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二
這一刻她明白死神說的最想見的人了。愛人,友人,恩人,親人。不是他們,也是他們。是每一個他們所拼貼出來的,被她視而不見的,永遠不敢談及的,那個小小的自己。
一
方蘇子死了,在二十六歲的某一天。
你要問她死了多少天了,她也不知道,但你要問她死在哪一天,她會告訴你,今天。
是的,今天。無限重復的今天。
她還記得,自己是在3月21日加班的時候被死神叫醒的。手上這個游戲項目進程才一半,原本的主策因私提交了離職申請,總監(jiān)找了三個人去談話,其中就有她。
“新的主策估計就在他們之中產生?!惫纠锎蠹叶歼@么說。
方蘇子當然心里也明白,暗暗較勁兒,只是沒想到這勁兒過了,“你這算是猝死?!彼郎襁@么對她說,“不過,進輪回重新做人之前你必須完成一件事?!?/p>
什么事?
死神說:去見到你最想見的那個人。
“見不到呢?!狈教K子問。
“那就永遠循環(huán)在這一天?!彼郎裥ζ饋肀瓤捱€難看。
方蘇子試過了,確實只能在這一天,無論她怎么改變,醒來都是同一個日子,開始還好,以為能活著也是幸運,重復又有何畏懼。
久了便煩了——無論幾點睜眼都是這一天,方蘇子把手機放下,心里想,“原來是這么回事兒啊,如果都是重復的生活,那這一天死去,跟一百年以后死去有什么區(qū)別?!?/p>
如果這是一場夢就好了,方蘇子想,這樣就不用做這種為難的選擇了——要么煩死,要么死。
方蘇子決定去死。
所以她需要思考,她最想見的人到底是誰?
方蘇子首先想到的是程昱深,她的前男友,三個月前兩人正式分手,分手理由挺世俗的,程昱深出軌了,對象是她十年密友露西。
“女人終究是女人?!狈质值臅r候程昱深說,“到底是要結婚生子回歸家庭的,你天天這么拼,拼得過你們公司的男人嗎?”
他們是學生情侶,大學四年并畢業(yè)兩年,快要談婚論嫁了,在“全職主婦”這關談崩了,方蘇子堅持要上班,結婚的事兒便擱下了,再過了些日子,她抓小三抓到了露西頭上。
“蘇子,你愛我嗎?”程昱深被抓到那天毫無愧意,“戀愛六七年,你連家長都不讓我見,我算你的什么?備胎?”
方蘇子沒說話,她看這一刻的程昱深是陌生的,她張張嘴想說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而是選擇了掉頭就走。
回去的時候她想了一路,毫無疑問,她是愛程昱深的,這么些年的感情不是說散就能散的,說以她才會那么執(zhí)著于他的話,她拼命想證明他是錯的。
不過現(xiàn)在卻拿命證明了他是對的,她確實沒拼過公司里的男人們,因為,她死了。
或許程昱深是她想見到的那個人,方蘇子想,如果見到程昱深,我得告訴他,我愛他。
二
方蘇子醒來第一件事是給程昱深打電話,意外的是電話是程昱深母親接的。
“蘇子啊?!背棠敢廊粶厝?,“阿深在醫(yī)院呢,這孩子前兩天摔了一跤,把腿給摔斷了?!?/p>
程母說具體情況也不清楚,方蘇子趕到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程昱深的模樣委實有些好笑,不僅腿斷了,臉上還有傷。
“醫(yī)生說肋骨也有碎裂。”程母看見她就感嘆,“問他到底怎么摔的也不肯說,只說該他受著?!?/p>
躺在病床上的程昱深就是這時候轉醒的,他看到方蘇子時臉上還有些懵,愣了兩秒忽然問:“你怎么來了?!?/p>
這是周三的早上,方蘇子從前別說工作日了,就是周末有活兒也要加班加點干,程昱深不好奇才怪。
她也不解釋,只是笑了笑:“正好告一段落?!?/p>
程母卻一巴掌拍上程昱深腦門:“怎么跟你女朋友說話的呢?!背剃派顩]反駁,方蘇子這才轉過神來,原來程母還不知道兩人分手的事情。
她一時百感上心,到底還是出口了:“阿姨,我們已經分手了?!?/p>
她想得很輕巧,見了程昱深之后大概率她就能死了,實在沒必要讓人再誤會,于是又找補了一句:“我出的軌。”
程昱深訝異看她,程母亦是被噎住,她又開口:“我能單獨跟他說兩句話嗎?”
“蘇子……”程母出去之后程昱深欲言又止,“對不起,我就是個混蛋……”
方蘇子不喜歡“混蛋”兩個字,她蹙眉打斷他:“別說了,我來是想回答你那天的問題,給你一個交代,也給我自己一個交代?!?/p>
這也是她選擇來見程昱深的原因,“分手那天你問我愛不愛你,現(xiàn)在我回答你?!?/p>
方蘇子頓了頓,她沒說“我愛你”,而是心下一轉換成了:“愛過?!?/p>
確實,不知是分手有些時日,人疏情淡了,還是將死之人再回首,發(fā)現(xiàn)左右不過一點癡念。
說完她笑了笑,轉身便要走,程昱深在她身后叫住了她:“我們……我們可以復合嗎?”
方蘇子沒回頭,她在拉開門的時候輕輕說:“下一次見,再說吧?!?/p>
人生,并不是每一個坎都能跨過,她心里明白,哪有下一次見,他如果能等得到她的回答,那還真算見鬼了。
不過說到“復合”,方蘇子皺了皺眉,分手三個月了,程昱深如今提出“復合”,那露西怎么辦,難道他跟露西之間,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
方蘇子回家的路上都在想這件事,到了樓下時,她又折身去了趟超市,東挑西選買了些菜,磨磨蹭蹭回家之后,她認真做起菜來。
從小到大的習慣了,每次只要專心做菜,什么煩惱痛苦都能被她拋在一邊。
吃完飯收拾好之后時間還早,但方蘇子已經不想等待了,她從抽屜里翻出之前失眠在醫(yī)院開的安眠藥,按從前的量服用下去。
“好好睡最后一覺?!狈教K子想,“這可是最后一覺啊?!?/p>
三
方蘇子又醒了。
她伸手拿過手機,三月二十一日,六點三十七分,還是這一天。
“啊!”她覺得自己真的崩潰了,把手機甩出去,拉扯著頭發(fā)只管尖叫。
尖叫過后她開始回想死神的話——去見到你最想見的那個人,如果見不到,那就永遠循環(huán)那一天。
還是這一天,所以顯然可證,程昱深并不是她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那會是誰呢?
這次也很快,方蘇子想到了露西,她的十年老友。
是的,她在心中再一次肯定這個答案,畢竟她昨天聽到程昱深提出“復合”時,第一反應竟然是露西該怎么辦?
理所當然,畢竟失戀對她打擊那么大,程昱深功不可沒,但露西帶來的背叛則是最戳痛她心口的。
方蘇子和露西是高一那年成為同桌的,那時她剛好在女生最不方便的那幾天,因為沒太注意,還是起身的時候被露西發(fā)現(xiàn)藍色的校服褲子臟了的。
露西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伸手拉住她:“同學,你要不要把我的校服……系在腰間……”如此,她還有什么不明白了,一番道謝之后,放學請了露西喝奶茶。
女生間的友誼往往如此順理成章,但要成為多年密友,僅僅是順理成章還不夠的,起碼還得知道對方大大小小的秘密。
比如她,知道露西父親去世的事情;而露西,知道她一直住在她姑媽家。
“為什么住你姑姑家?”露西問她,“你父母呢?”
死了。方蘇子是想這么說的,但她沒有說出口,只擺了個顯而易見的理由:“我姑姑家就在附近,住她家里我就可以走讀了?!?/p>
那年頭沒有幾個學生喜歡住校,露西表示理解,末了又哀傷說:“我也走讀,不過我是必須回去看著我媽,因為我爸才走沒多久。”
惺惺相惜,方蘇子想這就是她和露西能成為好友的原因,除了傾蓋如故以外,還多了些相濡以沫的感情,所以在商場看見露西親密挽著程昱深時,她才會平靜地痛徹心扉吧。
三人坐在咖啡店里時,程昱深問她愛不愛他,露西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沉默看她。
那時方蘇子反倒問了露西為什么,露西卻低下了頭,一邊拿勺子攪著咖啡,一邊慢條斯理地回答她:“因為你從來不懂得珍惜?!?/p>
露西只說這里就停下,像是一段留白,讓方蘇子不禁想,她到底不珍惜什么了呢,是程昱深?是和露西的友情?
抑或,是自己這條命?方蘇子想,這次她要問個明白。
她要去見露西,要親口問出那個答案,要問一問她方蘇子,究竟從來就不懂得珍惜什么了?
她翻身下床,撿起地上的手機想給露西發(fā)個短信,卻發(fā)現(xiàn)剛才一摔,手機已經黑屏了,開不了機。
四
方蘇子選定了最直接的辦法,去露西的辦公室門口堵住她。
畢業(yè)之后露西讀了研,讀研期間她擔任了本科生的輔導員,在畢業(yè)之后又如愿留了校。
當年露西很滿足:“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啊。”安安定定,波瀾不驚,“再找個合適的男人,結婚生子,順順利利?!?/p>
無疑,程昱深于露西而言,是那個合適的男人,當然,露西于程昱深而言,也是可以擔綱“家庭主婦”一職的女人。
露西看到辦公室門口的方蘇子時,明顯也是一怔,她掏出手機,不知是在看星期幾還是在看通話記錄,顯然毫無收獲,于是她掏出鑰匙開門:“有什么事……進來說吧。”
方蘇子跟著進去,順手還帶上門,她先開口了:“沒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來問你一個問題……”
方蘇子話還沒說完,有人在敲辦公室門,露西去開門,是過來找她開假條的學生,她讓方蘇子在沙發(fā)上稍等,跟學生說了兩句,爽快簽了假條。
不過事情還沒完,方蘇子來不及開口,一波接一波的學生,因為各種事情挨個進來,這個要開成績單,那個要簽推薦表,其中還有兩個跑了好幾趟。
直到中午十二點過了,露西才得以歇一口氣,她驚訝于方蘇子竟然在怡然自得玩手機:“沒辦法,畢業(yè)季,學生們事情多?!?/p>
方蘇子站起來:“走吧,我請你吃飯,邊吃邊說?!?/p>
這是她和露西的母校,高考之后兩人第一志愿都填了這里,很幸運都被錄取了。雖然不在同一個學院,但總會約在十二點下課時,一起去吃飯,食堂也好,學校附近大小飯店也好,只是后來又多了個程昱深。
“這次再來,感覺走在學校里,變了很多?!狈教K子邊走邊看,畢業(yè)之后工作太忙,她很少回學校。
露西卻笑:“或許變的并不是學校。”是我們而已。
兩人一同沉默,走到南門的時候,方蘇子到底忍不住了:“所以那天,你說我不懂得珍惜,到底是不懂得珍惜什么了?”
“你覺得你珍惜了什么?”露西說,“程昱深還是我?我知道你沒有安定感,所以拼命想抓住一些東西,工作也好啊,其他也罷,所以你看不見你擁有的。”
“我跟程昱深,當然沒有在一起了?!甭段髡f,“我們只是太孤單,被你拋棄的男朋友,被你遺忘的女朋友,擠在一起相互取暖而已?!?/p>
“還有……”露西說,“去看看你姑姑吧,我知道了你為什么和她鬧僵,你有你的苦衷,但……”
但你知道嗎?對我而言,如果時間能重來,我會珍惜和自己在意之人的每一分每一秒,因為不確定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對他們說,感謝你,我愛你,我會好好照顧我自己。
方蘇子落荒而逃,大概是三月的料峭天,所以讓風起的塵沙迷了她的眼。
她站在街口只猶豫了一瞬,便選擇了回家,這次她無心做飯,藥量也加了一倍,她只想睡過去,醒來或許就不會再面對某些情緒。
五
毫不意外,方蘇子又醒了。
十一點五十七,還是這一天,時間又撥了回去,手機也是完好的模樣。
今天該去見誰呢?方蘇子自嘲,當然是她姑姑了。
方蘇子的姑姑,并不是她的親姑姑,準確來說,兩人沒有親緣關系,叫姑姑是因為同一個姓。十二歲時方蘇子的母親去世之后,大半時間她便跟著姑姑住。
方姑姑是方蘇子母親的好友,好到臨去可以托孤那種,接手了方蘇子后也確實盡心盡力,而兩人最后鬧僵,則是在她大學畢業(yè)那段時間。
“蘇子,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倔呢?!蹦鞘枪霉脤λf的最后一句話,是在醫(yī)院的大門口。
那時方蘇子從副駕上下來,對坐在車里的姑姑說:“我叫您姑姑,可算著情誼來講,我該叫你一聲小姨,你明明知道我母親那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你卻……”
她是該耿耿于懷,不然當時不會紅了眼睛,關上車門前,她對姑姑說:“我不會見他,永遠不會見他。”
方蘇子第一次見到姑姑是在她七歲的時候,她和母親在家里,防盜門被敲得震天響。老街區(qū)里的老小區(qū),保安形同虛設,母親抱著她躲在反鎖好的臥室,一邊拿手機不斷說這話。
那頭的女聲是姑姑,領著人高馬大一群人來解救了她和母親,她被安置在臥室,聽見客廳里母親在哭訴:“別跟我提那個混蛋了,一年沒幾天能著家,我都不求他能陪著女兒了,但他能別給我惹事嗎?”
大概是哭累沒多久母親也安靜了,姑姑進臥室時方蘇子閉上了眼,回想起照片里的父親,她感覺有人坐在她床邊,一邊給她掖被子,一邊輕輕嘟囔:“你爸爸啊,才不是個混蛋?!?/p>
后來母親生病去了,她搬去跟姑姑住,十二三歲單薄伶仃的年紀,即使是恩情也體會得膚淺,有人對她好,送她去上學,供她吃穿不愁,該感恩戴德的,只是她也想有自己的家。
母親也好,那個男人也罷,她想要同親近的人待在一起。
只是她從來沒開口問過,沒問過姑姑她爸爸到底去了哪里,又到底什么時候回來,關于“父親”,方蘇子的記憶是貧瘠的。
其實也不是沒有機會見,隔些時間他總有能回來的時候,不過她漸漸長大了,也學會了倔強選擇避之不及見。
“我就當他死了?!泵看畏教K子都這樣說,“反正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就在她大學畢業(yè)那一年,姑姑說他回來了,這次人有些慘在醫(yī)院里,但總算能回來過個安生的日子了。
“你為什么這么關心他?”方蘇子在車上是這樣問姑姑的。
姑姑愣了下,她又繼續(xù)問:“我母親叫他混蛋,我都不肯見他,為什么你還能這么關心他?”
她一貫沒有這么尖銳的,只是她想了太多事,想起了一遇到事情就求助姑姑的母親,想起這么多年一直單身的姑姑,想起姑姑坐在她床邊說,他才不是個混蛋。
他確切不是個混蛋,但無疑她卻是。
她像個白眼狼,打開車門頭也不回,最后一次姑姑來電話說:“蘇子,床頭柜上的錢是你放的嗎?”
那是她和姑姑的默契了,從前每個月的生活費,姑姑總是悄悄放在她床頭,她人走了,但鑰匙卻一直保留。
她說蘇子,剛畢業(yè)你能有多少錢,不要往家里放錢了。
六
方蘇子是在姑姑的家門口坐到下午四點,才等到她出門遛狗。狗是只串串,方蘇子讀大學之后姑姑領養(yǎng)過來的。
見到她,姑姑很是吃驚,詫異里還帶了些驚喜,她把狗繩給方蘇子:“怎么不進家門?”
方蘇子被活力旺盛的狗子半拖著走,她拉緊繩子,又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遞給姑姑:“姑姑,以后我就不來了。”
姑姑沒結過她遞來的鑰匙,只是奪了狗繩一直朝前走,方蘇子跟著她出了小區(qū),追在后面也不說話。
還是到了公園里姑姑先打破了沉默:“去見過你爸了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方蘇子搖了搖頭,“我要走了,所以最后來看看您?!?/p>
“去哪兒?”姑姑問得隨意,眼睛卻一直盯著她,她只能作罷,編了個理由:“我準備去留學,還是后悔當年沒繼續(xù)深造?!?/p>
不疑有他,姑姑卻是松了口氣:“你這孩子,當年復試都過了,畢業(yè)了說不去就不去,你老實說,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么?因為當初她不肯見父親時姑姑說的話:“就算你覺得他沒有盡到作為父親的責任,那你呢,你就不盡你作為子女的義務了嗎?”
方蘇子無法反駁姑姑的話,于是她選擇了放棄學業(yè),轉而工作。程昱深勸她保研名額來之不易,她卻說她只想獨立;而露西怨她只顧升職加薪,她卻只能玩笑,人生嘛,不進則退。
她和他們不一樣,她有責任的。
回到家里姑姑遞過來一張卡:“這些年,你偷偷回家放的錢,我都給你存進來了?!?/p>
“你媽走的時候留的一筆錢在這里面,這些年你的生活開支都是從這里出了……”姑姑又頓了頓,“還有……還有一部分,是你父親之前每個月的工資……”
方蘇子沒接,她看了看那張卡,也不抬頭,手心里攥緊了那把本來要還給姑姑的鑰匙:“他之前不是躺在醫(yī)院里嗎?”
姑姑笑了笑,輕松的,釋懷的:“傻孩子,這都過去多久了,他傷得沒那么嚴重,前兩天跟我打電話還中氣十足。”
方蘇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她搖了搖頭:“那……這些錢,就留給他養(yǎng)老吧。”
她沒問父親這些年在做了什么,姑姑說他不是個混蛋,那就一定不是個混蛋,姑姑后來說他是個英雄,那他或許就是個英雄吧。
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呢?
她還是很小很小的樣子,父親坐在夕陽里,只留下個抽煙的背影,母親則是在一邊哭:“為什么別人不去總是你去?”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煙頭留了一地。方蘇子太小了,只想起父親書桌上的書:“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就是孔子不說的意思。”
“為什么不說呢?”年幼的方蘇子問父親。
“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父親那時說,“有些事情復雜,難以斷言,甚至終其一生都不得結果,不如不說,待人生到了最后再回首,便知決斷。”
方蘇子穿越了大半個城市到家時,已是夜里十點了,她想起離開之前她到底問了姑姑:“姑姑,你和我父親……”
那時候姑姑看著她,又伸手摸她的頭,很認真篤定的模樣:“不過同事而已。”
方蘇子只隨意洗整便去躺下,闔眼墜入深眠前,她恍然想起,這次她好像忘了吃安眠藥。
七
上午十點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時,方蘇子醒了。她伸手拿過手機,毫無意外,還是這一天。
那今天,今天該去見誰呢,其實她知道,自己心里早有答案。從手機攔截的短信里一條條翻下去,不意外翻到了很久前姑姑給過的地址。
老舊的小區(qū),衰敗的街道,樓梯窄得仿佛只能容下一人,是的,是她多年前住過的地方,搖搖欲墜,心有余悸。
門還是銹紅色的鐵門,方蘇子輕輕敲了敲,里面就有人回應:“稍等一下。”
她不知為什么卻一瞬膽怯,掉頭便從樓梯一路跑下去,或許是因為著急,到最后幾節(jié)臺階時還扭了腳,一瘸一拐走到小區(qū)門口。
走到花壇邊時,方蘇子想坐下活動一下腳踝,卻聽見背后有人叫她,遲疑的,不確定的聲音:“蘇子?”
她慢慢把腳踩到地上,是鉆心的疼,卻提醒著督促著她轉身。是啊,只有他了,只有他可能是她最想見到的那個人。
她得見到他,才能真正地死去。
方蘇子轉過身,或許是陽光太強烈,模糊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楚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的模樣。
有些佝僂的背,像是發(fā)白的發(fā),鼻梁上還有一架有了裂痕的眼鏡,再朝前走一步,她看見了他臉頰上的疤。
不再挺拔的,不再年輕的,不再神采奕奕的,她的父親。
“蘇子?!边@次他肯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你怎么……”
方蘇子沒有說話,在她的沉默注視下,他卻仿佛想起了什么,忙伸手道歉:“你……你是見過了那個男孩了吧……爸爸只是見了他一面,沒想過下重手,更沒想過他會從樓梯上摔下去……”
摔下去?方蘇子想起了腿上打了石膏的程昱深,她的父親卻又亟亟走了上來要跟她解釋,走近之后卻又退步,克制問她:“要不要回家坐坐?”
她的腳確實崴得有些嚴重,所幸也就是在二樓,推開門進去家里還是老樣子,老電視,舊沙發(fā),搪瓷茶杯,塑料椅子。
父親倒了水過來遞給她,有些局促:“我聽你好朋友說你上班挺忙的,又說讓我體諒你,說你很辛苦的?!?/p>
她接過水抿了一口,還是沒說話,父親這次放松了一點:“我回來之后還是在局里上班,不過工作輕松很多,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沒日沒夜出任務?!?/p>
方蘇子不知為何,不太想聽他工作上的事,只起身朝從前自己的臥室走,也是老樣子,床單被褥還是她幼時慣愛的那些童稚花樣,床頭的柜子上放了一疊書。
最上面那本封皮有些蜷縮了,是翻過許多遍的模樣,方蘇子伸手去觸上面的字《子不語》,清代袁枚的作品,小的時候父親不肯給她讀,說小孩子不能看太多妖魔鬼怪。
扉頁上有她寫得亂七八糟的一句話:“長大后我要像爸爸一樣做個英雄,把里面的妖魔鬼怪全部都打到!”
最后“英雄”兩個字后來又被她重重叉掉,那是父親離開的頭一天,她問父親要去做什么,父親回答她說,是要去抓妖魔鬼怪。
她又問父親不害怕嗎?父親說:“怕什么怕,見鬼勿怕,但與之斗。斗勝固佳,斗敗我不過同他一樣?!?/p>
沒料到她也成了鬼魂一縷,不過是敗給了心里的魔。有一滴淚落了下來,敲打在“英雄”上面,父親沒有看見,還興高采烈舉著什么要給她看:“蘇子,你看我的勛章。”
八
小時候方蘇子最喜歡的東西,是父親的勛章。
因為每一個勛章,都是父親帶回來的,勛章,似乎于她而言,意味著父親的回來,意味著父親可以哄她入睡,給她講每一個勛章后面的故事。
這個是父親在收費站攔住了一輛裝了“毒蘋果”的車;那個是父親在重重包圍里撲到了一個兩百斤的胖子;這個是父親右手大拇指上的傷疤;那個是父親在山地叢林里跑了十多公里。
每一次父親都會問她:“爸爸厲害嗎?”
方蘇子就會配合地鼓掌:“厲害!”
父親就會拍拍她的腦袋,問她為什么,她偏偏頭就說:“因為爸爸是個大英雄?!?/p>
什么時候爸爸變成了混蛋呢?
是她生日的時候他總不在;是爺爺生病了他卻路過醫(yī)院不進來;是母親害怕的時候摟著她哭;還是家長會時,別人都有家長來?
高中的某次家長會,連姑姑都有事走不開,她是班里唯一一個沒有家長的學生。露西給她買了一袋炸雞柳,小心翼翼遞給她:“別不開心啦,你家里人不是都忙嗎?”
是啊,那是那時的她對同學們的說辭:“我爸爸來不了,他不一樣,他有他的工作,他有他的責任。”真情或假意。
他有他的責任的,而小時候的她,是那樣敬愛他,那個有責任的他。不過那也只是小時候的她,什么都要問出口,什么都要說出來的她。
那年父親說“子不語怪力亂神”,說有些事不如不說,只等一生來做決斷。她是怎么說的,她拉著即將離開的父親說:“子不語,但蘇子要語,蘇子要告訴爸爸,我最愛爸爸,爸爸永遠是蘇子的大英雄。”
那時父親蹲在她面前問她:“那如果爸爸很久才回家,久得蘇子都不記得了,怎么辦?”
“不會的。”她認真地回答,“我不會不記得爸爸的,只要爸爸回來,我隔得老遠也會開心的叫爸爸的。”
怎么會不記得爸爸,爸爸說過,一歲半的方蘇子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爸爸。
“爸。”二十六歲的方蘇子轉過身,輕輕對舉著勛章的父親說,“爸爸?!?/p>
如同天地混沌,鴻蒙初開,冰甌雪椀,金昭玉粹,她是被甩進俗世牙牙學語的嬰童,毫無雜念,只會咿咿呀呀發(fā)出最純粹,最短促,卻也最真摯,最歡喜的囈語。
這一刻她明白死神說的最想見的人了。愛人,友人,恩人,親人。不是他們,也是他們。
是每一個他們所拼貼出來的,被她視而不見的,永遠不敢談及的,那個小小的自己。
再次醒來,她想,她應該死了,也將獲得新生。
九
方蘇子醒了。
三月二十二日的凌晨三點,她睜開眼是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透過落地窗,是這座城市市中心深夜的車水馬龍。
她不知道此時是一個夢,抑或是從前夢中的自己,剛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