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欣
1.8年寒窗,4年實踐,30歲時,我終于穿上了白大褂,在一家三甲醫(yī)院當上了主治醫(yī)生,職稱為副主任醫(yī)師。30歲算不上青春了,我的職場青春姍姍來遲。我萬分珍惜,以百分之三百的干勁投入。
半年后的一天,值了一宿夜班,我揉揉酸澀的眼睛,準備下夜班的交接工作。突然,一位中年男子在妻子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進來。我忙讓他坐下,他捂著胃部,臉色鐵青,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往下淌,整個人虛弱不堪。妻子一邊給他擦汗一邊說,丈夫叫龐東(化名),昨晚吃飯時著涼,胃從隱痛變成劇痛,反酸、嘔吐,折騰了一夜也沒見好轉。
我馬上給龐東查體,并詢問病史。龐妻說他患有慢性膽囊炎和淺表性胃炎。這是典型的慢性病急性發(fā)作,我迅速作出診斷,并開出藥方。10分鐘后護士給他掛上吊瓶。又過10分鐘,疼痛開始緩解。
白班同事已經到崗,我做完交接,又到處置室看看龐東。疼痛已經消除,他枕著妻子的手臂睡去。龐妻一手托夫一手看著吊瓶,藥液一滴一滴地注入血管,夜班里唯一一名急診病人被我妥善治療了。
接下來的兩天,龐東都在妻子的陪同下來門診打點滴。我每次都來給他查體,并作詳細記錄?!熬?天的量,明天是最后一支,打完了,改口服藥。調整治療期間,要注意休息和飲食……”我耐心地對龐妻說。兩口子非常配合,一個勁說“謝謝”。
第三天是我的白班,早上8點整,龐東兩口子笑盈盈地來了。我再次查體并作了詢問筆記,護士隨即把最后一瓶藥液輸進了龐東的血管。一切看上去都穩(wěn)妥,我放心離開,投入接診工作。剛剛看完一位需要做胃鏡的老年婦女,處置室的緊急呼叫燈亮了。我猛地想到了龐東,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奪門而出,奔向處置室。
果然是龐東出事了!人已經休克,龐妻抱著他的頭不知所措。緊急呼叫就像沖鋒號,4個診室的醫(yī)生和科主任都趕了過來。我們一起為龐東做了各種檢查,主任最后作出結論:龐東患有自己都不知道的隱性糖尿病,我為他治療時,使用了大量含糖藥物,導致其糖尿病酮酸癥重度中毒,引發(fā)腎功能不全、低納、低氯血癥。
2.這個結論讓我五雷轟頂。我十分清楚,這些癥狀意味著死亡。3天前,一個中年男人走著來到醫(yī)院,經我的診治,3天后將躺著離開?我連呼吸好像都沒有了,整個人變成了機器,在主任和同事周圍忙活,盡全力搶救。但龐東還是在昏迷了5天后,醫(yī)治無效死亡了。
作為主治醫(yī)生,只有半年工齡的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一場醫(yī)患風暴說來就來了,我完全傻了眼,木頭一樣被家屬們推來搡去。主任決定讓我休假,糾紛交給醫(yī)院綜合辦糾紛科處理。最后,院方和龐東家屬達成協商意見,一次性賠償龐妻20萬元,我被記大過一次,并處以5萬元罰款。
“小唐,你的診治過程沒問題,程序規(guī)范、正確,記錄詳細,用藥準確。關于病史的詢問和記錄,也沒有問題。但是,問題出在萬分之一的小概率因素,隱性糖尿病,一個易被大多數醫(yī)生忽略的可能,也不幸被你忽略了。只要加做一個常規(guī)的血液檢查,當然,急癥之下,加之盡量把費用降到最低,你沒有這么做,可以理解,所以龐家也沒有一味責怪你。把假休完,你可以繼續(xù)出診。5萬元就當交學費了,一個以生命為代價的醫(yī)療學習。”
主任語重心長地教導我,聽得我心如刀割。如果主任嚴厲地訓斥我,如果醫(yī)院狠狠地處分我,甚至開除我,我的心都會在贖罪的天平上獲得平衡。可現在,主任的教誨,死者家屬的諒解,以及我能繼續(xù)行醫(yī),寬容的環(huán)境變成巨大的心理壓力,每天每夜,龐東的名字伴著他的笑臉,幽靈般地活躍在腦海。“一個大活人,生生被你給治死了?!笨絾柕谋拮雍莺莸爻橄聛恚屝囊回嘁回嗟奶?。
3.夏天到了,濃郁的綠意并沒有阻止我的自責。一天,主任帶來一個壞消息,醫(yī)院綜合處的領導告訴他,龐東的妻子受不了這一沉重打擊,得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這是一種嚴重的心理疾病,臨床表現為癡癡傻傻,通俗講就是瘋了。
心魔再次發(fā)威了,罪惡感不可遏止地涌上心頭。我焦躁不安,如坐針氈。一個罪人沒有受到真正的懲罰,一個無辜的女人卻遭受了心理風暴,不公平,不公平!我決定到龐東家負荊請罪,最好被龐妻痛打,被龐家人痛罵。
通過龐東的身份證號,我查到了他的家庭住址。下夜班的午后,我來到龐家所在的小區(qū),可走到11樓1109室門前,又猶豫了,轉身下了電梯來到院中,徘徊了一個小時。突然,我看到幾個小男孩追著一個小姑娘喊:“你爸死了,你媽瘋了……”小姑娘嚇壞了,拼命往樓門口跑,迎頭與我撞在一起。
她一個踉蹌要倒下,被我一把扶住。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像觸電一樣愣住了。小姑娘不是龐東的女兒嗎?在醫(yī)院,在父親被推走的時刻,她躲在媽媽身邊,用雙臂緊緊摟著媽媽的腰,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浸滿了驚恐和無助。
我的心一陣刺痛,連忙說自己是爸爸的朋友,想去看看媽媽。小姑娘乖巧地點點頭,把我領進了自己的家。龐妻蓬頭垢面地從臥室里探出頭,看到我,先是一怔,然后旋風般地沖上來拉過女兒,厲聲說:“你要干什么!”我的鼻子酸了,差點流下眼淚。不過4個月啊,這個38歲的女人,竟然變成目光呆滯、面部浮腫的病人。我忙說:“大姐,我來看看你,看,我給你買了禮物,還有給孩子的?!饼嬈薅紱]看我手里的東西,拉著女兒進了臥室,門砰一聲關上了。
愧疚、自責、心酸……我的心五味雜陳,默默地把手中的禮品放到桌上,退出了龐家。第二天是夜班,我又買了一大堆吃的玩的,早早來到龐家樓下。下午4點左右,小姑娘放學回來,被稱為“吳奶奶”的保姆帶著她走到樓門口時,我迎上去。小姑娘見到這么多禮物,很開心,蹦跳著帶我回了家。然而這一次,龐妻又哭又叫,拿了一個拖把往外趕我??吹綃寢尠l(fā)瘋,小姑娘很害怕,吳奶奶示意我趕緊走,小姑娘含著淚說:“叔叔,等媽媽清醒點兒你再來,行不?”
我默默地退出來。這對不幸的母女根本不需要我的禮物和憐憫,我執(zhí)意這么做,其實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這顆備受煎熬的良心。這個良心若真能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那默默離開其實是最好的選擇。回來后,經過一個多月的考慮,我向主任遞上了辭職書,決定與過去作徹底的切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