保證劃回去,便放下心來聽她談天說地,我們于是成為朋友?;氐绞袃?nèi)已是萬家燈火,又同吃了一頓晚飯,我聽她把自己的事說了一通,她連為什么沒念完大學、改名字都說了。原來她是前一年冬天“一二·九”以后匆忙離開北京的。飯吃完了,賬也結(jié)了,話還沒談完,飯店已經(jīng)打烊了。
我們坐在門口,我臉向外,看不見室內(nèi)。她臉朝里,看見人家收拾桌椅也不說?;镉嫷轿覀兩磉厱r,她才笑著站起來說:“走吧?!彼屛乙恢彼退剿奚衢T口。以后我就離開了南京。
去南京時我陪的女郎是廣東人,再到南京認識的女郎是廣西人。前一名女郎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未婚妻,我上火車時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知道了。后一名女郎陪我游湖時也已經(jīng)是別人的未婚妻,她卻一字不提。她說了那么多話,獨獨不說這件事。半年后她去了東京,是兩個人結(jié)了婚同去的,也沒在信中告訴我。我的一個朋友去日本,由我介紹找到她,才來信說明。她同時來信說:“如果你怪我,我就不敢把我的他介紹給你認識了。”
她為什么說我會怪她?這不是和湖上劃船一樣嗎?莫愁湖上莫愁人。22歲女孩子的心理,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不明白。說我“不笨”太客氣了,實在是過獎了。
過了 十 年,1946年,我又見到她,她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