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英英
宋人高觀國有長短句:“柳影人家起炊煙,仿佛似,江南岸?!弊x到此處,一幅清秀長卷在眼前徐徐展開,讓人不禁憶起炊煙,回到當(dāng)年。
放學(xué)路上,楊柳依依,鳥雀啁啾,我們推推搡搡,沿著鄉(xiāng)村小路匆匆回家,不自覺將腳尖探得老高,或者直接蹦將起來,去捕捉藍天下裊裊升起的炊煙,自家屋頂?shù)哪且豢|總會飄出欲望和期待,母親的飯香就裹在里面,讓人如癡如醉。
當(dāng)我漸漸長大,開始變得懂事,那些飄起的炊煙便不再清淡灑脫,也不全是先前的純粹美好,在它們急切的跳動和變幻里,總會飛出母親的慈祥和辛勞。
每年寒假,年關(guān)將近時,自家屋頂?shù)臒焽柙陲堻c外也會煙霧繚繞,升騰起過節(jié)的歡愉,饃饃香、點心香、煮燉香……母親拾掇出的吃食,一天天變得豐盛,漸漸堆滿幾大洋盆,存放在后囤的櫥柜里,成為一種過節(jié)的標志。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里,那些吃食縱然凍得咯咯作響,但仍會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令人垂涎三尺。如此一來,過年的愿望更顯迫切了,我把日子刻在指尖,扳著指頭將時光送入倒計時。
母親是愛干凈的人,平日的院子整潔利落,過年時分更是容不得馬虎。在母親眼里,那些立在東墻角的葵花稈,她一日三餐離不得的柴火,烏壓壓站在那兒,與過年的喜慶著實不符。這時,母親就會將它們放倒、折斷,然后安置到不起眼的角落,騰出全部的空間視野,讓小院明凈有致。
在北方,天氣的寒涼與過年的喜慶一樣豐盈,冷絲毫容不得人馬虎。母親知道臘月天氣的分量,將我們安頓于屋內(nèi),自己捂著頭巾、戴上手套,沖進凜冽北風(fēng),進入一場與柴火的戰(zhàn)斗中。這些柴火,雖已用去大半,但余下的為數(shù)也不少,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收拾停當(dāng)?shù)摹?/p>
我們玩累了,就想到母親,于是踩著板凳、爬上炕沿、透過窗欞,細看母親的一舉一動。她麻溜溜抱來一捆葵花稈,將它們放倒,然后貓腰、曲腿,再使勁用腳折成兩節(jié);接著又拽來一把,齊刷刷折斷,又一根根理順,然后兩只胳膊箍起,將積攢下的一大抱移至東房墻角。在風(fēng)聲與窸窣的柴草唱和中,母親一刻不停地勞作,飛起的塵土卷成一團團云朵急速升起,讓人眼花繚亂。
一下午時間,母親硬是將這些柴火全部制服,使它們乖巧溫順地躺于墻角。母親進門時,身上的塵土已經(jīng)拍凈,手卻凍得通紅,臉上有深淺不一的印痕,我想應(yīng)該是汗水和塵土的混合物,就像我玩瘋之后,母親責(zé)備我說“照鏡子看看你的樣兒”,借助鏡子,我記住了這樣的印痕。
從那時起,過年的喜慶中,除了美食與快樂,也多了份凝重,那是炊煙籠罩與柴火分量帶給我的復(fù)雜心情。
小時候,母親說“你們還小,在家待著,別凍著”;漸漸長大后,母親又說“學(xué)習(xí)要緊,待家看書”。年年如此,母親以這些理由,一個人將柴火收拾停當(dāng),任炊煙飄出飯香和溫暖,我的心卻越來越重。
10歲那年,我沒聽母親勸說,沖出家門,加入到她拾掇柴火的行列,我家的院中終于站成了倆人。天氣確實冷,一會兒工夫,腳就凍得麻木了,手也生疼,后來連疼的感覺也消失了,只覺得喘息中,呼出的白氣把睫毛打濕,還結(jié)了冰,時不時會影響我的視線??諝庵?,嗆人的塵土氣息在風(fēng)里或輕或重、或濃或淡,再不是立于屋內(nèi)瞳孔曾經(jīng)捕捉到的風(fēng)景。我覺得,這活干起來比看到的辛苦多了,母親的辛勞越發(fā)濃重、厚實。
終于有一年,也是過年前夕,父親在鼓搗一個電器,說是電飯鍋,并拿著說明書教母親如何使用。好奇心使然,我插著縫隙擠入他們中間,瞪大眼睛,聽父親說這是電源,這是火力,這是型號…… 電源接通后,真是神奇,沒見丁點兒火星,香噴噴的排骨味四周彌漫,很快,我們已在享受美食了。
母親最為激動,她說:“還是新時代好,不用再準備柴火了,省事又清潔?!蓖瑫r臉上還綻出石榴花般的笑容,而她彎腰折柴的一幕又重回眼簾,且慢慢虛化為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影子,帶著深沉的懷舊,讓人久久回味。
時光疾馳而過,改革的春風(fēng)吹過生活的每個角落,幸福的種子悄然落地生根,電磁爐、光波爐、微波爐……已成為廚房的主角,那些淡去的炊煙,已成為時代的一個背影,與我們的生活漸行漸遠。
春風(fēng)將起,幸福如潮水般滾滾涌來。
(北方摘自《山西日報》2019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