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地就有了一種執(zhí)意地想要守住什么的神氣,半是兇霸,半是溫柔,卻不肯退讓,不肯商量,要把生活里細細瑣瑣的東西一一護好。
一向以為自己愛的是空間,是山河,是巷陌,是天涯,是燈光暈染出來的一方暖意,是小小陶缽里的“有容”。
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愛時間,愛與世間人“天涯共此時”。
而今日,只能與當世之人在時間的長川里停舟暫相問,只能在時間流水席上與當代人傳杯共盞。否則,兩舟一錯槳處,觥籌一交遞處,年年歲月已成空無。
天地悠悠,我卻只有一生,只握一個籌碼,手起處,轉(zhuǎn)骰已報出點數(shù),屬于我的博戲已告結(jié)束。神仙故事里的樵夫偶一駐足觀棋,已經(jīng)柯爛斧銹,滄桑幾度。如果有一天,我因好奇而在山林深處看棋,仁慈的神仙,請盡快告訴我真相。我不要偷來的仙家日月,我不要在一袖手之際誤卻人間的生老病死,錯過半生的悲喜怨怒。人間的緊鑼密鼓中,我雖然只有小小的戲份,但我是不肯錯過的??!
書上說,有一顆星,叫歲星,十二年循環(huán)一交?!皻q星”有強烈的時間觀念,所以一年叫“一歲”。這種說法,據(jù)說發(fā)生在遠古的夏朝。
“年”是周朝人用的,甲骨文上的年字寫成,代表人扛著禾捆,看來簡直是一幅溫暖的“冬藏圖”。
有些字,看久了會令人渴望到心口發(fā)疼發(fā)緊的程度。當年,想必有一快樂的農(nóng)人在北風(fēng)里背著滿肩禾捆回家,那景象深深感動了造字人,竟不知不覺用這幅畫來做三百六十五天的重點勾勒。
有一次,和一位老太太搭訕:“阿婆,你在這里住多久了?”“唔——有十幾冬啰。 ”
聽到有人用冬來代年,不覺一驚,立刻仿佛有什么東西又隱隱疼了起來。原來一句話里竟有那么豐富飽脹的東西。記得她說“冬”的時候,表情里有滄桑也有感恩,而且那樣自然地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農(nóng)業(yè)情感都灌注在里面了。
她和土地、時序之間那種血脈相連的真切,使我不知哪里有一個傷口輕疼起來。
我買了一座小小的山屋,只十坪大。屋與大屯山相望,我喜歡大屯山,“大屯”是卦名,那山也真的跟卦象一樣神秘幽邃,爻爻都在演化,它應(yīng)該足以勝任“市山”的。走在處處地?zé)岬拇笸蜕较道?,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北方人燒好的土炕上,溫暖而又安詳?/p>
下決心付小屋的訂金說來是因屋外田埂上的牛,以及牛背上的黃頭鷺。這理由,自己聽來也覺像撒謊,直到有一天聽楚戈說某書法家買房子是因為看到煙嵐,才覺得氣壯一點。
我已經(jīng)辛苦了一年,我要到山里去過幾個冬夜,那里有豪奢的安靜和孤絕,我要生一盆火,烤幾枚干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
你問我今年過年要做什么,你問得太奢侈??!這世間原沒有什么東西是我絕對可以擁有的,不過隨緣罷了。如果蒙天之惠,我只要許一個小小的愿望,我要在有生之年,年年去買一缽素水仙,養(yǎng)在小小的白石之間。中國水仙和自盼自顧的希臘孤芳不同,它是溫馴的,偎人的,開在中國人一片紅燦燦的年景里。
如果一個人愛上時間,他是在戀愛了。戀人會永不厭煩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如果你愛上的是一個民族,一塊土地,也趁著歲月未晚,來與之共其朝朝暮暮吧!
所謂百年,不過是一千二百番的盈月、三萬六千五百回的破曉,以及八次的歲星周期罷了。所謂百年,竟是禁不起蹉跎和遲疑的啊,且來共此山河守此歲月吧!大年夜的孩子,只守一夕華麗的光陰,而我們所守的卻是短如一生又復(fù)長如一生的年年歲歲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