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金沙江在四川宜賓與岷江匯合后始稱長江，流經(jīng)重慶至湖北宜昌之間的1044公里上游河段，因大部分沿四川盆地邊緣橫穿三峽天險而東去，便稱川江。

川江的挑水行當

川江流域多崇山峻嶺，沿岸城鎮(zhèn)依山而建，世代居民守著奔流不息的大江，吃水用水卻要去江里挑。挑水回走的路坡陡梯長，春冬季時水枯，江邊又露出很寬的沙灘或亂石堆，非常難行。

舊時，川江一帶做紅白喜事是在家里辦席，要專門雇人挑水，一般都找那些木訥的力氣人。俗話說：“人不靈醒死吃虧，紅白喜事寡挑水?！贝笕藗兂Ｄ眠@話來教育小孩，不好好讀書，只有“挑水”的份兒。

《重慶市公用事業(yè)志》載：20世紀20年代末，重慶城沿江碼頭一帶有很多的“水桶棧房”，住著鄰近農(nóng)村來的約2萬名苦力，他們以挑水為生，供養(yǎng)家人，而這個時期重慶城總共才23萬多居民。因挑水的人多，川江和嘉陵江碼頭上面那些街巷的地面，長年濕漉漉的。

民國初年，川江邊巫山縣有個姓黃的窮人，逃荒到下游相鄰的湖北巴東縣，衣食無著落，便在縣城里挑水賣，這一挑就是三代人。當時巴東縣城挑水的苦力多，他們還組建了自己的行業(yè)公會。

1200多年前，唐代詩人杜甫也曾感嘆：“云安沽水奴仆悲。”其大意是：奴仆為挑水而叫苦。云安即云陽，川江邊的縣城，在重慶下游。

抗戰(zhàn)期間，國畫大師徐悲鴻隨內(nèi)遷的中央大學來到重慶避難，住在嘉陵江的北岸邊。他經(jīng)常目睹一個個從江邊挑水的苦力，腰被肩上的扁擔壓彎，他們沿著江岸陡立的石梯一步一步往上爬，每天要往返多次。這個情景深深地觸動徐悲鴻，他匠心獨運地描繪出反映民眾真實生存景象的國畫《巴人汲水圖》，并題寫道：“忍看巴人慣擔挑，汲登百丈路迢迢。盤中粒粒皆辛苦，辛苦還添血汗熬?！?/p>

此畫被譽為“徐悲鴻國畫創(chuàng)作中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最高峰，是可以流傳后世的世界級名畫”。2010年，此畫以1.71億元的價格在北京被拍賣。

挑水這種行當，自古影響和融入了川江人的生活。

川江人易生癭包

川江水含泥沙重，不能直接飲用。川江人習以為常了，拿明礬在水中攪幾下，不一會兒，泥沙沉底，水清，潷出即可用。明礬不能多攪，不然水帶澀味。

自宋至清代以來，川江流行一種大脖子病，就是人的脖子上長癭瘤，俗稱癭包，多為女性，是因飲用了川江水而產(chǎn)生的一種地方性疾病。發(fā)病率尤以宋代最甚，嚴重到“十人九癭”的程度。三峽地區(qū)的秭歸（今湖北秭歸縣）是癭病的多發(fā)區(qū)，大脖子之人隨處可見。

四川制置使兼成都知府、南宋詩人范成大，寫有一部著名的地理著述《吳船錄》，里面記錄了一件長癭包的事。宋淳熙二年（1175年）五月，正值川江汛期，范成大帶著家人乘船過奉節(jié)，去成都赴任。初來乍到，不知當?shù)貙嵡?，隨行的婢女因口渴而直接喝了江水。幾天后，婢女開始發(fā)燒，再過了一兩天，脖子竟然腫起來，有10多人都是這樣。后來到了成都，一個多月才慢慢消腫。范成大見到夔州（設在奉節(jié)縣城）知州、通判后才得知，他們喝的水都是離城5公里遠的山泉。

在范成大的書中和詩中，有很多關于癭瘤病的記述。路過秭歸一個叫大丫隘的村子，他看到“家家婦女布纏頭，背負小兒領垂瘤”。（見范成大詩《大丫隘》）意思是，每家婦女習慣頭上包帕子，身上背著小孩，脖子上吊著一個癭包。

在《吳船錄》中，范成大寫道：“恭為州乃在一大磐石上，盛夏無水土氣，毒熱如爐炭燔灼，山水皆有瘴，而水氣尤毒。人喜生癭，婦人尤多?！苯忉尀椋褐貞c城建在一巨大石巖上，夏天悶熱如炭烤，山、水都有毒氣，而水蒸發(fā)出的氣更毒。人因此容易生癭包，女人更易。

這就需要一種清潔的飲用水水源。

歷代筧水入城工程

唐大歷元年（766年），寓居川江奉節(jié)縣的詩圣杜甫寫了一首詩《引水》，曰：“白帝城西萬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逼浯笠馐牵喊椎鄢牵ù阜罟?jié)）的人，用竹筒從山上引水入城飲用。

其實早在1700多年前，奉節(jié)古人就開始使用“竹筒引水”了。三國蜀漢建興年間（223年前后），蜀國丞相諸葛亮在奉節(jié)時，看到城內(nèi)無泉井，便組織人力物力，在后山開鑿了一個水井，砍來一根根竹竿，捅破中間的節(jié)疤隔，頭尾相插，一根連接一根，把井水引入城內(nèi)飲用。這種連接竹竿的引水辦法叫“筧水”，戰(zhàn)國時期已出現(xiàn)在川江流域，主要用于熬鹽坊的鹽鹵輸送。

諸葛亮的筧水被稱為“義泉”，是川江最早的城市供水工程，后來奉節(jié)歷代地方官員不僅紛紛效仿，而且管理和設施更為完善。

筧水竹竿雨淋日曬，容易裂口，又常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擊破而漏水，后人改用木槽。宋紹興二年（1132年），夔州州官張悅把引水管改為瓦筒，敷設在地下，便不易破裂漏水了。此時奉節(jié)城已沿江上遷5公里，水從城外的尖山子和三岔溪引來，途中遇到溝和巖石的地方，瓦筒不能敷設，仍用木槽。居民用水高峰時，水量不夠，張悅就在城內(nèi)挖了3口井蓄水，用磚石砌井壁，人稱惠民井。

川江沿岸其他城鎮(zhèn)也有筧水工程出現(xiàn)。唐僖宗光啟二年（886年），涪州（現(xiàn)重慶市涪陵區(qū)）刺史張浚，在城南的水泉埡，用竹筧引水入城供給居民?？上н@個筧水工程隨張浚的離任而年久失修，便廢棄了，百姓仍從江里挑水。

奉節(jié)上游的萬縣（現(xiàn)重慶市萬州區(qū)），清乾隆元年（1736年），知縣劉乃大在城里修建便民蓄水池，從城后幾公里遠的舉人關山上，引來山溪水供給百姓飲用。便民池前有300多米為石筧，直至20世紀50年代仍在使用。1740年，劉乃大升任忠州（忠縣）知州，由此專心研究水利，在忠州也建起筧水入城工程。

州官免除買水錢

奉節(jié)城的居民吃水是比較方便了，但筧水由官兵值守，公開買賣，要花錢。貧困人家只好仍去江里挑，并沒減輕百姓的負擔。官府因此每年還多了一筆財政收入。

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奉節(jié)城又來了一位夔州知州——浙江溫州人王十朋。他認為，以“義泉”之名引水入城，應遵循一個“義”字。于是，王十朋用公款維修改建了筧水工程，免除百姓的買水錢。為此，寫了一首名為《義泉》的詩，說：“官費接筒竹，民蠲沽水錢?！鳖?，除去、免除之意;沽，為買、賣。

王十朋還擔心后任官員不認這個賬，又專門作詩《給水》，曰：“長使義泉名不斷，莫教人費一錢求。”據(jù)說在給城里的街坊命名時，他把取水的那條街特別命名為“義泉街”，可見其一片苦心。

王十朋在奉節(jié)為官兩年，做了很多惠民的實事。王十朋離任后，百姓自發(fā)地給他建了個“王公祠”。這是一個“生祠”，是人還活著的時候就為他建的祠廟，這種情形相當少見，可見奉節(jié)百姓對王十朋的敬重之深。后來，奉節(jié)人把縣城邊一條原叫西瀼水的小河更名為梅溪（王十朋號梅溪）。

王十朋在任何地方為官，都為民辦實事，受到百姓愛戴。他離任饒州、泉州知州時，百姓為挽留這位好官，把他必經(jīng)的橋拆斷，弄得王十朋只好繞道離去。

井多百姓用水闊

時光飛逝，400年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夔州太守張廷柏不僅筧水入城，還新建10口蓄水井，取名利民、文德、武功、化龍、漾翠、通濟、注香、揚清、太平、留潤，人皆稱張公井，奉節(jié)百姓用水更闊了。但沒過幾年，井全被泥沙淤滿而廢棄。福建泉州人許宗鎰繼任后，派人清理了其中7口蓄水井的淤泥，再從翟家壩、侯家灣筧水入城。為了不弄臟井水，許宗鎰在化龍、漾翠井上各搭了一個茅草棚遮蓋。

這之后的300多年時間里，歷代奉節(jié)地方官又多次維修竹筧，引水入城，為民解憂。清雍正六年（1728年），夔州通判汪志敏把利民井淤塞的泥沙清理之后，又作為城里的消防水池使用。

清乾隆五年 （1740年） 、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杜樞兩度出任夔州太守，并前后兩次捐出自己的養(yǎng)廉銀，除維修、疏通竹筧外，特別購買了總產(chǎn)量為十石（古代計量單位）的田地，用所得租金，對筧水工程實施歲修（常年冬季定期維修），確保了長期的維修費用。這種舊時“捐產(chǎn)收租助公益”的民間善舉在“義渡”中常見，用于民用引水工程很少，其意義深遠。

清末，奉節(jié)城還有9口飲水井、8個蓄水池，井池互相連接，居民飲水、城邑消防均得其利?？墒堑搅嗣駠鴷r期，竹筧、木槽、石管和井池全部淤塞、損毀殆盡，居民仍挑江水飲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