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如果生命是鐘擺，我是分針，你就是時針，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我在世界面前橫沖直撞，你的步伐卻越來越慢，直到某一天為愛停擺。

親愛的多云小姐：

今天，是我們相識二十周年紀(jì)念日。

女漢子般從來不過任何節(jié)日的你，竟起個大清早，給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還鄭重其事地打上一個少女心十足的粉色蝴蝶結(jié)，輕易便賺得我全部的熱淚。

多云小姐，讓我想想與你的相遇。

剛認(rèn)識你那會兒，你一點也不擅長打溫情牌，你做事火辣，而我總是蝸牛般慢慢悠悠;你熱烈如夏，我緘默如秋;你是柑橘，我是淮南，只要一相遇，就會水土不服。我疑心上帝送快遞時打了個瞌睡，誤將我遺落在你門前，因此我們才有了故事。

小時候，關(guān)于你的赫赫“戰(zhàn)績”，大多都是從親戚朋友那里聽來的：十幾歲征兵入伍，巢湖第一個女駕駛員，二十歲就能開著大卡車從蕪湖到武漢運貨，放棄安穩(wěn)平淡的工作只身跳槽到外地的建筑公司當(dāng)財務(wù)總監(jiān)……你就像百慕大三角，擁有著強(qiáng)大的磁場，那種勵志偶像劇女主角才有的光環(huán)都可以用來形容你。

門外優(yōu)雅大方、冷靜從容的你，門內(nèi)卻是一個脾氣暴躁、不講道理的人。你認(rèn)定我一出生便渾身反骨，建房子似的，必須得用鋼筋水泥硬生生掰正過來。每次我犯事，你二話不說就把我拖進(jìn)你房間，十八般酷刑輪番伺候，不揍得我求饒不罷休。外公外婆一群老臣在門外哭天搶地，苦苦哀求。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勢力逐漸強(qiáng)大，暗地里攛掇月亮先生聯(lián)合起來推翻你的暴力統(tǒng)治。時光荏苒，我終于在跪搓衣板、“竹筍炒肉”、斷糧斷水“三大改造”中，完成了從少年到青年的轉(zhuǎn)折期。

多云小姐，十六歲的我，完全活成了你年輕時的樣子，懷著一腔孤勇，奮不顧身地與世界交手。高考成績出來后，我毫不猶豫地填報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大學(xué)。從此，從我這里到你那里，便隔著一個春天和一個秋天的距離。我不停更換驛馬，朝著黎明的方向奔去，卻忘記將你遺落在暗夜。大學(xué)期間，每次視頻通話，你的眼都是決堤的海，一不小心，思念就漫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眼淚似瀑布落下。我出生時，爺爺奶奶怨懟我是個女孩摔門而出時，你沒有哭;家里最苦的那些年全身上下只有幾元錢，你沒有哭;深夜被推進(jìn)急診室做手術(shù)，你沒有哭。我曾以為你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多年以后才明白，無論你曾獨步天下，金戈鐵馬，可是一涉及我，便潰不成軍，原來我才是你最大的弱點，也是你唯一的光源。我對你的愛也是在分別中完成的，不然，我怎么會在燈火闌珊處突然沉默，聽著火車轟隆而過的巨大響聲，就仿佛看見守望在月臺的你？

多云小姐，我的世界已經(jīng)從萬物萌動的春更迭至綠樹陰濃的夏，你的天空又是什么時候開始晴轉(zhuǎn)陰的呢？不知不覺，我的心底住進(jìn)一個玻璃心的小女孩：只喝有味道的果汁絕不碰礦泉水，牙疼得不行還嚷著吃冰淇淋，穿上我的舊衣服也能在鏡子前美一天，飯桌上喜歡偷偷瞄我手機(jī)被發(fā)現(xiàn)后一臉無辜：“我們不是閨蜜嗎？”前陣子，給你買了一部新手機(jī)，有些軟件怎么教你都不會，我不耐煩地兇了你一句，你扭過頭，默默地回到房間，把門關(guān)起來偷偷生悶氣……時間是一條不曾抵達(dá)終點的河流，它將人的棱角侵蝕得干干凈凈，留下一個光潔平滑的圓面。你終于由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女神變成了我的多云小姐。天空總飄著滿滿的小心事，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在身后為你撐傘，害怕你的眼里隨時會下雨。

大四，我打算繼續(xù)讀研。吃完飯，你在廚房洗碗，我湊到你身邊說：“娜姐，你說我是繼續(xù)留在湖南呢，還是考回老家的大學(xué)？”“都行，我相信你能做出最好的選擇！”你麻利地沖洗碗筷，眼皮都沒抬一下。

安徽大學(xué)的錄通知書寄到后，你激動得和月亮脈脈對視了一夜。整個暑假，你逢人就說：“女兒考回家啦！”

九月研究生開學(xué)，送我去學(xué)校的路上，你整理行李時笑，看我時笑，就連低頭喝水時，陽光也涌滿嘴角。你的臉上有一種年輕小女孩的光澤，眼里住著星辰一般亮亮的，我隨手拍一張照，相機(jī)里都是你的笑臉。

安大秋天的首場秀是屬于梧桐的，葉子潑潑灑灑，把薄暮攪動得又濃又稠，老樹逐漸蕭疏，露出節(jié)節(jié)遒勁秀逸的骨干。我報完名出來，看見你坐等在漫天飄飛的黃葉下，靜靜地，靜靜地仰望，似乎在想些什么?？菥氲奈嗤┤~子落在你的頭上，和發(fā)色一樣。我?guī)愎湫滦@、收拾宿舍、去食堂打飯，你好乖好乖地跟在我身后，全程任由我安排。換做以前，你總是一意孤行地往自己認(rèn)為正確的方向奔跑，三匹馬都拉不回來。

上車前，你頓了頓說：“你的世界很大，我的世界只有你?！薄昂美?，老媽，咱不矯情啊，都認(rèn)識二十多年了?！蹦忝蚱鹱彀吐冻雠迤媸娇蓯鄣男θ荩~尾游至眉梢，我的心突然抽動了一下，伸手想要抱一抱你。那么多日日夜夜，你在前方開辟鴻蒙，把烏黑長發(fā)練成金鐘罩，把甜美長裙鑿成鐵布衫，留給世界一副堅不可摧的模樣。歲月給了你一百個蒼老的理由，但在我這里，你依然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備，變成一塊剛出爐的焦糖芝士蛋糕，溫?zé)嵯闾?，也可以做回一個天真的小孩，露出嬰兒般最初的信任、依賴與柔軟。

多云小姐，你生來就帶有名山大川的氣場，夏日般熱烈燦爛。你應(yīng)該有一個自己的江湖，甲光向日金鱗開，卻在陽關(guān)處放棄了自己的五湖四海，愿意俯身低眉，洗去一身銳氣，做一個母親和妻子，囿于廚房與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弧線，你只愿化身小行星循著我的軌跡旋轉(zhuǎn)。如果生命是鐘擺，我是分針，你就是時針，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后。我在世界面前橫沖直撞，你的步伐卻越來越慢，直到某一天為愛停擺。

我親愛的多云小姐，我愛你，會像愛一株玫瑰，定時松土、移盆、防霜凍。在北風(fēng)來敲門的時候，輕輕摟進(jìn)懷中到院里曬陽，用一整季冬天雪花的溫暖，伴你度過嚴(yán)寒。

你的小太陽

周穎摘自《知識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