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文佳

編者按：有一種手工織品叫真木千秋，接觸她和她織品的人都會被迷住，著迷的不僅是面料和工藝本身，更多是向一種情感和堅持致敬。她深入被稱為“世界盡頭”的地方冒險采集野蠶絲，為了做成功這樣的純生絲，在印度呆了20多年。她的所有織物均采用天然原料、純手工紡織、純植物染料染色，在亮麗浮華的世界里如此樸素的衣物，以獨特的質感和魅力讓人流連癡迷。本刊特邀MAKI TEXTILE STUDIO&SHOP創(chuàng)辦人真木千秋女士講述她的摯愛靈物和她的編織之道。

真木千秋Chiaki Maki

獨立紡織品設計師，日本手工織物作坊MAKI TEXTILE STUDIO&SHOP創(chuàng)辦人。游走于危地馬拉、墨西哥、羅馬尼亞、匈牙利、捷克、印度、泰國、印度尼西亞、中國（云南?。┑纫匀究棡橹饕a業(yè)的國家及地區(qū)尋找紗線和工藝，深入印度村落二十余年，將地方性材料，原生態(tài)工藝與現(xiàn)代感相結合，賦予原材料天然的顏色和藝術品般的美感。

第一次看到真木千秋女士是在會心閣的私人展覽上，她和她先生田中Parva正向眾人娓娓訴說自己的手工織品。清瘦骨立的身形、輕薄素凈的衣衫，言語里透出的謙遜、嚴謹，告訴我們的是一位日本手藝人的面貌，還有展示的那些蠶絲、紡錘、織機……這些都是制作衣物最初、最原始的模樣。在傳統(tǒng)紡織沒落的時代竟然還有這樣的回歸與堅守，這無不讓人為之動容和難忘。

侯文佳（以下簡稱“佳”）：中國有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您在學習紡織的過程中走訪了許多國家，給您帶來什么樣的體驗和感悟？

真木千秋（以下簡稱“真木”）：在走訪民族服飾的過程當中，我感受的第一點就是，不同的手工織物包含了不同的情感，代表了各自的屬性。也許有些織物是母親為剛剛出生的嬰兒所織的或者刺繡的，那衣物是柔軟和溫暖的；有的是奶奶為爺爺織的，也有的是女孩為自己的朋友織的，是貼合對方喜好趣味的，一些細小的地方體現(xiàn)了編織者的情趣。正是這些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他們織出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織物，而且每一件都那么的溫暖，我對這一點的感觸很深。關于美的概念，它不僅僅是顏色上的美，或者是圖案拼織上的美，或者是刺繡工藝的精湛。我們要把這塊布穿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這個質感是不是合體，是不是讓人身心感覺舒服和溫暖，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佳：您去過這么多地方，見過世界各地的蠶絲織品，最后選擇扎根印度，一扎就是20多年年，為了采集蠶絲不惜冒險深入山林，教授當?shù)丶徔椆?，與當?shù)啬裂蛉藶橛?，仿佛印度已深入您的藝術血脈，為什么您對印度如此鐘情？

真木：是的，在印度我找到了最想要表達的素材?，F(xiàn)在正逢印度的雨季，許多山林隨時有泥石流的危險，但是我最心儀的素材就是需要從印度采集，我愿意去冒險，因為我遇到了這樣的一個繭。（搖動手中的繭）你可以聽到，它還有聲音哦。這個繭實際上就是絲，這是野蠶絲，我們也把它叫做印度柞蠶絲。它是不吃桑葉的，它經(jīng)常吃印度的沙羅雙樹的葉子。當然每一種作物都是有自己的天敵的，印度當?shù)睾芏嗟娜?，會保護這種野生蠶，避免它被猴子吃掉，被其他的蟲子吃掉。它是一種非常神圣的繭，所以我把它的各個部分，無論是生絲，還是它的外皮，也就是生皮苧，以及它蒂狀臍帶的部分，我會把它的各個部分紡成各種不同的絲。我們可以看到它的顏色是帶一種淡茶色的，淡咖啡色的。我商品上掛的這個吊牌，實際上就是用這種印度柞蠶絲所做的。當我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非常震撼。因為從日本的觀念上，我們都認為絲是非常潔白的、光凈的、順滑的，但是我在印度遇到的絲，它有著全然不同的質感。它傳達給我一種非常溫暖的感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捆絲，它是用手一點一點從繭中抽出來的?？梢韵胂?，抽成這樣一捆絲是需要多少手工，這也是一件非常感動而神圣的事情。

佳：與用家蠶絲制作的衣物的順直、光亮以及致密的特點不同，野蠶絲在質感上摸上去更像麻，您手工的織品也基本保留了這種野蠶絲原有的面貌，您能具體說說野蠶絲的特點嗎？

真木：蠶絲一般來源于家蠶和野蠶。說到家蠶，中國朋友會比較熟悉，就是桑蠶，因為中國是桑蠶的發(fā)源地，我想大家應該比我更了解。據(jù)最近的資料表明，中國四川省的北部發(fā)現(xiàn)了桑樹的天敵，也就是吃桑樹的動物，那個可能也就是家蠶的原型。因為它吃桑葉，我們也稱家蠶為桑蠶。大部分的家蠶絲顏色多呈晶瑩剔透的白色，因此市面上真正純天然的桑蠶絲被就是用這種家蠶絲制作的，不需要經(jīng)任何化學漂白工藝。而印度的家蠶，個頭比較大，又被稱為玉繭，就是一個繭里面有兩只蠶的繭。另外還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繭，我們把它叫做黃繭，顧名思義，顏色偏淡淡的黃顏色。黃繭大概只有小拇指的一個關節(jié)的大小。它非常的小，在分類上也屬于家蠶，但中國并不是這種繭的原產地。它主要是在印度和印度尼西亞比較炎熱的地方會有，黃繭抽出的線非常的細，我們的圍巾和披肩好多都是使用黃繭。

野蠶的繭和家蠶的蠶看上去非常的不一樣，但實際上它們就像是親戚關系。比如中國的柞蠶，屬野蠶，它由人工放養(yǎng)在野外大山柞林之中，它以柞葉為食。中國的遼寧特別是丹東，是一個盛產柞蠶絲的地方。中國遼寧的柞蠶繭，實際上我在二十年前就開始尋找有沒有用中國的柞蠶絲做的手紡線。但實際上，在遼寧沒有找到。在中國的今天柞蠶絲的工藝和家蠶的工藝是一樣的，有一個去色的過程，也就是把它原有的茶色給去掉。去掉原有的顏色以后，再用化學染料把它染成各種各樣買家想要的顏色。

我們工坊中最多利用的一種材料是印度的柞蠶。它帶了一個長長的臍帶，非常的硬。它的幼蟲顏色像中國的翡翠，我覺得這在中國人來看也是一個非常美的顏色。印度的柞蠶是寶貝，我們把它叫作Muga，在中國翻譯成“琥珀蠶”，我們是在翻譯的過程中才發(fā)現(xiàn)中國是把它稱為琥珀蠶的，為了防止野生蚤被天敵吃掉，現(xiàn)在一半以上的琥珀蠶是放外面的樹木上進行半養(yǎng)殖。除了日本的天蠶，琥珀蠶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絲綢。帶著黃金顏色，以前在印度代替金絲使用。

我來說一下，為什么我們的絲織物摸起來會有一點硬，像麻一樣，這是一種比較干爽的觸感。一般大家印象中的絲是非常柔軟和順滑的，主要的原因是在這個纖維的周圍有一種蛋白質，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絲實際上是在加工的過程中把這種蛋白質去除了的，除去之后的絲就會變得非常柔軟。在江戶時代的東京，日本絲品售賣的時候有一種稱為“生絹”，又稱為“涼絲”，即是沒有除去蛋白質的絲品。所以我所加工的絲織品，也是不除去這種蛋白質的，我喜歡保留它這種比較干爽的感覺。在我們使用的過程當中，這種蛋白質的成分會漸漸減少，所以它會自然地變軟，如果你不使用時，放在抽屜里保存起來，它一直都會是這樣的，越是使用就會越變得柔軟。在變柔軟的同時，絲的光亮度也會增加。另一個原因是我們純手工紡出的線不會有一種粘連的感覺，是非常生爽的。我們知道蠶在做繭的時候，會先在外圍圍成一個圈，以8字形動作吐絲，不斷的將自己圍在里面的方法。如果大家看過蠶吐絲的過程，其實它是微微抖動自己的身體，慢慢的把絲吐出來的。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絲有個伸縮的程度，實際上是絲本來的面貌，因為蠶是顫抖的吐出來的，所以它是有波動的，而不是我們所看到的筆直光滑的線。為什么說手紡出來的線質感是不一樣的，因為手紡的速度和蠶吐絲的速度基本上是相同的，所以會保留住它波紋狀的質感。我們希望保留它吐絲時的一種自然狀態(tài)，把它織成布穿在自己身上，我們就覺得好像自己就是一個蠶寶寶一樣裹在當中，這是“初生”的感覺，是非常美好的。

野蠶絲還有許多自帶的特點，是不同于桑蠶絲的。東京農業(yè)大學的赤井弘博士在二十年前發(fā)表的一個研究，他貼出了一個野蠶纖維的斷面，放大就可以看到斷面中有好多氣泡。比較家蠶絲的纖維斷面是沒有這些氣泡的。所以我們簡單的可以理解為野蠶絲是一種含有空氣帶有氣泡的纖維。正是因為這些氣泡，它有一種隔熱斷熱的功能。而且有很好的伸縮性，又有保濕的功能，還可以隔斷紫外線，且非常的輕，沒有再好的詞能形容了，所以不能把它作為家蠶的替代品來使用。所謂適材適用，不管是家蠶還是野蠶，能夠充分發(fā)揮它本身自由的優(yōu)點就是好的。

佳：印染是介于紡和織之間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不同于化工染料，您能簡要談談您的植物印染工序嗎？

真木：一般染織出藍色會用上各種染料，我們是用自己種的蓼藍來染織。這個植物來自中國。我們用蓼藍染織的時候不讓它發(fā)酵，而是使用生葉子來染織。印度蓼藍的主要產地是南印度，但是現(xiàn)在印度大部分都有使用石油原料的人工染料。而我們一直都在用從植物得來的自然蓼藍染織。把蓼藍泡進灰汁里（植物燒后的灰泡進水里的水/堿性）發(fā)酵后，再染織。用木炭做灰汁，然后把印度染料倒進這個灰汁里。做藍色染料需要酒精，這是印度的朗姆酒。在日本則會放日本清酒。做藍染料需要營養(yǎng)，這是甘蔗的原糖。但是最好的營養(yǎng)是愛情，大家會一起祈禱。我們祈禱后，保持適當溫度過2至3天后會開始發(fā)酵。發(fā)酵后的泡沫叫藍華，有特別的發(fā)酵味，這樣生出的顏色與葉子染的又不一樣，染出藍色會更深。工房里種的茉莉花，也叫夜香木，因為它會在夜間開花并且放出清香味道。工作人員會在早上撿起掉地上的花朵。曬干后可以制成染料，用它染絲會染出黃顏色。黃色加藍色會生出綠色。植物染料唯一沒有的顏色是綠色。因此，我們有用黃色加上藍色，便制出綠色。還有印度東部的介殼蟲，是紅色的染料。

佳：面對機器和技術越來越進步的今天，手工紡織顯得愈加邊緣化，您如何看待自己從事的紡織事業(yè)？

真木：用一句話很難表述，我也遇上過很多困難。比如說小孩子的皮膚很敏感，他的內衣我都用防敏感的，很柔軟的絲來織布。我常常告訴自己在做這件事時，不要忘了衣食住行中的真正需要。如今我們不可能在自己家里紡線織布。我認為完全手織的過程，你做的每一步都是可以看到的，所以我相信，只要有信心，用手和眼是完全可以做出我們想要的東西。我們要不斷的不吝惜自己的能力，去做這件事情，這樣才會做出很美的東西。每一個工程，每一個步驟都是非常重要的。由于我從事的是紡織品的設計，所以我并沒有做織布的工作。為我織布的，是在印度ganga工坊的大家。這是一個集體的智慧，既有我們印度的工人，也有在日本設計工作室的設計師。是大家湊在一起，共同完成的工作。我們現(xiàn)在從事的工作，其實是非常辛苦的，也很艱難，但是我可以從每個人的臉上看到笑容。我相信大家都是在非常愉快的從事這個職業(yè)。因為我們是非常真心實意的在做每一樣東西，當它們被大家所接受、被大家很珍惜的使用時，這就是我們工作的力量源泉。在日本很多人在使用我們的產品后會非常感興趣，也會成為我們的一員。正是有這樣一個很美好循環(huán)，我們才可以堅持到現(xiàn)在。

最后我想說的是因為我自己真的是非常愛這些柞蠶絲，所以我里里外外都是用這些柞蠶絲來裹住自己的身體。有的穿了很多年之后，變的很舊了，那就把它改成內衣來穿，或者是做成睡衣。如果實在不能穿了，把它拆了做成抹布也是很好的，擦得非常的干凈。我就是希望用的一點都不剩，物盡其用。除了絲織衣物，我還在嘗試制作羊毛、棉麻等其他素材的日用品和室內裝飾藝術品，我們通過不同的感受去尋找不同的材質，讓自己身處在一個自在、健康、舒適的狀態(tài)里。

有一種手工織品叫真木千秋，“真木”源于一桑一線，天然洗染，雙手編織；“千秋”則象征四季輪轉，日月循環(huán)，纏連與共。每一件“真木千秋”都傾注了萬千的熱愛和一以貫之的堅持，凝結著一方水土之物華和靈氣。這是一位母親傾注心血的織物王國，堅韌里帶著無限柔軟，這是無數(shù)匠心獨運手工藝世界中的一方熱土，廣袤中閃爍著晶瑩之光。向與真木千秋一樣的手工藝術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