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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8年的雪

        2019-05-09 00:53:22葛閃
        情感讀本·道德篇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瑞雪兆豐年孫家大雪

        葛閃

        生活呀,就是這樣充滿迷幻,獲得的背后不僅有汗水,更有淚水。

        那年冬天,大雪在蘇北大地上足足折騰了好幾天。眼看著春節(jié)將近,我家還是像外面的天氣一樣,每個人心里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

        有一個孫姓人家是村里的大戶,做殺豬營生。他家門口臥著兩尊大石獅。弟弟被父親抓到時(shí),正在孫家大快朵頤。弟弟去孫家那天,雪剛停沒多久。他和孫家的福柱玩得特別好,福柱不像富家孩子眼高,和弟弟像是親兄弟。因?yàn)楦赣H家教嚴(yán),弟弟很少敢接納他的東西:“不是自家果樹掉下的果子,再香再甜也不能吃?!备V怅瘢?jīng)常把東西往弟弟手里塞。我和姐姐暗示弟弟:“人家真心給的東西,你不吃,就是不尊重人家。再說,咱家都3年沒吃過肉了?!?/p>

        父親把弟弟抓回來,一路上叫他閉嘴,不想聽他的任何解釋。天寒地凍,弟弟上半身全裸,下半身穿著一條短褲,不停地用凍得像胡蘿卜一樣的手哈著氣,互相搓揉。前胸、后背,赫然是父親用藤條抽打的印痕。

        母親一把淚一把淚地掉,眼睜睜地看著弟弟在門外受凍。打累了的父親坐在石階上,邊抽旱煙邊罵:“你他娘的想吃豬肉想瘋了,居然去給人家賣體力。你說,咱家祖宗的面子,是不是都讓你給丟光了?”

        弟弟撲到父母面前,哭著說:“豬肉確實(shí)好吃嘛,我只能在福柱家里吃,又不能帶回來,哥哥姐姐還沒這福分吃哩。你都說了3年了,今兒第4年,我們?nèi)疫€是沒吃著豬肉?!?/p>

        我家本來就一貧如洗,自從3年前母親身體不好,更是雪上加霜。父親癱坐在地上,說:“今年,老子一定讓你們吃上肉?!闭f完沖出家門,消失在一片銀白色之中。

        母親知道,一輩子不肯低頭的父親出去借錢了。暮色四合,外面的風(fēng)更大了,刮得人滿臉生疼。我和姐姐弟弟不顧風(fēng)寒,躲在村頭的大樹后面,眼巴巴地朝村口對面的山梁望去。直到最后一絲亮光快要褪去時(shí),一個黑點(diǎn)出現(xiàn)了。我們歡呼著迎上去,卻見父親臉色鐵青,慢慢蹲下身子,把弟弟抱在懷里,又放了下來。

        突然間,父親把我們3個朝懷里一摟,“哇哇哇”地大哭起來,大聲說自己沒用。

        那一刻,我們知道,想吃一頓帶肉的年夜飯的愿望又泡湯了。

        或許是父親去借錢時(shí)受了風(fēng)寒,第二天他就感冒了,燒得滿臉通紅,咳嗽不止。一向剛強(qiáng)的父親主動說扛不住了,要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是重感冒引發(fā)的急性肺炎,需要住院幾天?!蹦赣H身體不好,我們又小,只好告知親朋好友,希望能過來幫忙照看一下。

        那是我們看到親戚最多的一次。雖然大家都窮,但依照慣例,來醫(yī)院瞧病人不能空手,條件好點(diǎn)的,還會給上一兩元錢。

        出院時(shí),眼看就要過年,收拾好東西,母親數(shù)了數(shù)錢,除去住院費(fèi),還剩一些。弟弟突然跳起來說:“年夜飯有著落了?!蹦赣H氣得揮手給了他兩個大耳光,打完以后,又把他摟在懷里,痛哭不止……

        大年三十前夕,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父親站在院里,一個勁兒地嘟噥:“瑞雪兆豐年,瑞雪兆豐年呀。”然后將我們召集到一起,問想吃什么,明天是年前最后一次逢集,都給買回來。

        下午,姐姐帶著我,偷偷跑到離家一兩公里的村西池塘邊。我們把冰面砸開一個小口子,將魚線輕輕放入水中,耐心地等待魚上鉤。

        雪繼續(xù)肆虐,姐姐從河邊扯了一點(diǎn)枯草過來,墊在身子底下,又叫我湊近她,摟我入懷。一個多小時(shí),只釣了一條瘦得可憐的小魚苗。眼看天色將黑,姐姐急得掉下淚來?;蛟S是上天垂憐,終究還是釣起一條大魚,姐姐興奮地拉起我就走。

        上岸的時(shí)候,我在前面拎著魚,姐姐在后面拿著漁具。聽到身后一聲驚呼,姐姐瞬間掉進(jìn)河里。我把魚朝地上一扔就要撲過去。姐姐喊著:“魚跑了,魚跑了!”我再回頭一看,岸上的魚在地上“噼啪”作響,眼看要掙脫漁網(wǎng),跳回河里。我轉(zhuǎn)身撲了過去,把魚死死地壓在身下。

        幸好姐姐懂水性,幾番掙扎后爬上岸,抱著我哭起來。

        我不解地問:“親戚們留下的錢也不少,那么多豬肉羊肉牛肉啥的都買了,還缺這條魚嗎?何必天寒地凍找罪受?!?/p>

        姐姐說:“不是缺不缺一條魚的事,而是能為家里做點(diǎn)什么,既省錢也心安?!苯憬愀嬖V我,父親住院是故意的,母親偷偷告訴她的。

        我這才知道,父親那天借錢無果,回來燒了一大桶水,把自己泡在大木桶里,直到大汗淋漓,然后只穿一條短褲,一頭扎進(jìn)寒風(fēng)之中,用地上的殘雪在自己身上搓洗。就這樣,天沒亮,父親就發(fā)起高燒來。

        姐姐流著淚說:“這樣,親戚朋友來看望時(shí),我們才有錢過年?!?/p>

        大年三十,全家聚在一起吃飯,外面的雪鋪天蓋地,面對滿桌雞鴨魚肉,父親拼命催我們夾菜。母親邊吃邊哭。我和姐姐趁著埋頭吃飯時(shí),把眼淚滴進(jìn)飯碗里。只有弟弟的小臉漲得通紅,站起來,這里一筷子,那里一筷子,肚子撐得圓圓的,活像一尊小彌勒佛。

        生活呀,就是這樣充滿迷幻,獲得的背后不僅有汗水,更有淚水。

        去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集中在年前幾天開始下。一家人聚在飯店吃年夜飯,孩子們滿桌子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弟弟的孩子最小,一邊往嘴里塞著雞鴨魚肉,一邊指著窗外喊:“看,雪,好大的雪呀!”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1978年的雪再度撲面而來。

        游子吟摘自《現(xiàn)代婦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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