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廷賢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22年了。
漫漫20載,母親慈祥和善的音容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毎當此刻,心就顫抖,眼就發(fā)熱,鼻就發(fā)酸。仿佛是夢,依稀母親還活著。母親一生平凡,但母親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人格魅力對我的影響卻現(xiàn)實而深遠。歷歷往事如鐵流一般澆鑄于心,平淡而崢嶸,潺緩而澎湃,紛繁而清晰。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還。
1998年農(nóng)歷10月27日,這個黑色的日子永遠銘刻在我的心里。
那天中午我下班回家正準備吃飯,弟媳婦從鄉(xiāng)郵電所打來電話,從聽筒里我感覺到她說話都在顫抖:“母親今天上午做飯時突然暈倒,不省人事……”我當時傻眼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從腦際劃過。我草草收拾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品,向妻子簡單交待了幾句,便沖出門向長途汽車站奔去。
顛簸了將近24小時,我火急火燎地趕到家里,一切都為時己晚。
靈堂設(shè)置停當,母親已經(jīng)入殮。油燈、焟燭發(fā)岀微弱幽幽、若明若暗的光;香煙帶著星點的靜火,悲凄哀傷地冒著絲絲縷縷彌散于周圍。陰陽兩隔,我踉蹌著撲倒在母親靈前,肝膽俱裂,聲淚俱下……
母親是突發(fā)腦溢血去世的。從暈倒昏迷到離世僅僅只有6個多小時。帶著一生的含辛茹苦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徹骨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前不久,逢國慶放假,我專程回家看望父母親,母親很精神。一輩子沒岀過遠門、沒坐過火車、沒見過世面的母親,在我臨走的前一天提出要隨我去蘭州轉(zhuǎn)轉(zhuǎn),我甚是高興。
在蘭州的日子里,我和妻子擠出時間,陪母親看黃河、逛公園、進飯館。在五泉山公園猴山處,她看著活蹦亂跳的猴子,留連忘返,興致勃勃。母親喜歡照相,每到景處,她都配合得相當默契。
我上班了把家里的鑰匙留給她,教她怎么開,囑她不要走遠。幾次下班回來,她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在院子里等著我,既不敢出門,又不會開門。喝水、休息極不方便。
說好多住些日子的,還不到10天,母親就執(zhí)意要回,理由很多。尤其是她睡慣了熱炕,不習(xí)慣冷板床,夜間常常引發(fā)咳嗽。我只好同意。
早晨,送母親上車坐好,叮嚀事項,說好讓弟在老家等接。在我的意識里,母親個子不小,猛然間怎么就小了呢?額頭和面頰布滿了網(wǎng)絡(luò)狀的皺紋,每道皺紋里都深刻著經(jīng)年累月的艱辛與風霜,積淀著她人生的滄桑與付出。望著母親彎曲的駝背,我內(nèi)心深處陡然生出一陣陣不可名狀的酸楚與隱痛。汽車緩緩開動了,我隔著車窗向母親依依惜別。
發(fā)喪的幾天里,我口苦如膽,粒米未進。痛定思痛,懺悔不己。如果把母親多留住一些日子,也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如果家人有點急救常識,及時送往醫(yī)院,母親還有生還的希望和可能……我無法接受欲盡孝而親不在之殤,以自責悔恨釋放切膚入骨之痛。我平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天蹋的撕心與斷腸。
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翻岀來的盡是些零零碎碎的針頭線腦、碎布破片,在我看來全是應(yīng)該丟棄的東西,母親卻分門別類存放得整整齊齊;我給她的零花錢裝在一個小布袋里,幣面雖舊,按面額大小疊得很是整齊,袋口用一根紅頭繩繞了好多圈,扎得緊緊的。一個我幼年時使用過的綠色小瓷碗,斑痕點點,卻完好無損,碗齡和我的年齡相同。母親常說:“人牢物牢,莊稼人過日子靠的是勤勞和細詳(節(jié)?。!?/p>
一個信封的內(nèi)容更讓我震驚!里面有20多枚蓋銷過的新舊品相不同的8分、20分、50分面值的普通和紀念郵票、特種郵票。有的背面還粘連著信封紙。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與堂弟聊天集郵,母親當時在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想不到母親竟關(guān)心起與自己生活經(jīng)歷毫不相干的“國家名片”了。這細小的方寸之物更生動地詮釋了母愛的無疆。
我的童年是在特殊的歷史條件和瘋狂的饑荒肆虐下,卻又在博大的母愛呵護下度過的。母親每天勞動歸來,給我們在食堂排隊打飯。怕我們吃不飽,總是把包谷棒芯粉碎,做成窩窩頭分送給我們姐弟倆,自己則喝一碗清菜湯充饑。
那時候生產(chǎn)隊發(fā)的布票根本不夠用,母親就把用棉票在鎮(zhèn)上買來的棉花,在油燈下搓成指頭粗細的一根根棉捻,在紡車上紡成線,又將線在織布機上織成布,然后拿到鎮(zhèn)上的染坊里染色上漿,再在油燈下一針一線地做成衣服。母親不知道熬過了多少個夜晚,又迎來了多少個黎明,才使全家人冬有棉衣御寒,夏有單衣遮體,一年四季穿得體體面面的。
從我記事起,母親從來沒有早睡晚起過。每當半夜我睜開朦朧惺忪的睡眼,母親總是在燈光下不知疲倦地做著針線活兒。
母親16歲過門,生育了7個孩子,成活了1女4子。生三弟時難產(chǎn),疼得大汗淋漓,在炕上打滾,嘴唇都咬岀血來。好不容易生產(chǎn)后,又患產(chǎn)后風??粗稍诳簧系哪赣H痛苦難耐、身體羸溺的樣子,我的心都縮成一團。有多少個黑夜,我隨著家人摸黑10多里山路,去敲響醫(yī)生的家門。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母親是我的天地,是我的生命。
母親沒念過書,但看得遠。經(jīng)過一年的精心照料和治療,身體剛剛康復(fù)的母親執(zhí)意要我復(fù)學(xué),我背著書包又去上學(xué)了。我讀完家鄉(xiāng)的小學(xué),又考取了縣城一中。在家庭極其艱難困苦的條件下,是父母用剛毅的脊梁供養(yǎng)我們兄弟4人求學(xué)讀書,讓我們獲得了文化熏陶和知識的滋養(yǎng)。
母親溫和友善,寬厚仁慈,人脈關(guān)系頗旺,上下左右相處得和睦融洽,在村子里口碑很好。做一頓好吃的,她首先要給祖父母呈上一份;辛辛苦苦地喂上一頭豬,年終宰了,給親戚鄉(xiāng)鄰這家送一塊,那戶送兩斤;來個乞丐,不是給饃,便是給飯,甚至衣物也給。村子里誰都知道母親是個大好人。
母親的墳瑩較遠,岀殯那天,沿途經(jīng)過的村莊,鄉(xiāng)親們不約而同地站在路旁為她默哀送行。
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我專程趕回家掃墓。我拎著大包小包給父親買的食物和用品,汗流浹背地趕到家,院子里悄然無聲,沒有了往日的生機。母親健在的時候,每次走到院子里,我只要喊一聲“娘”,聽到聲音的母親總是笑盈盈地岀來迎接。噓寒問暖,遞水送茶,忙里忙外,變著法兒給我做好吃的,滿屋子洋溢著親切與溫馨的感覺。
我口干舌燥,饑腸轆轆,屋子里卻冰鍋冷灶,顯得十分冷清和凌亂。我鼻子一酸,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我木然地站著,一切都顯得茫然和蒼白。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失去母愛的失落和孤單。
娘在,家在;娘沒,家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