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1
晨起讀書。
如今慢慢地感覺得,讀書更多地已不是為增長知識,或是為了有益寫作,而更像是一種無為的修行,一種心靈的道場。書讀得特別慢,一上午,讀十來頁,像繡花似的。陽光慢慢在陽臺上移動著。院子里很安靜。
讀書之后灑掃。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這么清掃著,地板,家具(——呀呀,我竟已早早地安然在其間了?。?。茶幾上的雜物稍作整理。衣服等著下午再洗。
然后上街買菜。那個賣蓮藕的大約五十歲的男子,稍稍拘謹卻熱情地招呼我。我見他,頭上順順的、稍顯貼著的頭發(fā),被太陽曬成淺銅色的臉,身上外面是一件茄克皮衣,很新很干凈,穿在里面的衣服是灰色的舊衣。面前的蓮藕用一塊編織袋子墊著擺在地上,上面黃紅的泥色和賣蓮藕的主人一起,證明著這是當?shù)胤N的蓮藕。我知道這菜市里從外面運來的蓮藕,白白的,胖胖的,很圓潤,很干凈,好削皮。相比起來,面前的這蓮藕卻“瘦高”得多,面上也不圓潤,削洗起來費工。這蓮藕,說原本賣四塊錢一斤的,算我便宜,就三塊五。挑了兩根較好的出來,每根上兩節(jié)。女兒愛吃青椒炒藕片,四節(jié)蓮藕,可以炒四回。
是在稱蓮藕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到,這個賣蓮藕的人,他的左手是頹的,大約只剩著三分之一個手掌,幾乎就是個手錘了。一眼瞥見那只手,內(nèi)心里驚詫不已,我無以猜度,究竟是一場怎樣的事故和災難,讓一只好好的手,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而那手上的遠年的疼痛,早已在時光里努力愈合,并且,努力地適應了生活的種種要求。只見他右手提起秤提,左手用那手錘的一端努力地要把掛在了秤鉤上的秤盤帶子解下來,當中,或許是因為看著我想去幫忙,他僅有的手錘于是更加努力地去完成這個事情,同時,低頭看秤的臉上顯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
蓮藕一共是兩斤,好像還多一點,他只收了七塊錢。錢是用右手接的,找零的時候,他把從衣袋里掏出來的一疊錢用左手的手錘夾在胸前,然后用右手抽錢給我。找完了,再用右手把錢放回皮衣左胸的內(nèi)袋里,之后,眼神輕松地、笑笑地看我轉(zhuǎn)身。我后來在對面一個女子的菜攤上買了半斤蒜苗,再轉(zhuǎn)回來時,才發(fā)現(xiàn)到其實在他的蓮藕旁邊也有一點蒜苗,還有一袋薄荷。我剛才只顧著買蓮藕,沒有注意到。他仍然笑笑地看我,可惜蒜苗已經(jīng)有了,薄荷一時也用不上。又或許,他并不是一定等著我再買他的什么。在漾濞,本地蓮藕上市的時節(jié),人們大多還是愿意買本地蓮藕,哪怕多花一點工夫削洗。但愿他的蓮藕今天賣得好。
下午兩點的時候,去郵局寄信。走在出小區(qū)的路上,聽得身旁文體局院子的休閑長亭下傳來歌聲:“靜靜地想一想,我還是最愛我的北京……”聽著聲音,這是一位退休的老阿姨。在這歌的配樂里,我只聽得出二胡,另外的還有兩三種吧,具體分辨不出。這是一個退休叔叔阿姨組成的小樂團,每個周六和周日的下午,歌聲和樂聲總會在這園子里響起,唱演的曲子有《紅莓花兒開》《北京的金山上》《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等等,多數(shù)是女的
唱,男的拉。今天聽到的這首,之前像是沒有聽到唱過。那歌聲顫顫悠悠地,尤其是唱到“最愛”那個長音的時候,有著老年人的聲音里常有的那種尖和亮,襯著這個下午的安靜的陽光,竟有著一種別樣優(yōu)美的韻味。我想起之前有一回,也是一個周末的下午,小樂團依樣在這里唱演,我從那長亭旁邊穿過時,驚奇地看到我的一位從酒廠退休的老鄉(xiāng)大哥,竟也在這樂團里,他正抱著手風琴在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神情投入,指尖在琴上優(yōu)雅彈動。我想起來他平日里看上去稍稍粗糙的模樣,真真不能想到,他竟能這樣優(yōu)雅地彈奏那樣優(yōu)美的名曲。我后來曾把這驚奇的發(fā)現(xiàn)告訴給丈夫,他也覺得詫異起來。我們在說著的時候,在我的耳畔,仿佛又聽到了那優(yōu)美的琴聲。不知道今天,我的老鄉(xiāng)大哥有沒有在這里。
寄信回來,喝茶,讀書。茶里放幾朵菊花,漲水沖進去,菊花在杯中一點一點綻開,茶葉在水里,緩緩浮沉。
大約三點鐘的時候,分不清是右鄰,還是下鄰,在鐵臼里在舂什么東西,鐵杵和鐵臼相碰在一起的咚咚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傳來。那鐵臼里在舂著的東西,應該是辣椒,花椒,或是草果,八角這樣的東西,那聲音舂一陣,歇一會兒,之后又舂起來。那歇一會兒的時間,想必是用筷子或是小勺將臼中的舂碾物翻上一翻,好讓東西舂得均勻。
在一只鐵臼里細細地舂碾一把作料,這細致的聲音,有著平常生活的晴暖質(zhì)感。我聽著這聲音,分析著它傳來的方向。上鄰的年輕女主人、早前調(diào)皮的男孩蘇陽的媽媽,看她平時的樣子,應該沒有這樣細致的性情,大約也就如我一般,要吃到什么作料時,一一地從超市里買袋裝成品。左鄰的那位大姐,人纖瘦優(yōu)雅,平日里總是神情安靜,衣著細致,她應該,也不會握一支鐵杵,在鐵臼里舂碾一臼作料。這聲音應該來自下鄰,或者右鄰。下鄰的梅姐和右鄰退了休的李醫(yī)生,兩個都是那種用心生活的女主人,兩個都常常自己種有菜,梅姐有幾回還告訴我說要吃菜就去樓下掐,蔥啦白菜什么的。右鄰家除了女主人,男主人吳醫(yī)生也是那種用心生活的暖男。
咚咚的舂碾聲舂一時,歇一時,斷斷續(xù)續(xù),舂碾了約摸四五十分鐘。時令已進入臘月,這咚咚舂碾著的作料,想必是要用來做腌菜,或是拌辣椒醬、拌腌生之類的。做腌菜、拌辣椒醬、拌腌生,現(xiàn)在都是最好的時節(jié)。年的氣息,就在這些傳統(tǒng)的場景里無聲地鋪展開來。
窗外的陽光暖暖地。院子里依然安靜著。在那棵木棉的高處的枝子上,著了許多密密的黑點,那是木棉的花蕾。
到做晚飯之前,茶喝了三杯,書讀了六頁。中間洗了衣服,脫水后,一件一件,安靜地晾在衣竿上。
2
晨起讀書。
孩子已放了寒假,在窗下的小桌上寫作業(yè)。在之前,這是家里慣常的周末上午的場景:我讀書,孩子寫作業(yè)。只是自從這孩子上了高三,周六要正常上課,周日上午也要上課,晚自習全上。一周到頭,只有周日下午半天的休息時間。這休息的一個下午,便讓她洗澡、收拾打掃房間。故而,這小書桌便在窗下一直空著。這書桌是孩子上小學之前我們一家還在老家鄉(xiāng)上的時候我從縣城給孩子買的,后來我們出來到縣城,便又搬到這縣城的家里來。記得是去年還是前年,孩子有一天說這書桌太矮了,她寫作業(yè)得躬著肩膀,難受,她爸爸才反應過來,于是把這桌子升高了一回。一數(shù)起來,這小小的桌子,竟已用了十年有多,無意間見證了這孩子的成長。
看孩子在桌上寫作業(yè),筆在本子上以及本子下面的桌上敲出的輕輕的“嘟嘟”聲有若輕細的小雞啄米的聲音。我讀著自己愛的書。窗外陽光明亮?!颐詰僦@樣的時光。
照例地,讀書之后灑掃。灑掃完了做飯。當我在水池洗菜的時候,看到后面樓腳下兩個孩子,男孩大約四歲,穿著黃色身子帶藍色帽子的羽絨衣,女孩大約三歲,穿著淺藍色襯白里帶帽子的絨毛上衣。男孩在前,女孩在后面跟著,努力上了一個臺坎,要去看罩在樓腳草地上的一只雞罩籃,不用說,那里面罩得有雞,我在三樓上,能隱約聽到那雞罩籃下面?zhèn)鱽怼肮竟尽钡穆曇?。我有些恍然地,想起孩子小的時候來。
吃完飯大約是十一點半。我在前面就已經(jīng)跟孩子說好了,讓她今天要幫助我一塊擦窗子。馬上就到過年了,這家里的衛(wèi)生里外得打掃一回,又因這家里的窗簾用了多年了,我前幾日新去訂做了一幅,這兩天就應該做好了,在窗簾店來掛新窗簾之前,得趕著把窗子都擦干凈才好。碗筷先收到盆子里。
我把工作作了分工,我擦前陽臺窗子,讓孩子擦后陽臺窗子。高處的窗子要站在椅子上才夠得到擦,窗框的平腳上落了厚厚的灰塵,抹布一擦,逸出的塵埃在陽光里簌簌地飛舞。還有被太陽曬了多年的窗簾,一拉動它,也落下許多細細的纖維來。
大約四十分鐘后,我和孩子同時完工。我因為在前陽臺,曬著太陽,竟出了一身汗。孩子看著也累了,呼哧喘著氣。
午睡躺下去的時候大約一點。外面陽光明烈。應該是旁邊那幢樓上吧,有一個孩子在用號練習吹奏《義勇軍進行曲》(我猜想應該是個半大的男孩)。聽那樂聲,他吹得還不太熟練。我還聽出來,這用號吹奏歌曲,高音比較好掌握一些,到低音則相對難把握一些。歌曲最后的那個“前進——前進——進”的部分,這孩子反復練習了多次,最后也還沒有吹到很好。
午睡起來,做事。之后喝茶,讀書。
大約是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隔壁文體局院子里長亭下每個周末下午如約響起的歌聲。這會兒傳來的歌聲是《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唱這歌的是一個男聲?!拔乙彩遣菰暮⒆影。睦镉幸皇赘琛备杪曋袣夂茏?,到高音時聲線也沒有發(fā)顫,且情感飽滿,唱得很好聽。聽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到,這歌其實是男女聲在二重唱,只不過,那個女聲比男聲要輕細很多,且聲線微微發(fā)顫,若不細聽時,幾乎不能聽出來?!案柚杏形腋赣H的草原,母親的河。”一句一句,女聲細細地,跟在男聲的后面。
這之后,那個女聲單獨唱了閻維文的那首《母親》。之后是那個男聲唱《駿馬奔馳保邊疆》,依然唱得中氣很足。
后來,那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又再次唱了起來,依然是男女聲二重唱,依然是男聲洪亮,女聲輕顫,要努力分辨才能聽出。這歌的配樂主打是二胡,音線流暢,干凈。在這前面那首《駿馬奔馳保邊疆》的配樂主打是笛子,笛音高亢嘹亮,相應著歌曲本身高亢的旋律。
“我也是草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我聽著這好聽的歌聲,想象著那個唱歌的人。若是,我想要一睹這個唱歌的人,從家里出去,下樓,轉(zhuǎn)彎,不到三分鐘,我就能到達這老年樂團唱演的長亭下。可是我又沒有。我只是端著茶,靜聽著那長亭下的歌聲。樓下院子里,一群孩子在木棉樹下追逐嬉戲,不時傳來珠子一樣明亮的笑聲。
我是后來,才想到那二重唱里的女聲之所以那樣輕細的原因,應該是樂團只有一只話筒,男的用了,女的便沒有了。我想起來那女聲單獨唱那首《母親》的時候,歌聲比二重唱的時候要大得多。那個時候,她應該是拿著話筒在唱。
窗外的太陽無聲地西斜過去。長亭下的歌聲散場的時候,時間大約是五點多。
我放下書本,去做晚飯。
3
一早起來,去單位加班做材料。十一點多回來,系上圍裙做飯。孩子現(xiàn)在在上高三,周六也要正常上課,中午十二點放學回來。
做飯的時候,聽到后面樓下傳來刺耳的電鋸鉆割鐵材的聲音,循著聲音看下去,發(fā)現(xiàn)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好像是后樓西邊樓道一樓的靠西那戶人家。這戶人家,多年來似乎總是安靜著,不聲不響,陽臺的窗簾是大約二十年前流行的那種凈色暗花的絨布(那個時節(jié),這種布除了普遍做窗簾,還用來做沙發(fā),許多人家的沙發(fā)都是這種布面),明黃色,縫著荷葉邊。幾幅窗簾的位置在那窗上似乎從來也沒有挪動過,每幅窗簾永遠就在原來的地方,沒有更多拉開過,也從來沒有合攏過。多年的鐵框窗灰撲而安靜。晚上,這房子里似乎也從來沒有過明亮到足以吸引人注意的燈光。幾年前,女兒有一回給我說起她對后面樓上各家窗子的觀察,并由此而猜想到的窗子里面人們的生活、光景。記得女兒那時候這樣說一樓的這戶人家:這個房子里面,好像沒有人住似的,總是安靜著。
是有一回,我們樓上停水了。聽說我們后面老招待所東角上有一個水龍頭可以接水,我和丈夫于是提著桶和水壺去那里提水。時間是黃昏。兩三個人正在那里排隊提水。在我們等著的時候,又來了一個人,瘦瘦的,戴眼鏡,頭發(fā)看上去順順地貼在頭上,黑褲子,黑 T恤,T恤貼著身,讓他看起來更瘦了。他這樣子,若是第一眼看上去,會讓人覺得應該是斯文少話的那種。卻沒想到,他一來,便說了一句:“沒水,惱火哦!”顯然,這話并沒有具體的對象,丈夫于是應了一句:“是啊。 ”接下來,兩個人又來回地說了幾句話,他說話的語氣開朗,熱情,感覺得出是很愿意跟人說話的那種。當我們接好水走的時候,丈夫?qū)λf:“先走了啊?!彼麩崆榈鼗貞骸昂绵虾绵希 痹谀侵?,丈夫和他兩個人可能是在遇見時相互打招呼了,我聽丈夫說起過。我遇見他時,也看見他臉上有著友善的神情,但我們沒有正式地相互打招呼。我有時候在后陽臺上,看見他從后樓那樓道里出來,有時是他和一個女的一起,看著應該是他的愛人。我曾猜想著,他們或許就住在那里面的一樓,但是不能確定是不是靠西的那間。
就在我用目光努力地搜索發(fā)出刺耳鉆割聲的所在時,我看見了那個男的,他依然穿著那一身黑,黑 T恤依然地貼著身。他一會兒繞過陽臺窗前的那片菜園地(那是那樓里面一個勤勞的女子種植的),走到西面的那棟畜牧局住宿樓前,像是從西面在查看那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在進行的操作,一會兒又站到菜地面前,從正面看著前方的窗內(nèi)。為此,我確定下來,這個男子,他確實是住在一樓靠西的這間房子里。看樣子,他這是要重新裝修房子,那刺耳的鉆割聲,是為了要把原來的鐵防盜欄和窗子一起拆下來。
女兒放學回來的時候,那刺耳的鉆割聲已然停止了,那陽臺上的鐵防盜欄和窗子正整個地被御下來。女兒看見了,說了一句:“這家人,終于有一點動靜了?!蔽蚁肫鹉莻€男子熱情的、愿意主動與人搭話的性情,也覺得有些疑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那個窗內(nèi),多年來一直那么安靜。
吃完飯,在我洗碗、打掃衛(wèi)生的時間里,那個陽臺的窗子先是變成了一個空空的長方形的大框,然后,上面已然和窗子一樣舊的看上去一尺多寬的鐵皮雨棚在經(jīng)過幾聲刺耳的鉆割聲之后也被拆了下來。從洞開的窗框,可以看見里面的房間地上狼藉地堆放著用材。那個男子在里面指揮著,對那些工人作著交代。
我午睡起來的時候是兩點十分。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看見那洞開的窗框已被裝上了新的白色鋁塑窗框。再后來,在外面裝上了防盜欄,那防盜欄從窗腳向外伸出了大約一尺的樣子,里面的平臺上可以置放花盆、雜物之類。再后來,在原先雨棚的位置上裝上了新的藍色的雨棚,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做晚飯了。那拆下來的鐵窗框,已被一輛小貨車運走了。
我洗了一個頭,之后讀書,喝茶。隔壁文體局的院子里,如舊傳來退休叔叔阿姨們的拉唱聲。有一段是二胡,在拉著“老百姓是地,老百姓是天……”的旋律。后來是那首《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我也是草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今天在唱的是一個女聲。我有的時候,真的很感動于我們的上一輩人對家國的那種深情,那種情懷。有許多老歌,若是我們自己,不見得會在一個時候刻意地去找來細聽,而在這樣安靜的下午,聽著這些父母輩的叔叔阿姨們那樣投入地唱起時,聽著歌聲,內(nèi)心中慢慢涌起了一種平靜的端肅,溫暖的安寧。
大約是三點多的時候,猛然地,飛來一個消息,說是一輛小車沖進徐村水庫里去了,上面四個女的,一人送州醫(yī)院搶救,三人失蹤。乍聽著這事,腦子反應不過來,感覺像是開玩笑,沒法讓它過渡到真實上來。直到過了許久,這事才像是慢慢變得真實起來。后來,又陸續(xù)傳來打撈失蹤人員的進展情況。真實,像一張水中的臉,一點點冒出來,一點點變得清晰。
傍晚的時候,后面一樓的那一排窗子,從外面看上去已經(jīng)是一副全新的模樣。窗框潔白,雨棚凈藍。防盜窗內(nèi)下腳的平臺上還空著,等著主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上面一點一點放上生活。因拆窗弄出的放在樓前的一些雜物已被一一地清理干凈。
有家的人多好,內(nèi)心里充滿踏實和安寧。那個男子,他在重新裝扮自己的家,他要讓他的家變得漂亮。
而在剛剛過去了的這個下午,有三個依然年輕的女子,她們在一場車禍中離開了,天漸漸黑下來,而她們已不能回到自己的家,再不能回到自己的丈夫、孩子身旁。
4
晨起出門,專程地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面粉和糯米粉,以及小蔥。昨天傍晚吃晚飯的時候跟女兒說起,說我好久沒做蔥油餅了。正好這兩天一個戚侄在這里,晚上給她補數(shù)學。這蔥油餅算是我的一點小手藝,拿來招待一回這辛苦的小老師。這侄兒大學即將畢業(yè),再耽擱一天,他也要趕回在成都的學校里去了,去準備畢業(yè)論文的答辯,還有,他正在學的駕照也等著考過最后一關。
多數(shù)時候,一日三餐是一種瑣碎的責任,可是,當你在具體做著的時候,心往往也能沉靜下來,沉靜在洗菜、烹炒、涮碗這樣的每一道具體的工序里。尤其,是像這樣認真投入地做一道自己喜歡的飲食時。調(diào)兩個雞蛋,加入適量清水,調(diào)勻。加入面粉和糯米粉,面粉三分之二,糯米粉三分之一,調(diào)勻。放入少量鹽,白糖,最后放入切成末的細蔥,調(diào)勻。將鍋燒熱,倒入少量清油,待油燒熱,將電磁爐的溫度調(diào)低兩檔,用一只湯勺舀入調(diào)好的面糊,在鍋底盡量攤開,稍煎,用鍋鏟翻過來,再稍煎,出鍋。調(diào)面糊的時候,不可太稠,太稠則影響其口感鮮嫩,亦不可太稀,太稀則煎的時候難成一體,容易脫裂。寫到這里,想起一位朋友文章里寫的,說看美食節(jié)目以及美食雜志時,最恨上面的“油適量”、“鹽少許”、“糖一匙”,“適量”是多少?“少許”是多少?一匙是多大的匙?真叫人抓狂。想著,不禁一笑。
午睡起來,如舊喝茶讀書。這段時間原本在讀的書是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是女兒參加團縣委組織的演講比賽帶回來的獎品,一共四冊。這冊《雅舍小品》,從文字間可感知到大體是梁先生晚年的作品,當中也有許多憶及怡樂垂髫的爛漫時光。在這書里,讓我每每慨嘆的是文中那許多的今古中外詩書史事,甚至趣聞逸史。梁先生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可以在網(wǎng)上搜索,那都是靠廣博的閱讀記下來的,委實不易。以我自己的閱讀感受,不要說讀了能記下那樣多的內(nèi)容,有時候想起個什么東西來,覺得在書里讀過,模糊地有些印象,真要找起來,連這東西是在哪一本書上讀到的也都難得記起來呢。我們而今好在有網(wǎng)絡,只要能稍稍想起一兩個字來,也能在網(wǎng)上找找。梁先生在書里,兩次寫到漢朝一位叫韓康的人,自山中采藥到長安市場上去賣,三十年如一日,言不二價,世人以為君子。
曾國藩有教子讀書訓誡,其中有一條說:一書不盡,不讀新書。我在讀到這訓誡時,不禁一笑:我平日里讀書,大抵也正是這般情景。這倒不是先前受了什么訓導或指引,而是日久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我有的時候正讀著一本書,而手邊又來了新的好的書,尤甚的是手上的書又還讀得艱澀難啃,這時候,我為了要讀新的書,不是把手上的書拋棄,而是努力地盡快讀完,好去讀下一本書。一本書,我若么不讀,若讀了,便少有半途棄廢丟下不讀的。
而我這兩天讀書卻難得地有一段插曲,打破了慣常的“一書不盡,不讀新書”之例。這插曲是兩張報紙,或者說是上面的兩個作家。
3月20日的《文藝報》,“經(jīng)典作家”欄目對端木蕼良作了四個版面的評析。我對端木蕼良認識不多,對他的作品也都沒有讀過,只知道他曾和蕭紅有過一段姻緣。這話說出來時,我在這里不免地又擔心了:這若是讓慣于批評的老師看到,怕是難免地又要批評了——怎么能端木蕼良也沒讀過呢!我因為讀書少,這些年來受到這樣的批評頗多。有的老師關切之故,急我之不讀,唰唰地就給我開出一串書單來。而我,因為難以克服的讀書慢的障礙,又因常受了閱讀興趣的左右,許多書仍然沒來得及讀。平日里,一聽人侃侃談名家名作,常囁嚅不敢言。這報上對端木蕼良四個版面的評析,一共八篇文章,當中一篇《一身貴族氣,半世多余人》,一篇女兒鐘蕼的回憶《“認識”父親》,給我較深的印象。尤其是這一篇回憶,讓人看見到具體的、生活中的端木蕼良。
茶喝了三杯。隔壁文體局院子里,老年樂團今天奏演的曲目,我聽得清晰的有二胡獨奏《敖包相會》,《康定情歌》;男女對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另外還有一些別的曲目。記得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女聲在唱《和諧中國》,唱到最后“一唱天下和”的時候,在“天”字的高音那里,聲線猛然撕破,我聽著這聲,感覺像是一葉帶齒邊的草,猛地在心尖上劃了一下。
樓下院子里的攀枝花樹在三月末花落后,一直安靜了個把月,這兩天開始發(fā)葉了。記得去年發(fā)葉時,是從最高處向北的地方先擎出了一支嫩綠。今年卻從向北和向東兩面最低處的枝子上先見出綠來了,嫩嫩地,一天一點,在陽光里擴開。
5
晨起讀書。
《散文》雜志上,《于堅隨筆》。于堅的文字,里面的那種高闊,深暖,不疾不徐地抓著你,每回遇見,不讀過了,便沒法放下。
里面多個小節(jié)?!岸男r”,“手機斷章”,“悼費嘉”……用最慢的速度讀。況且,我本來讀書也就慢。有些段落,讀到后面了,又回頭再讀一回。“二十四小時其實是時時刻刻的另一種說法。(——我自己怎么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點呢?)生命絕不會時時刻刻,生命就意味著它有限,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可不是么。
常常,我們讀著書,不管它里面寫的是什么,我們總要下意識地把它與自己的認識世界聯(lián)系起來?!澳莻€地方我也去過?!薄澳莻€人和我認識的一個人多么相像?!薄拔乙灿羞^那樣的情緒,那樣的喜悲?!蔽覀冊谀切└鞣N各樣的書里,不斷地遇見自己——已知的以及未知的自己。“詩歌的斗爭”里面有一段話:詩歌的經(jīng)驗是,不朽之作所傳遞的總是大地的聲音?!对娊?jīng)》如此,古代中國的山水詩如此,荷馬史詩如此,最近逝世的加西亞
·馬爾克斯如此。
后面“樹葉泡過的水”,說的是茶?!盀槭裁凑f茶是文化,不說喝水是文化?茶不是用來解渴,而是清心的。清心是很玄妙的事,無法衡量,你覺得清就是清,別人覺得你沒清,你也說不清,清心是說不清楚的事?!薄靶陌膊趴梢郧濉!?/p>
最后的小節(jié)是“曇花”。朋友提醒了一句:曇花開了?!疤嵝?,不只是寺院的責任,教堂的責任,世界人生,大家都在彼此提醒,沒有人提醒你,你就永遠睡著?!崩锩嬗幸痪湓?,我讀著的時候笑了起來:“我看了一陣就走了,也不能因為看見它不容易,就傻看下去?!痹S多時候,比美更能感動我們的,是真。
早上的時候天有些陰。院子里的攀枝花樹到這個時候已全部長滿了葉子,但葉子們絕大多數(shù)都還小著。因為天陰,從窗子里看過去,那些葉子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那攀枝花樹上歇滿了密密麻麻的小鳥。及至中午,云慢慢散開,院子里漸漸有了一些陽光,在陽光下,再看那攀枝花樹上,滿樹嫩嫩的葉子在陽光下閃著綠光,像是舞臺裝上綴滿的綠色亮片。先前最先長出葉子的北面和東面低處的枝子上,這時候綠色已經(jīng)變得更深了。
院子里那架紫色的三角梅,記得是去年夏末初秋的一個有雨安靜的夜(又或者,已經(jīng)是前年了么?),我在家里看著電視,大約十點來鐘的,聽見院子里響亮的“嘎……”的一聲,之后,緊跟著一片轟然的匍匐聲,循聲連忙推窗去看,憑著這樓上各家窗口里溢出的燈光,看到在那架三角梅的高處,枝條依然搖蕩未定,整架三角梅看上去矮下去許多。之前從窗上看過去,這三角梅遮住了檔案樓三樓走廊的一大部分,而現(xiàn)在看過去,整個的三樓走廊都看得見了。這三角梅的中心部分一直攀著兩株柏杫樹,當中一株又更高一些,這些年三角梅長得太旺,把兩株柏樹差不多都包嚴了,不得生長。從剛才聽到那響亮的“嘎……”聲,以及整架三角梅矮下去的樣子,應該是那株更高的柏樹終于承受不住,樹尖部分被壓折了。果然地,第二天早晨,從窗口看過去,見那柏樹被折斷的地方,像骨頭似地,白刺刺地戳出在三角梅交互纏繞的枝柯里。
而整架三角梅繼續(xù)茂盛地生長著。這三角梅,雖說一年四季都有花開,但每年從四月到五月中的時候開得最是熱烈。往往是三月末,攀枝花的花朵漸漸落盡,灰色的枝條里正無聲孕育著嫩葉的時候,這三角梅上面的紫色就一天一點地濃密起來。至四月二十日左右,花事開始進入繁盛之境,滿目絢紫,明艷艷如傾如潑,至粲至爛。像這樣地,要一直繁盛到五月二十日左右。至五月盡,花事才開始慢慢回落。今年感覺稍有差異。每日里站在陽臺窗前看院子里,攀枝花和三角梅的變化,一點一點看在眼里。感覺這三角梅,比往年稍遲了一些時日,進入五月后,才開始明顯地濃烈起來。這兩日看下去,尤其繁盛,如荼如糜。
午后上光明。
相對來說,五六月里上光明是最好的,從馬光公路上去,一路上,滿山的核桃樹,滿眼的嫩綠,感覺特別明亮清新。再早一些時候,核桃葉子還沒有發(fā)開。某年三月中“多民族作家走進漾濞”活動時,核桃葉子才剛星星點點地見出頭來,一些地方還掛著核桃花,核桃林還沒有綠意。而若是再過些時候,核桃葉子從嫩綠轉(zhuǎn)向了深綠,便少了嫩綠所特有的那種明亮感。況且,六月以后,雨季漸來,雨水淅淅瀝瀝地,在光明,便多了一些寒意。去年的七月和八月里,兩次到光明,兩次均遇雨深寒,而烤了火盆。
上到光明時,陽光又沒有了,云重新把天空遮了起來。在這村莊里,到處都是核桃,到處都是綠。尤其是那樣多的古核桃樹,使得這村莊特別地有一種安詳和靜寧。想我們平日里去了許多地方,景不可謂不美,可是,能給人以安詳和寧靜的地方卻并不多。在核桃樹的下面,零零星星地還有一些尚未收割的麥子。悠閑覓食的雞。臥在樹下反芻的牛。在村道上閑走的狗。石矮墻。竹林。黑麥草。菜地。屋頂。走著走著,云慢慢散開,漏下幾塊陽光在安靜的路上。才把傘撐開,陽光卻又移到了旁邊的屋頂上。
晚飯吃得慢,從天亮吃進天黑。身后的燈不記得是誰開的。沒有人提醒太陽什么時候落下去了。只知道離開的時候,身后已是一片深涼的夜風。白天里見停在車場上的許多車這時候都已經(jīng)下山去了。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盡。開燈。放包。換鞋。洗漱。默默做著這些的時候,想著早上讀的書,想起“曇花”那節(jié)里面的一句話:生命總是在剝洋蔥般的懵懂之中,這一層醒了,那一層還睡著。這一瓣亮了,那一瓣還在黑暗里。
亮,或者黑暗,懵懂地兀自轉(zhuǎn)換著。沒有人,來提醒你。
6
昨天下午下班回來后,發(fā)現(xiàn)樓下院子里有人爬在那架三角梅上,那爬在上面的人戴頂草帽,手上拿著刀子,嘟嘟地在砍。一個女子站在樹下一旁,在看著他操作。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站在往東大約三米外的地方,也在看著樹上的人。那個小伙子穿著淺卡其色的褲子,上身穿下面白肩部有黑白橫條紋的短袖 T恤,看起來還很時尚。
初看一眼時,我以為他們是要給這架三角梅作些修剪。這三角梅,在我們初來到這個院子時,它是爬在一段舊磚墻上的,紫色明艷的花,如陽光般潑灑在那一段墻頭上。在這段斜斜的磚墻的下端是一道欄桿式鐵大門,大門的東面是一排小平房,在磚墻、大門、小平房的里面,是一個更加安靜的小院,早前是縣委辦公的地方,縣委口的各個部門也都在里面辦公。我來到這個院子的時候,縣委已經(jīng)搬遷一兩年了,里面的小院里還在著兩個間位:南面的磚木結構二層小樓作為老干活動中心,歸老干局管;西面的三層鋼混結構樓房,一樓二樓原本也就是檔案局,三樓上是縣委領導辦公的地方,現(xiàn)在,整棟樓都是檔案局的了。在這段磚墻的內(nèi)側,是一方與磚墻大約呈 60度角的單車棚,頭上有簡易的防雨頂,下面一排單車位,每個車位大約有三十厘米寬,一共應該有十五至二十個車位。
只是過了不久,這磚墻便被拆去了,一起拆去的還有鐵大門,小平房。這是老干活動中心的改造工程。大約半年之后,之前因為年久而漸顯老舊的兩層磚木結構樓房被修葺一新,整個院子作了新的規(guī)劃和整理。那個單車棚也被拆去了。那架三角梅,原本灑在墻頭的部分被修剪去,留下里面的那一半,依然明艷地開著。在它的身旁,是兩三株柏杫,橫站成一排。
一如黃瓜、豆角那樣,喜歡攀爬的植物都有眼睛,它總是向著可以攀爬的方向生長。很快地,三角梅開始向著柏杫那邊長過去了,它調(diào)整了自己生長的重心和方位,在柏杫樹的上面,郁郁蔥蔥地長葉,開花。想起來也就是三五年的工夫,這架三角梅,已然茂盛到把幾株柏杫給蓋住了。記得女兒上四年級那年,有一天中午還靠在這三角梅下面的一株柏杫樹根上,讓我給她拍照,她的身上穿著綠色的運動校服,紅領巾稍稍地歪向了一側。
這三角梅,以及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是我每天生活里的風景,它們和院子里的各樣景物,常常落入我的文字。平日里,看書累了要舒緩一下眼睛的時候,或是沒事閑待的時候,又或者是在眺望家里這父女倆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站在陽臺窗前,這院子里的一切便安靜地呈現(xiàn)到我的眼前來。一天一天,一季一季,多年時光便這么安靜地流過去了,一轉(zhuǎn)眼,那年在花下拍照的小學生眼看就要高中畢業(yè)。
從下班回來,到吃過晚飯,到把廚房收拾停當,我從窗前往樓下看了許多回,卻越來越不安地發(fā)現(xiàn)到,那個爬在樹上的人,他手中那把砍刀的意圖,似乎不是要給這三角梅作些修剪,而是在一刀一刀砍斷那些彎曲盤結的主枝。同時,他還一邊削下一些阻礙他操作的細枝,丟到下面,那個站在樹下的女子便把那些枝子撿起來,歸到一旁。那個年輕的小伙子偶爾地指點著他的操作,給他出主意,有時也到樹下幫忙撿枝子。大約太陽下山的時候,這三個人不見了。那些主枝還沒有完全地被砍斷,我仍然懷著僥幸和希冀。
早上起來,去送別李智紅老師夫婦和永平文聯(lián)張繼強主席一行。陪他們吃過早點,送他們上車。回來的時候大約九點半,見昨天那個人已然又爬在樹上了,依然戴著草帽,手上拿著刀子。今天他們增加了人手,變成了五個人,增加了一男一女??催@架勢,我已經(jīng)確定,他們不是要修剪,而是要砍掉這架三角梅。
干嘛呢?這是要干嘛呢……
我拖地,簡單地收拾東西,之后開始煮雞湯。在煮著雞湯的時候,我拿起書本來想看看,可是集中不了心思,一來天熱,神思昏憒,二來,樓下那把刀子哆哆的砍伐聲不斷傳上來,使我心神不安。記得兩三天前的一個中午,女兒放學回來,我聽見她電動車停下來的聲音去給她開門,在門口看著她上來的時候,我還對她說起,說大約是因為這樓梯內(nèi)光線相對較暗的緣故,從這樓梯里看那三角梅的時候,總是感覺特別地明媚,尤其是這中午。女兒回頭往那三角梅看了一眼,說,確實是呢。
下午,我依然沒法安靜地看書。我依然一次次地去窗前看院子里。整架三角梅全部的主枝在上午就已經(jīng)全部砍斷了,下午,他們在從砍斷的地方,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前清理,粗一點的枝子被砍成了柴,在一旁的樹下堆成一堆,細枝末梢也削成小段,丟進一輛三輪車的小貨兜里。在樹下以及他們的周圍,落滿三角梅的紫色花瓣,風一吹,唰唰地如潮水般在地上來回趕。
那幾個人,他們一邊干活,一邊說著話,我聽不清他們都說的什么。那負責在樹上砍削的人在較粗大的枝子漸漸砍完之后,站不住腳了,于是弄來一架木梯,用木梯搭在上面繼續(xù)砍。在樹下負責撿柴和枝子的兩個女子顯出清閑的樣子。
傍晚,到他們離開之后,大約還有三分之二架已斷了根的三角梅,在那柏杫樹上艷艷地紫著。
補記:第二天(星期天),來繼續(xù)砍伐那三角梅的人變成了八個人,三輪車變成了兩輛,一輛紅色,一輛橙色(頭天來的好像是橙色那輛)。負責執(zhí)刀的男子繼續(xù)搭著梯子在上面砍。因為低處的枝子被不斷地砍下來,那纏繞成一團的三角梅整個一點點往下伏下來,但也依然還要搭著梯子。之前被三角梅覆蓋著的三株柏杫完全露了出來,因為久被三角梅茂密纏繞,三株柏杫樹都已死了。他們當中的一個男子拿著一把電鋸,把三株柏杫樹齊根伐倒,之后又鋸成可以劈柴的小段。電鋸的刺耳聲音一次次切割著我的耳膜。這天傍晚他們收工以后,那一團三角梅還剩下昨天的三分之一。滿地上一片狼藉的落花。一旁樹下,砍下的柴已堆成了一大堆。
第三天(星期一),整架三角梅被最后收拾凈盡,砍好的柴以及細枝末梢都用三輪車拉走了。地上的葉子和花最后被掃成一堆,燒成了灰燼。這架三五天前還開得一片明媚的三角梅,最后只剩下一把大約兩米高的黃白色虬曲的樁子。傍晚,朋友楊曉潔和趙繼梅來這院子里,驚訝說,這花怎么砍了呢?
一天,兩天,三天,時間一天天緩慢地走著。而過去的這個周末,仿佛這個夏天里的一道傷痕,清晰地留在那里。
傍晚站在窗前,看著那一處曾經(jīng)繁花若錦的地方最后剩下一把光禿禿的樹樁,丈夫說:你以后,再不能寫這個花了。
后來,他又對我說了一句,像是某種安慰:好在,這還有樹樁呢嘛,它以后,還會再發(f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