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煒
有一段時間,不管在哪里,只要遇到養(yǎng)蜂人,我就要停下來耽擱一會兒,了解我所感興趣的一切。他們的職業(yè)在一般人看來是辛苦的,到處流轉(zhuǎn),長途運輸和奔波,夜宿野外,等等。他們的生活聽起來又極具色彩,如追趕花期,如倚山背水而眠,如走遍大地。
那段時間,我甚至想以某種方式,真的嘗試去做一個養(yǎng)蜂人。之所以說要以“某種方式”,是因為身有公職,并非可以一走了之。今天生活中的人,有幾個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憑自己的一時興起和階段性的好惡,尋找一種日月呢?所以說,變換日常生活,要有章法,有途徑,不得不去遵循“法度”。
如果以掛職的方式,去一個蜂場里工作,就有機會隨養(yǎng)蜂人在大江南北流轉(zhuǎn)。興起而行,困難重重,盡管奔波考察了一番,結(jié)果,還是沒能成功。在這期間,我買了許多養(yǎng)蜂的專業(yè)書籍,于是得知神奇的蜜蜂有多少本領(lǐng),它們獨特的習(xí)性,以及養(yǎng)蜂人的日常工作;還有一些花的常識,各種可供采蜜的花,它們的開放周期等知識。
實際上,真正吸引我的不是其他,而是一頂頂帳篷下的生活。
它是流動的房屋,是隨遇而安的家,是可以跟隨肉身和靈魂一起移動的居所。它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還與我們一起擺脫塵土、鬧市、煩瑣和嘈雜。人的一生都要恐懼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赤貧生活,需要安居之樂。居安即要思危,牽掛繁多,憂心不已。最主要的還有,人的移居成了大問題,就是說一個人不管愿意與否,必得長期在一個凝固的居所里呆守。
弄一頂帳篷,一度成了我的理想。最好是大帆布帳篷,軍用品,耐風(fēng)雨且寬敞??墒?,它太重了,非要幾個人一起抬到一個地方扎盤不可。盡管如此,我還是設(shè)法弄了一個。由于種種原因,真正使用的機會并不是很多。首先是日常的瑣屑纏住了我,使我不能安然離開,去入住可愛的居所。再就是這個居所一旦立起,就不能省卻人的照料。想一想它在山上,在河畔,如果沒人照管,會有怎樣的麻煩。
后來,我選了一個簡易的輕便帳篷。這下好了,它可以隨意收取??墒牵h(yuǎn)遠(yuǎn)比不上以前的大帳篷,顯得如此輕飄,逼仄,聊勝于無而已。在大風(fēng)大雨之中,它根本就靠不住。更為煩惱的是,今天的野外生活,特別是一人獨處,已經(jīng)是令人懼怕的一件事。我極少的一點生活用具,如燒水的鍋和杯子之類,不止一次丟失。
盡管如此,帳篷里的時光還是彌足珍貴。它生出一種極為新鮮的、與四周絲絲相連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東西,這與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的一切是那么不同。午夜,我遙望著一天星光時,恍若進(jìn)入某種夢境。是的,這是與生俱來的一個夢想,人一旦接通這夢想,心靈深處就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喜樂。干凈利落的生活,被天籟圍簇的生活,對現(xiàn)代人來說,真是一種奢侈啊。其實,也是極為簡單的生活,可就為了追求這簡單,我們卻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一座城市留在身后,那里有諸多所謂的責(zé)任,正等待我們?nèi)ヂ男小,F(xiàn)代人當(dāng)然不可以一走了之。
可是,夢中的帳篷呢?它真的最終不再屬于我們,或者說已經(jīng)沒有了失而復(fù)得的那一天?
我無法回答。
(摘自《張煒文學(xué)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