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世界

陸云想抵達朝新城，正趕上一個黃昏。

春夏時節(jié)，萬物初生，陸云想背著雙肩包，指尖在屏幕上劃過，視線向遠處放去，在確定并沒有找錯地方后，才放松地呼出一口氣來。

丁香花早早地就開了，像細軟芬芳的小小云朵，她立在中間，落下的花朵蒙上了頭發(fā)，緋色的云，湛藍的天，真的就和那照片中的一樣。

那是鐘初見拍下的照片，更新在昨天的微博里。他沒有配文字，而僅憑對地點的猜測，就足夠她坐上一夜的車，千里迢迢奔往朝新。

可是，她等到的只有一場雨。五月份的雨，濕了衣衫，敗了新花，最后不知是誰，撐著一把黑色大傘，遮在了她的頭頂。

抬頭看去，林別的臉霧蒙蒙的，撐傘蹲了下來。

像是，也遮住了她眼底的水澤。

一

十六歲的時候，陸云想重逢鐘初見。

那一場錦標賽直播，少年游起泳來似飛馳的魚，遠遠地將對手落在身后，身姿矯捷地抵達終點，場面沸騰，眾人歡呼，廣播里大聲地宣布他的名字，他笑意盎然地向四周揮手，眼神亮得像燦然的星子，一顆虎牙滿是少年意氣。

萬千水花歸于平靜，她的一顆心突然被攫住。

“云想，你也喜歡游泳嗎？”說話的是她的同桌丁小滿。

她呆呆地盯著屏幕，看少年彎腰戴上了獎牌，整個人都浸在歡喜和傲氣里，她在心里默念那個名字，終于，和她尋找了好久的那個身影，逐漸地融合在一起。

“下周末決賽，我能搞到票，我們去看吧?！倍⌒M這樣說。

兩張薄薄的入場券，拿在手中有種不真實感。只可惜，那天運氣不太好，半路上遇到了追尾，司機在馬路旁斡旋，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她看了看手表，對丁小滿說，我們跑過去吧。

華燈初上，流光溢彩，到達體育館的時候，一顆心還在迅速地跳著，可是場內人影寥寥，比賽早已結束。

她蹲在觀眾席旁，心里灰撲撲的。

“鐘初見！”是丁小滿的喊聲。

她聞聲望去，鐘初見正從后門走進來，在跟身旁的教練說著什么。還沒轉過神來，她就被丁小滿拉了過去，鐘初見笑著問：“你們等到了現(xiàn)在？”

她囁嚅著，倒是丁小滿先開口，絮絮著說他們撞了車匆忙跑來的，說著一路上有多么期待，說想親眼見他奪冠的那一刻。鐘初見頭發(fā)半濕著，眉眼溫柔地彎起來。

他指了指胸前的獎牌，說，你放心，我是第一名。然后，他把視線轉向陸云想，彎下腰來，似在等她開口。她突然生了勇氣來，叫了一聲初見哥哥。

說完很快就臉紅了，但她還是說了下去，“你還記得嗎？陸云想，小學時候我們住對門的......”

鐘初見的眼睛亮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是云想妹妹啊，都長這么高了。”

那天，他們一起說了許多話。這幾年里，老式的四合院漸漸沒落，先是鐘家因為鐘父調任而搬家，后來家里也為她的升學遷到市里，也只剩下林阿姨帶著林別，守著一處老房子過日子。

她想，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鐘初見依舊是時光里閃閃發(fā)光的少年，林別依舊性子沉穩(wěn)內斂，而她，還是那個追在后面跑的少女。

那天，臨別時他在車里招手，說有空可以多去場館玩，他這幾個月會在那訓練，閑時可以教她游泳。

她笑著答應。末了，他補上一句。

“帶上小滿?！?/p>

二

于是，陸云想就常常帶著丁小滿去找鐘初見。

她卻很少下水，總是坐在長椅上，默默捧著一本書看。

丁小滿穿著大紅色的泳衣，皮膚白皙，身材勻稱，絲毫不怯地跳下水。她有時也向陸云想吆喝，要她一起下去玩水，或者是鐘初見遙遙招手，她多半是搖頭，笑著垂下眼去。

從很小的時候，她便怕水了。小時候，她曾經(jīng)貪玩跑去水庫游泳，差一點連命都沒保住，挨了家里人一頓責罵，也落下了畏水的毛病。

可她不想打擾別人的快樂，就像那份快樂，也能分自己一點。丁小滿泡在泳池里，她練習得認真，鐘初見亦教得認真，不斷糾正她的姿勢，可他不是嚴厲的老師，動輒自己就先笑起來，丁小滿嬌蠻地撇撇嘴，也跟著笑起來。

遠遠地，陸云想都能聽見他們的笑聲。

或許沒人在意她的離開，外頭的陽光甚烈，她捧著書本遮在頭頂，遠遠地就看見林別站在門口。整個暑假，他都泡在隔壁的圖書館，永遠的雙肩包和鴨舌帽，天生一副乖學生的做派。

他自然地接過她的書包，帶著她一起吃飯。

蟬聲喧嚷里，她問：“林別，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運動的啊，怎么現(xiàn)在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

其實，林別生得很好看，她只是故意逗他，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無奈地笑一笑，然后損她幾句。

他們認識了足足十年，她懂他的脾性。雖然看起來冷漠寡言，可是內心總是很柔軟，一向是護著她的。

他垂下眼瞼，淡淡說，現(xiàn)在學習最重要。

她眼底的光暗了幾分，被他輕易地捕捉到。他不忍心，問：“來游泳館真的這么開心？”

“對啊，初見哥哥在這里，鐘初見，”她強調了一下，“你還記得嗎，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是全國冠軍了?！?/p>

林別眼底暗了暗，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林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次溺水，是初見哥哥救了我。”

遙遠而痛苦的回憶，都被這次的重逢沖淡。她仍舊記得，七歲時貪玩溺水的自己，被救上來時意識朦朦朧朧，眼前的人呼吸急促，觸手是溫熱的眼淚。

她的英雄，有一雙注視著她的漂亮眼睛。

她繼續(xù)說道：“他大概忘記了，可我還記得，不過我先不要告訴他?！?/p>

午后的天光總是很長，她嘰嘰喳喳地說著，林別默默地聽著，兩個人的影子都是短短的，天上飄過大朵大朵的云。

等到暑假過去，陸云想讀了十幾本童話，丁小滿學會了不同的泳姿，林別刷了幾大卷的題，而鐘初見，馬上要去外地比賽。

臨行前，他們在一起吃飯。開學在即，馬上就升高三了。

“你們都要好好加油噢?！辩姵跻娬f。

丁小滿不舍地說這說那，林別依舊禮貌淡然，她低頭扒著飯，眼睛酸酸的。

夏天就要過去了。

三

高三的日子平平無奇。

偶爾她還是會看看童話書，權當是偷來的短暫時光。

童話故事里，美人魚用聲音為代價，換來了人類的雙腿，她陪伴在王子身邊，最后為愛化成了泡沫，而王子，卻不知道她愛他。

她看著窗外，想著鐘初見何時才會給她回信。她寄了一張張的卡片過去，卻總是杳無音訊，倒是隔三差五地，會收到林別寄來的明信片。

林別一向成績優(yōu)異，穩(wěn)坐年級榜首。高三下學期，他去了北京參加集訓，如果一切順利地話，他可能會提前保送，再也不必擔憂高考。

林別的字體雋秀有力，總是三言兩語，無外乎是好好學習之類的，她都能想到他板著一張臉，半是無奈地教訓她的模樣。

她把明信片一一收好，卻不禁笑了起來。

那時，丁小滿總是不參加補課，她家里一向開明，她性子又活潑外向，嬌蠻可愛地像朵野薔薇，成天往外面跑。陸云想偶爾問她去了哪里，她就活潑潑地打岔過去。

秋去冬至，春過夏來，丁香再次盛開的時候，朝新城等回了那個少年。鐘初見帶著滿身榮耀歸來，媒體亦大肆渲染，他成了最耀眼的那顆星。

陸云想是在晚自習下課后，接到鐘初見的電話的。

“喂，”他的聲音帶著急切，“是云想妹妹嗎？”

“我回來啦，云想妹妹，你可不可以幫我一件事......”

電話那邊是少年雀躍的聲音，“一會，九點鐘的時候，你可不可以把小滿帶到操場去，我有東西想給她看。”

小滿，小滿，他喚得親昵，不似叫她一般，從來都是妹妹。

“好。”

那天的朝新成，記錄了一場絕美的煙花。

煙花似瀑布般升起，像一條撒著碎鉆的銀河，開出五光十色的琉璃花朵，一輪又一輪地綻放，灑在人們的眼中。

鐘初見在電話里說，他在外地訓練比賽的日子，都是小滿陪著他，跑了一個又一個城市，所以他要用一場煙花，為她慶祝十八歲的生日。

那天，陸云想躲在教學樓后面，一個人偷偷看了煙花。煙花真美啊，美到她舍不得眨眼，然而當天空歸為平靜后，她還是悄悄地閉上了眼睛，為自己許了一個生日愿望。

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她還沒來得及許愿，該出現(xiàn)在愿望里的人，卻站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邊。

四

待她一個人許完愿，睜開眼時，看見的是風塵仆仆的林別。

他帶著鴨舌帽，神情有些疲憊，遙遙地見她蹲在那里，就先擔心地皺起了眉。

他以為她哭了，整個人都手足無措起來，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你別哭啊，云想，對不起，我在北京遇到了鐘初見，他和丁小滿在一起，我沒有告訴你。”

他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倒像真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一樣。

待她終于抬起頭，一雙眼卻亮亮地閃著光。

“林別，”她又好氣又好笑，“我沒事，只是蹲久了腿麻了而已?！?/p>

他聽完松了一口氣，也跟著笑起來。

她看著他的眉眼彎彎，突然間心中一滯，那些與往事重疊的部分，她只當作是錯覺。

從小到大，他幫她把欺負她的男生趕跑，照顧她的生活和學習，穩(wěn)穩(wěn)地站在她的身后，像是永遠都不會離開。

那天，她的腦袋太過于混沌，以至于都沒發(fā)現(xiàn)，本該在封閉集訓的林別，為何會出現(xiàn)在學校。

這個問題，直到后來報志愿，他順手抄了她的志愿表，她才突然間想起。

他低頭，掩過所有神色，只說競賽被淘汰，只好回來高考。

夏天的尾巴里，丁小滿要奔赴日本留學，她和林別去送機，一向自由活潑的丁小滿，就連別離都顯得分外灑脫。背后，鐘初見提著行李箱匆匆趕來，在陸云想疑惑的目光里，笑著點了點頭，說要和丁小滿一起去日本。

彼時，他已數(shù)次拿下少年組游泳冠軍，省隊已有意提拔他進國家隊，此時若是遠赴他鄉(xiāng)，無異于放棄大好前程。

那天，她攔住了鐘初見的去路，“你若現(xiàn)在走了，等同于放棄一切，你真的想好了嗎？”

他的臉上滿是對新生活的向往，“從前我只曉得爭意氣，現(xiàn)在就只想陪在她身邊?！?/p>

“小滿，才是全世界我最想要追隨的人。”

她聽他一字一句地講完，良久，才笑著向他招招手，可是轉身后，眼淚還是不自覺地在眼中打轉。

他是她從小到大的英雄啊，承載過多少美麗夢想，可在遇見愛的人以后，便通通都可以不要了。

林別伸手抹掉她的眼淚，心里涌上來一股酸澀，想進一步將她擁在懷里，可手臂懸空了半刻，還是輕輕放在她的肩頭。

“別哭了，沒事，失戀沒什么大不了的?！?/p>

林別的胸口仿佛積了烏云，像最纏綿的痛感，經(jīng)久不散。

仿佛，也是在對自己說。

五

“小美人魚失去了愛情，也再回不到海洋，人人替她不值，可她從沒后悔，她甘之如飴?！?/p>

陸云想第一次看到這一段話，是在鐘初見的微博上，她很高興，就舉著手機拿給林別看。

當時，他們正在吃飯，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把好吃的菜都夾給她。

當初，林別告訴她鐘初見的微博，卻不想從此讓她多了一個窗口，文字也好照片也好，她的想象力倒是豐富，總是尋找鐘初見幸福或者不幸的蛛絲馬跡。

就像此刻，她托著下巴，嘆道：“想必他現(xiàn)在，就是甘之如飴吧?！?/p>

那時，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甘之如飴，有的愿意卸下一身榮光，有的誓要保衛(wèi)最初的夢想，有的只是默默守在對方身邊，將她的一切都好好收藏。

偌大的大學校園里，林別整日泡在實驗室，而她呢，語言專業(yè)課程本就不多，倒多了好些閑暇時光，偶爾也拖著林別四處逛逛，日子悠閑安樂，也過得飛快。

這一年，陸云想二十歲，學會了化妝打扮，懂得了人情世故，她讀了好多好多書，也開始自己寫故事，她的身邊只有一個林別，從六歲時就認識的林別。

整個學校都知道，那個大名鼎鼎的學霸林別，喜歡著一個叫陸云想的姑娘，他從沒開口過，他以為她會懂。

可是他知道，她的心底始終存在著一個結。

大三那年，林別正巧要去日本交流，就帶上了她一起。她坐了好久的新干線，終于抵達了白雪皚皚的大阪，時隔三年，終于再見。

那時，她剛撂下電話，遠遠地，就看見商店里的鐘初見向他招手，他穿著棕色的呢子大衣，圍巾遮住了半張臉，一雙眼睛還如從前，有著少年意氣的光亮。

林別推了推她，示意她過去，無聲地說了一句，你放心，我在這等你。

那是大阪的冬天，滿世界都覆著瓷色，林別站在遠處，看窗明幾凈的漂亮商店里，一雙年輕男女在笑著說話。

她終于能站在他面前，不再小心膽怯，從容地綻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談談彼此的近況。

那次他們聊了好久，林別就靜靜地等著，明明是自己叫她來的，為何現(xiàn)在，他又覺得后悔。

漸漸地，天空又飄起雪來。他伸手試圖接住一片，卻總是，輕輕地融化在他的掌心。

再看過去時，陸云想慢慢地低下頭去，撥了撥頭發(fā)，邁步走出了商店。他知道，她肯定是哭了。

果然，待離開后沒多久，她便撲進他的懷里。

她哭得哽咽，聲音仿佛滲著淚水，從他的肩膀傳來。

“我沒有難過，我只是來看一眼他幸不幸福而已?！?/p>

她的淚水那么多，打濕了他半邊肩膀。他的心里，漫上來一股錐心的痛，仿佛每一次呼吸，疼痛都加重一分。

怎么會不難過呢。

那家明晃晃的商店里，賣的是比雪色還好看的珠寶鉆石，他想，她愛的人或許要定下一生了。

而他自己呢，只能拍著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沒事的，都會過去的。

六

朝新城漫天的大雨里，林別將傘遮在她的頭頂。

他的心里軟得一塌糊 涂，對她，他向來都不忍心。

而她也知道，在林別的面前，她從來就不必偽裝。就像她看到那條微博后，執(zhí)意要回去朝新，她讓林別同她一起，他便一定會陪著她去。

自從兩年前，在大阪分別后，鐘初見的微博就斷了更新，他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直到前一天，她看到他的微博更新。

她來這里，就是為了給自己最后一個交代。

然而，她在朝新待了一周的時間，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臨走的前一天，她才終于松口，看著眼前人的眼睛，語氣分外鄭重。

“林別，我們回去吧?！?/p>

她終于放棄了別人的希望，也準備好，去奔赴自己的希望。

可第二天，在回程的地鐵站，她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明明是夏天了，那人還穿著破舊的棉襖，又臟又破，臉上也臟兮兮的，辨不出面貌，他的手指顫巍巍的，聲音沙啞，“云想妹妹？”

那樣熟悉的呼喚，她頓時愣在原地，花了好久，才從那張滄桑衰敗的面容上，看出一點往昔的樣子來。

那是鐘初見。

那一雙曾經(jīng)少年的雙眼，已散掉了所有的光芒，曾經(jīng)鮮衣怒馬的游泳冠軍，如今在小城的地鐵乞討。

這兩年里，關于鐘家的新聞屢見報端，報紙上諱莫如深，只是說鐘父倉惶逃往國外，財產(chǎn)全部被收回，鐘家唯一的兒子，也下落不明。

可她什么也沒有問。她將鐘初見帶回家，為他買了新的衣衫，洗凈了污濁的身體，他才二十三歲，眉眼已有了滄桑的痕跡。

鐘初見的精神不大好，手臂也受了傷，想是拖了很久沒治，無法自由地活動。她拿出她全部的積蓄來，為他辦理住院，請最好的大夫。

林別即將返程，最后一次找她，可她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還是說了一句，我不走了。

林別留下了一張卡和幾句話便離開。

她又轉回病房，將飯菜都盛好，鐘初見一把將她抱住，已是聲淚俱下。

“云想妹妹，我就知道你不會離開。”

她背對著他，想起林別臨行前的話，他的臉上沒有怨恨，甚至沒有任何質疑。

那是生平第一次，林別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像是要嵌入他的身體一般。

“陸云想，如果你不幸福，記得來找我?！?/p>

七

她沒有去找林別。

時間匆匆而過，鐘初見的手傷痊愈，精神也好了很多，他順利被當?shù)馗咧袘笧槔蠋?，她也在一家傳媒公司工作，他們相敬相伴，過著尋常日子。

誰也不會去追問過去。就像她不會問他，后來丁小滿去了哪里，那是一個不可觸及的問題，答案于他于她，都是一種痛。

直到后來有一天，猝不及防地，她再遇丁小滿。

那時，丁小滿已經(jīng)是某位富商的準未婚妻，一張化得精美的外表，和從前的嬌憨判若兩人，卻和從前一樣大膽，絲毫不懼她眼中的厭惡。

“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她呵然一笑，“鐘初見是吧？他失去了家里的靠山，也再不能游泳了，我當然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了。至于他的手嘛，我怎么知道那幫人下手會那么狠?！?/p>

陸云想感覺恨意襲上心頭，牙齒被咬得吱吱作響。

“你也不要覺得，當年是你放過了我，你現(xiàn)在應該和他在一起了吧，你看，倒是我成全了你，你該感謝我才是。”

她上了身后的豪車，車門被嘭地一下關上。

她明明那么恨，卻還是不敢追上去。

是啊，明明是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丁小滿的真面目，在那年那場盛大的煙火后，她曾撞見丁小滿跟一個社會青年在一起，可是后來鐘初見為愛遠去日本，他的回答那么肯定，她以為那愛太過赤誠，足以讓一個人改變本性。

她不忍心戳破鐘初見的夢。

就像她也不忍心戳破自己的夢。那年在大阪，她終于對鐘初見說，這么多年未曾忘記他，只因為幼時落水，他救過她一命。

那時鐘初見正準備求婚，聽過后只是一笑，說云想妹妹，你搞錯了，救你的人其實不是我。

那時，鐘初見以為，終于可以和最愛的女孩攜手一生，可命運偏偏筆鋒一轉，家中傳來父親的消息，那個命令手下打殘他手臂的人，毫不留情地擁著丁小滿離開了他。

那天，紛紛揚揚的雪花里，陸云想撲進林別的懷里，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她說的都是實話，鐘初見要求婚的消息并沒有讓她難過，因為她望著窗外的人，電光火石地，心中突然有了答案。

可命運弄人，她曾經(jīng)選錯了一次，便要承擔這樣的后果。

這兩年里，她生活在朝新城，春末里看槐花滿樹，夏日里聽蟬聲悠長，秋來于楓林漫步，冬季看飛雪漫天，景色好像和年少時，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她再也不敢再去看那個微博，那個指引著她來朝新城的微博。

她其實早發(fā)現(xiàn)了，那不是鐘初見的微博。

那個人偽裝地很小心，偷偷為她撐起了一個夢，偏偏，只漏出了一個馬腳。

隔著許多時光，林別把那個微博拿給她看，他以為她心懷惦念，便以鐘初見的名義，注冊了一個微博賬號，時而發(fā)一些故事，時而發(fā)幾張照片，讓她看到的時候，能開心些，也能放心些。

那張丁香盛開的照片，露出了拍照人的一只手，掌心內側有一顆痣，而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認識了林別那么多年，怎么會不曉得他掌心有一顆痣。

所以，她非要拉著他來朝新城，其實心里是歡喜的，她想把一切都說明，把心底的話都告訴他。

可是后來，他站在醫(yī)院的病房外，問她跟不跟他走，她也只能拒絕。

那時，她終于明白，這個世界的甘之如飴，也不都是有好結果的。

八

很久以后，陸云想看到了關于美人魚的最后結局。

“或許后來，王子的生活幸福美滿，可是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是向著海面眺望，視線投向最遙遠的天邊，海天交界處，有著這世上最好看的霞光?！?/p>

寂靜的房間里，她突然痛哭失聲，心臟仿佛被鈍鈍地刮過，痛入骨髓。

這條微博被轉載過千萬次，伴隨著那個熟悉的ID，到達她的眼前。

房門突然被拉開，她抹了抹眼淚，關掉了電視。

接過鐘初見買的薔薇花，她將將要插到花瓶里，卻聽見背后的人喚她的名字。

“陸云想，去找他吧 ?！?/p>

她轉過頭去，鐘初見繼續(xù)說，“對不起，是我耽誤了你。我失了家人和愛人，丟了前途，甚至連健康也沒有了，當時的你對我來說，便是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鐘初見的眼里泛著水澤，第一次坦然地將這樣的話說出口。

“我知道，你愛的人一直是他?！?/p>

他們都清楚，這兩年他們在一起，從來不是因為愛情。

那時，他的世界黑暗到了極點，她就像是唯一的光，而她不敢承認這一切背后的原因，就像她這么多年一直怕他不幸福，可他如今真的不幸，她便只能甘愿做那道光。

他們都知道，那個會記得她的生日，知道她喜歡丁香花的人，從來就不是他。

“我用你的名義給林別打了電話，他現(xiàn)在，應該在公園等你?！?/p>

回憶兜上心來，仿佛還是那時，他默默撐著傘，陪在她的身邊。

她在飄落的花雨中看他，他把傘遮在她的頭頂，而她在他的身邊，一顆心咚咚跳得飛快。

她想，等了卻了一樁心事，她該怎樣讓他知道，其實她心里的人，從來就不是別人。

是那個小時候為了救溺水的她受傷，斷送了游泳比賽選拔的人;是那個怕她一個人孤單難過，放棄了保送名校機會的人;是那個帶著她跨越大洋，忍心將她送到旁人身邊的人;是那個就連最后離開，也要為她的幸福做保證的人。

大概，太久太久了。那些關于愛的證明，足足貫穿了彼此的半生。

而此刻，那個等在公園里的人，并不知道他愛的女孩正在拼命跑向這里，帶著全部的愛意和勇氣，懷著一顆沉甸甸的心，迫切地想要去到他的身邊。

仿佛是時光回轉，他們都還年少，她心里有一個英雄夢，而他心里，只有一個她。

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站在他面前，對上那雙泛著淚意的眼。

“林別，我來晚了。”

“謝謝你一直在等我。”

終于，時光溫柔，少年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