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遠
01
連姨的家在永興巷二十七號。
阮輕下車前,特意換上了帆布鞋。這些天她瞞著米翔去偷偷練舞,就是為了在婚禮上驚艷他一下??上ё约罕孔静徽f,性子還倔,舞蹈老師已經(jīng)說了,練舞的時候穿舒服的鞋子就好,畢竟是初學(xué)。可她偏不肯,婚禮上就是要穿高跟鞋跳舞的,練習(xí)的時候自然也要高跟鞋才可以。要美、要人羨慕。就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倒追米翔三年,這點,她很清楚。
她悄悄揉揉發(fā)腫的腳踝,又一臉輕松地對米翔說:我去看連姨,你不用等我。我打車回家就好。鞋子先留在車子里,晚上我去拿。
米翔留下一個溫暖的笑,載著她的高跟鞋走了。
有多久了,米翔和那雙名牌高跟鞋一樣,代表著阮輕所有向往的生活。米翔生在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民間疾苦的家庭里,這樣出身的人,要么過分的冷傲、要么過分的單純。還好米翔是后者,倒追這幾年里,其實最難搞定的不是米翔,而是米翔那精明的媽媽。米先生忙于家族生意很少露面,家里、家外全靠米太太一人把持。自從米翔第一次把阮輕帶回家后,米太太就一路不動聲色地隔岸觀火,讓阮輕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看似波瀾不驚,實則驚心動魄的考驗,還好最后總算松了口,同意她當米家的少奶奶。阮輕明白,這件事上,連姨幫她加分不少。
最初米翔發(fā)現(xiàn)連姨的存在時,心里有過疑惑。阮輕雖不是富家女,可也算得上是中產(chǎn)階級,怎么會有如此落魄、如此窮困的親戚。那會他已經(jīng)愛上阮輕,心里的一團火燒得正旺,完全受不了所愛之人對自己有任何的隱瞞。他在一次阮輕從永興巷出來的時候,把她堵在了路口。阮輕坐進他的豪車里,靜靜地哭了。她告訴米翔,連姨其實和她并無血緣關(guān)系,連姨的女兒,曾經(jīng)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就在離高中畢業(yè)還有三個月的時候,突然墜樓身亡。連姨的丈夫早亡,本就只剩她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女兒死后,連姨的精神一落千丈,她三番五次求死不成,被救回后,卻也斷了自殺的念頭,每天深居簡出,把丈夫和女兒的墓碑照料得很好。自己也只剩一口氣吊著,不知什么時候才是盡頭。這么多年了,阮輕一直定時去探望她。
哎,阮輕嘆了口氣,如果連琪還活著。下個月就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了。
米翔被這樣的故事震撼了。他很久沒有說話,開著車在城里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后來他終于張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阮輕,咱們結(jié)婚吧。
02
阮輕敲敲門,連姨老邁的聲音在里面應(yīng)了一聲。
連姨,阮輕說,你還好嗎?她把手里的維生素和果籃放在桌子上。上次買給你的鈣片,是不是快吃完了?
連姨笑了一下,她對著阮輕招招手說:來,過來,坐我跟前。
連姨笑咪咪地問阮輕:你是不是快結(jié)婚了?
阮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說:下個月七號。她頓了一頓,硬是把“萬豪酒店”這四個字給咽了下去。
她也曾經(jīng)想過,是不是應(yīng)該邀請連姨去參加自己的婚禮??赡铑^一轉(zhuǎn),她仿佛看見如此這般的場景:滿堂絢麗多姿、發(fā)光閃耀的人群里,一個灰頭素臉、安靜晦氣的女人站在其中。她的眼神似乎綿里藏針,定定地望著她。
還是算了。阮輕在心里想,大不了把喜糖拿來給她一點,讓她沾沾喜氣。這喜氣也是昂貴的,米翔的媽媽專門在日本找巧克力師傅手工制作的,每塊喜糖的味道都略有不同。
真好。連姨笑咪咪地說。女孩大了要出門,要找找個可心人。輕兒,你愛他嗎?
阮輕點點頭,篤定地說:我們很相愛。
真好、真好。連姨忍不住拍拍手。她從阮輕送她的果籃里,取出一個蘋果塞給阮輕:來,吃水果。
阮輕沒有拒絕。多少年了,連姨的要求,她從未拒絕。幸好連姨沒有要求去參加她的婚禮,否則她該怎么辦?怎樣向眾人解釋她和連姨的關(guān)系?她還要幫連姨買衣服、做頭發(fā),省得她那么寒酸,更是別期望從她那里得到什么禮物了。
連姨定定地望了她一會,然后說:我困了,先去睡一會。她走到床邊躺了下來。阮輕知趣地站起來朝門口走,還不等她說再見,連姨又說:祝你新婚快樂?;槎Y以后,你們肯定要去度蜜月、要過日子、要生孩子。你做了別人的太太,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自由地想去哪就去哪了。以后,還是別再來看我了。只要你心里裝著連姨、想著連姨,就夠了。
阮輕慢慢走出門的時候,聽見連姨對她說:輕兒,新婚快樂,祝你幸福。
阮輕突然一陣心慌,她沒說話,快步走了出來。
她突然想到了連琪。
03
連琪是十年前出的事。那天那棟大廈的電梯壞了,十八層的高樓,她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到樓頂?shù)?。她?yīng)該是在凌晨的時候跳下來的,樓里的居民聽見一聲巨響,還以為是夜里狂風(fēng)暴雨,也許哪家人的空調(diào)外掛機被吹落了,也就沒當回事。
直到清晨清潔工來打掃庭院,才發(fā)現(xiàn)她支離破碎的尸體。
警察封鎖了現(xiàn)場,幾經(jīng)勘查后,確定是自殺。他們把連琪的尸體帶回了警署,通過連琪留在天臺上書包里的學(xué)生證,確定了她的身分,找到了連姨。連姨在連琪的尸體前暈了過去。
這些細節(jié),阮輕都是后來在報紙上的社會新聞里看到的。連琪自殺的事,在學(xué)校里影響很大,只剩三個月就要高考,學(xué)校里封鎖了消息,和家長們也都互相通氣:為了孩子的前程,必須不能泄密,要保持孩子情緒的穩(wěn)定。學(xué)校周圍的報紙都被家長們買光燒掉。大家都只是隱約地知道,在她身上發(fā)生了特別不好的事,可是具體是什么,沒人知道。
直到夏天過去,阮輕去了外地的大學(xué)報到,收拾行李時,無意間翻出一張舊報紙,想必是母親替她打包行李時,無心拿來包東西用了。她展開一看,社會版的頭條:十八歲女高中生跳樓身亡。上面還有一張照片,是連琪的媽媽。她腫著眼睛、憔悴不堪,整個人像只脫了水的香菇。
她突然就很想去看看她。
在那之前,她只去過連琪家一次。永興巷二十七號,地址她一直記得很清楚,說是二十七號,其實整個永興巷里也只剩下了三戶人家而已。其他有能力的人,早就攜家?guī)Э诘匕嶙吡恕S琅d巷陰暗潮濕,不是個生機勃勃的地方。曾經(jīng)有過唯一的亮色,也隨著連琪的消失而破滅了。
第一次去連琪家是個陰天,烏云低壓壓的,快要下雨了。阮輕站在巷子口,好奇地向里面張望,本就是白凈的女孩,穿著白衣藍裙更是讓人心生好感。等了許久,不見連琪,卻被一個笑咪咪模樣的女人叫住,她說:孩子,你是連琪的同學(xué)嗎?
她愣住,很快又點點頭說:是的,我叫阮輕。
那女人很熱情,硬是邀請阮輕去屋里坐坐。阮輕進屋的時候,她溫柔地叮囑阮輕,要她小心腳下,不要被地上的盆盆罐罐絆倒。
屋里漏雨。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繼續(xù)說:連琪去找前街的金叔來幫著修屋頂去了。金叔你知道吧,就是開五金店的那個。
阮輕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女人又塞給她一杯水。連琪性子拗,朋友不多,能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不錯,以后要常來家里玩啊。
阮輕盛情難卻,抿了一口水,溫溫的涼白開。應(yīng)該是加了兩勺白砂糖,喝起來甜甜的。
那是她和連姨的第一次見面。
連琪死后的第一個冬天,她從大學(xué)里放寒假回來,自己一個人去看了連姨。還是那條破落的巷子,連姨瘦成了紙片人,見了她,似乎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誰。阮輕以為連姨會觸景生情地大哭一場,卻是沒有。她只是伸出冰冷干枯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摸阮輕,摸她的頭發(fā)、摸她的臉,深深地望著她。連姨說:輕兒啊輕兒。
后來她把她和連姨的這次見面描述給米翔的時候,米翔被感動得哭了。他說: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可憐、這么悲慘的人?連姨的事鼓舞著他,投身慈善的時候更加積極了。
04
婚禮前一天。阮輕在社交網(wǎng)站上更新了自己的動態(tài)。隱忍了這么久,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了。以前是低調(diào)的女朋友,現(xiàn)在馬上就要當名正言順的米太太,她的心里充滿著巨大的欣喜。
消息發(fā)出去不到五分鐘,就收到了三十多條“贊”和留言,其中一個“贊”,是齊冀武點的。他們從大二起就沒再怎么聯(lián)系,聽說他現(xiàn)在在一家IT公司,當平淡無奇的小白領(lǐng),看樣子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了。
阮輕在心底慶幸,幸虧自己當初沒有一根筋地繼續(xù)迷戀他。高中的時候,齊冀武是籃球隊隊長,是流川楓一樣冷傲挺拔的人物,多少女生都知難而退了,就她沒有。她光明正大地站在齊冀武面前問他:你為什么拒絕我?
齊冀武也毫不示弱:因為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那么多人圍觀,齊冀武一點情面都不留給她,干脆痛快地拒絕了她、羞辱了她。后來班里有好事的女生告訴她:人家齊冀武早就有女朋友了,你不是自作多情么?
她跟蹤了齊冀武幾次,發(fā)現(xiàn)他總是送一個瘦瘦的、扎著馬尾的女孩回家,那女孩住在一個叫永興巷的偏僻地方。齊冀武應(yīng)該是很喜歡她,看她的眼神和別人的都不一樣。她多么希望,有一天齊冀武也能用同樣的眼光來望著自己??!她多番打聽,得到了一個名字,那女孩是八班的連琪。
阮輕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第一次去連琪家里,其實只是為了偵查。她想要看看這個讓齊冀武迷戀的女孩,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自己能不能和她勢均力敵。后來連琪死了,這些那些的都不重要了。
她和齊冀武。高中畢業(yè)去了不同城市的不同大學(xué),只是互相通了幾封信。后來暑假、寒假老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在觥籌交錯間,點頭示意了幾次而已。曾經(jīng)以為會蕩氣回腸的愛情,最終還是沒有發(fā)生。
阮輕大學(xué)畢業(yè)后交過幾任男友,都不長久,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讓阮輕不滿意。直到米翔出現(xiàn)。
05
米翔一家都是基督徒,婚禮被安排在城西的一家教堂里。阮輕穿著婚紗從車子里下來的時候,高跟鞋踩到了落著花的水洼里。教堂的鐘聲響了三下,她的男人、滿堂高貴的賓客、她所有的幸福,都在那里面等著她。她甩了甩鞋上的水,一步步向教堂里走去。
這時有人送過來一個信封。信封很舊,沒有落款,只有幾個字:阮輕收。她面帶疑慮地打開,只看了一行,整個人就癱倒在地上。
阮輕想,她也許一直就是在等待著這一天的。等待著命運的清算,等待著命運來問她要一個交代。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會這么快。
她從來都不是連琪的朋友。她怎么會是連琪的朋友呢?她只是一個被嫉妒沖昏了頭腦,想要把心愛的男孩奪過來的蠢女生而已。她從媽媽那里騙來了五百塊錢說是補習(xí)費,然后把錢給了游戲廳里的小流氓,讓他們幫自己教訓(xùn)一個人。那個人折磨著自己,讓自己手足無措、夜不能寐。那個人就是連琪。
她自己不是沒找過連琪,她見了連琪,和她談過。連琪溫柔而堅定,阮輕挖苦她出身窮困,是個窮鬼,根本配不上齊冀武的時候,她也只是淡定地笑了笑,臉上的神色并無半點垮掉。這突然就讓阮輕心慌,她也突然開始明白,眼前有著連琪這樣的女孩,齊冀武是不會喜歡上自己的。
那天下著雨,她把自己淋成了落湯雞。然后她帶著五百塊錢,去了游戲廳。
第二天一早。在城南一棟高層大廈的樓下,人們發(fā)現(xiàn)了連琪支離破碎的尸體。
06
連琪是自殺的,可是自殺前在她身上發(fā)生過什么,無人得知。她死以后,阮輕突然害怕,她四處尋找那幾個小流氓,卻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一夜之間都去了南方打工。她的日子開始混沌,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想,只知道閉緊了自己的嘴。每個人都是有秘密的,她安慰自己說,自己還年輕,多么美好啊,自己要好好活。連琪的死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
可她還是忍不住去看了連姨。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C城,每個月都會去一次。她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連琪的死已如過眼云煙,而連姨會記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去探望她的好。她以為自己瞞得天衣無縫,她以為連姨一直只知道自己是連琪的好友,即使連琪離去了,依然會探望她獨居的老母。她以為。
阮輕握著信的手在慢慢發(fā)抖。那封信寫在阮輕第二次去連家之后。連姨在信中寫:輕兒,我一次又一次地撫摸你的頭發(fā)、你的臉頰,就是想要弄清楚、想要看清楚,在這皮肉之下,到底是什么樣的妖怪、什么樣的惡魔?
她一早就知道連琪和阮輕的關(guān)系。她沒有丈夫,靠自己在市場幫人賣醬菜來維持生計,女兒就是她的全部。那晚下著大雨,連琪沒有回家,她和金叔在大雨里尋找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見到了連琪。她躺在冰涼的地上,沒了呼吸。
她想過死,也尋過死??伤罱K還是不甘心。她混沌度日,毫無頭緒,直到阮輕從大學(xué)里放寒假回來看她。她想,如果連琪還活著,她也已經(jīng)是名牌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了。她那么優(yōu)秀、那么好,會過上與自己毫不相同的人生??蛇@一切都在那個雨夜里被斷送了。
連琪死后的第三個月,金叔的女兒哭著跑來告訴她,自己在市場里聽到有人議論連琪的事,說是那天連琪在回家的路上,被幾個小流氓劫道。他們拿著刀,沒人敢惹,當時下著雨,人們都行色匆匆。連琪的叫聲很快就消融在雨聲里,不留痕跡。
輕兒,連姨在信里寫,這封信我寫了十年,我每見一次你,就多恨你一分。如果連琪還活著,她一定比你更優(yōu)秀、比你更幸福。可你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我一直在等著你向我懺悔,我等著你的眼淚,那么,也許我會原諒你,可你沒有。你一直很忙,忙著追尋著你的幸福。輕兒,你知道嗎?我每次恨極了你,都會寫下一筆。這么多年了,我有多恨你??!
阮輕顫抖著把信翻到下一頁,那上面是幾千幾萬個密密麻麻的“正”字。寫一個“正”字需要五筆,那么這么多個“正”字,有多少筆?阮輕不敢想。
阮輕把信哆哆嗦嗦地塞回信封里,她四處看看,找不見連姨的臉。其實她不用找,多少年了,連姨的臉一直在她的心底。笑咪咪的、軟軟的、和氣的、關(guān)切的、溫柔的,卻都不是真的。
伴娘們看她臉色不對,都圍過來問她怎么了。她手腳冰涼,說不出話來。
天氣真好,好久都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太陽了。阮輕的心里,電閃雷鳴、大雨滂沱。
可惜沒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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