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穎

一

一到初三，美術課便成了課程表上的一個擺設。在我們幾乎都忘了還有美術課這回事的時候，美術老師走進了教室。還有40天就要中考了，同學們都在為考上重點高中而奮戰(zhàn)。在這個時候上美術課，真是讓人心情復雜。

“今天我們一起來完成一堂行為藝術課。行為藝術，簡單地說，就是用某種行為來表達你們的心情?，F(xiàn)在，我們?nèi)嘤?5名同學，都是藝術家，你們的身體就是畫筆，你們可以通過動作、造型來表達你們的心情和體驗?！泵佬g老師拍拍手，示意大家開始思考。

“班長先來帶個頭！”美術老師的話音剛落，同學們的目光便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班長的身上。只見班長從粉筆盒里挑出彩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不同字體、不同顏色的“自由”，然后，擺出羅丹的雕塑《思想者》的樣子。有了班長的示范，同學們的思路一下子被打開了，一名又一名同學搶著走上講臺，有的舉起雙手，仰面朝天，張開大嘴，卻一言不發(fā);有的把書包抱在懷里，掏出一個本子，一頁頁撕碎了吃進嘴里，慢慢地咀嚼……

在美術老師走進教室之前，我已經(jīng)用習題紙疊了12只鴿子，我把這些寫滿演算公式的鴿子捧在手心里，表情凝重地走上講臺，然后，輕輕地親吻它們，把手中的鴿子全部撒向了窗外。美術老師說：“嗯，你的行為藝術還沒有結束，現(xiàn)在只進行了一半，下課后，到樓下把你扔出去的鴿子都找回來，這樣才算完成了你的行為藝術。任何藝術都有規(guī)則，就像任何行為都有規(guī)則一樣，明白嗎？”我點了點頭。

還有7分鐘就要下課了，我們請老師給我們表演一次行為藝術，作為這堂課的結尾。

美術老師想了想，說：“這樣吧，我跟你們講一個我在14歲時做的行為藝術。14歲時，我讀初二，有一天，因為一件事情我跟爸爸吵了起來，我忘記了是因為什么事情，總之兩個人吵得很兇。吵的結果是，爸爸不準我吃晚飯，讓我反省，我覺得我沒有錯，沒什么需要反省的，并且對爸爸有了一點點的恨意，覺得他是在濫用爸爸的特權欺負我?！薄叭缓竽?？”我們問道。美術老師動了動身體，說：“然后我就開始進行我的行為藝術了。”

二

14歲的他決定離家出走。他偷偷地翻出過年時積攢下來的壓歲錢揣到口袋里，又在貼身的衣服口袋里放了一張全家福照片，空著手，跑出了家門。

“老師，你離開家的時候，你媽媽沒發(fā)現(xiàn)嗎？”我問。因為在我家，無論我做什么，都會被媽媽識破，我覺得好像天下所有的媽媽都有這樣的本事。

“我想，我媽媽發(fā)現(xiàn)了。只是她假裝沒發(fā)現(xiàn)?！?/p>

“那你爸爸呢？他沒問你出去干什么，上哪兒去？”又有同學問道。

“我爸爸大概是想給我一個臺階下，或者，他自己也需要一個臺階。你們知道，男孩子，尤其是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好像跟爸爸是仇人，說不了3句話，就會產(chǎn)生分歧，互相不服氣?！?/p>

那個14歲的少年，漫無目的地走在暮色中，他想先去上?？纯?，再確定下一步怎么辦。

車票是第二天早晨8：02的。他決定去火車站旁邊的招待所住一夜。這一夜，他輾轉(zhuǎn)反側，一會兒想著自己如何功成名就地回到家里，一會兒又擔心母親因找不到自己而著急上火病倒了。天快亮時，一夜無眠的14歲少年從床上翻身坐起，對自己說：“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為什么要像一個逃兵似的從家里跑出來？如果我覺得自己沒錯，那我就應該跟爸爸斗爭到底。如果真是我錯了，那我就改正?！?/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怎么回家？回到家里，怎么跟爸媽交代這一夜的去向？最關鍵的問題是，如果再和爸爸發(fā)生沖突，那我該怎么辦？

三

當14歲的他走出招待所茫然四顧時，他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媽——”他聲音尖尖地喊道。

“啊，我去早市買菜?！眿寢屨咀∧_，假裝很淡定的樣子，卻難掩一臉的疲憊和焦灼。

他不知道，他剛從家里走出來，媽媽就偷偷跟在了他的身后，不敢離他太近，怕他發(fā)現(xiàn);又不敢離他太遠，怕跟丟了再也找不到他。直到看著他走進招待所，住了進去，媽媽才和爸爸一起在旁邊開了一間房，一晚上貼著門聽動靜，生怕一個疏忽就弄丟了兒子，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最矛盾的是爸爸，他既后悔昨天的沖動，又無法放下身段跟兒子賠禮道歉。

媽媽勸爸爸回家去準備早餐，她自己來面對兒子。

“走，回家吧。上學該遲到了。”媽媽沒有提他昨天晚上離家出走的事，也沒問車票的事。14歲的他任由媽媽拉著自己的手，什么也沒有說。

回到家里，爸爸看了他一眼，扭頭回了自己的房間，餐桌上是他喜歡的豆?jié){和油條。

“后來呢？”我們問道。

“后來，我跟爸爸的戰(zhàn)爭仍然時時發(fā)生。比如，我想考美術專業(yè)，他卻堅持讓我考建筑專業(yè)?！?/p>

“誰贏了？”

“沒有人贏?！泵佬g老師說，“我們協(xié)商解決?！?/p>

“協(xié)商不了呢？”

“繼續(xù)協(xié)商。溝通、交流，再溝通、再交流，就像畫一幅畫，涂一層色彩達不到效果，就再涂一層。”

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美術老師微笑著說：“我離家出走的行為藝術已經(jīng)結束。我很慶幸我以那樣的方式結束了我的行為藝術?！闭f實話，我并沒有完全明白美術老師在用他14歲時的行為藝術向我們說明什么，但是，我隱隱地搞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會遇到一些事情，也許是我們不愿意面對的，也許是我們沒有勇氣面對的，也許是我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的，但無論如何，選擇逃離是最糟糕的一種行為，無論是行為藝術，還是真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