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蕙
[1]
高二文理分班,我不負(fù)眾望考上了文科尖子班,我滿心期許地出現(xiàn)在你跟前,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無神的雙眼霎時有了光。這一天,你難得跟主管請了假,提前下班帶我去吃好吃的。
一路上,我能感受到你的喜悅,你那種喜上眉梢的快樂,藏也藏不住。你反復(fù)念叨著你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我成績好,將來能考上一個不錯的學(xué)校。末了,你呢喃道:“讀書能帶給你體面?!?/p>
璀璨的星光像碎鉆般,洋洋灑灑落下來,一如我的前程,光明透亮。
但那只是我未來可期的生活,而你眼前的現(xiàn)實,則顯得暗淡無光。你原本是一個小公司的會計,不太輕松卻也不至于生活窘迫。但為了支撐我高昂的學(xué)費(fèi)和開支,你特意在晚上還做了份兼職——在超市當(dāng)促銷員。
遭盡白眼的日子,一定很苦吧?可你只字未提。
回到家,你從背后掏出一個禮品盒,鄭重其事地遞給我。竟然是我夢寐以求的Kindle,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抱著你親了一口,你明明心里很甜卻一個勁兒地推開,假裝嚴(yán)肅地教訓(xùn)我要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
我如領(lǐng)圣旨般點頭,心里甜蜜又酸澀,你勒緊褲帶過日子,卻始終不曾虧待我,任我花開遍野,燦爛滿枝。
[2]
有天放學(xué)后苗苗剛好來咱家拿書,你也在。你熱情地把她招呼進(jìn)來,然后下了你最拿手的牛腩湯粉。
你的熱情好客讓我有些無所適從,一句句“不要浪費(fèi)”更讓我如坐針氈。我在這一刻有點羞恥你一副油膩的中年大媽樣子出現(xiàn)在我同學(xué)面前,但是你絲毫未察覺,還在囑咐我們快點吃,等會兒要去跳廣場舞。
我看到苗苗眉頭輕蹙,她眼前的一大碗湯粉紋絲不動。你覺得她只是不合胃口,也沒顧得上屋內(nèi)尷尬的氣氛,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浪費(fèi)了的湯粉上面。
隔天上學(xué),苗苗就因為一些小事跟我鬧別扭,不知道怎么的就扯到你身上了。她數(shù)落著你的不體面、不精致,嫌棄你把一個最好的自己活成了亂糟糟的大媽樣。她還說家庭氛圍很重要,一個沒有書香氣的媽媽怎么能指望她教育出好的子女呢?所以她才不要跟我做朋友。
我死咬著嘴唇,百口莫辯,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那一刻的羞辱砸昏了我的頭,回到家后,我把一肚子氣一股腦兒全發(fā)泄在你身上。你本來在倒水,停了會兒又放下了。你嘆了口氣,最終還是蹲下來安撫像憤怒的小獅子一般的我。
那一晚,我們相顧無言了很久。你捏了捏膝蓋站起來,臨關(guān)門前我看到你頓了一下,回過頭跟我說了句“對不起”,然后把門帶上了。
那句“對不起”,輕飄飄地飄進(jìn)了我的夢里,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3]
我的生活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著,和苗苗的爭吵,只不過是年幼無知衍生出的一個插曲罷了。但是你卻不一樣了,你用我肉眼可見的速度改變著。
一向不愛看書的你,買了一堆書放在墻角,用夜讀代替了廣場舞。你還有模有樣買了道具,學(xué)起了插花,還有下棋,還有做精致的糕點。
小小的屋子里,儼然有了文藝的氣息。我百感交集,又驚又喜。
甚至,你還學(xué)著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一些得體的話,那些鼓勵,那些雞湯,讓我覺得你都不像我媽了。
有一次,我終于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詫異地問你干嗎呢?你也只是淡淡地說想換一種生活方式??晌颐髅骱枚啻?,推開房門看到你輕悄悄地擺弄著廣場舞的步子,看到我又慌張地收住手,扯扯衣角假裝若無其事地去干活。
你以前會跟我抱怨腰疼,抱怨客戶的刁難,跟我分享真實的生活;可現(xiàn)在,你連沮喪都變得小心翼翼,擔(dān)心給我?guī)ヘ?fù)面的情緒。你慢慢變得高雅、潮流,可我知道,你并不快樂。
[4]
高三那年的寒假,我和你去買鞋子。我在商城里精挑細(xì)選了很久,終于看中一雙褐紅色的鞋子,是那年最流行的款式,有著赫本的復(fù)古風(fēng)的味道。我穿上它在鏡子前旋轉(zhuǎn)了很久,開心到快要飛起來了。當(dāng)我轉(zhuǎn)身叫你去結(jié)賬的時候,卻有點掃興地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
我在商城轉(zhuǎn)了幾圈,沒找到你,卻遇到了鄰居張阿姨。
她跟我打招呼,然后神秘地湊上前來說:“你媽真不跳廣場舞啦?”
我回答不上來,我說:“可能不喜歡了吧?我也不知道我媽最近怎么回事,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張阿姨一語中的:“臭丫頭,還不是因為你,你媽說什么你那代人不喜歡廣場舞。說她不能因為你有個不體面的媽,影響你交朋友,害你不能過上有檔次的生活。我也不懂你們年輕人那一套,反正你要好好孝順你媽……”
我待在原地,眼淚落了下來。我逃似的跑出商城,卻意外在斜對面的鞋攤前看到你,你背對著我在一家不起眼的小攤前挑選著那些過時的鞋子,偶爾還不依不饒地還價。
你蹣跚的背影,讓我的眼淚猝不及防地再次流下。我沒有叫你,我深知你的倔強(qiáng)。想到你無數(shù)個下班累倒在沙發(fā)的日夜,那些因為學(xué)費(fèi)、因為各種錢而發(fā)愁的嘆息,我還能懂嗎?可我又做了什么呢?媽媽的世界那么大,能容下我所有的不懂事和任性;可我的世界卻那么小,容不下你一丁點兒的“不體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所謂的體面,不過是有人替你負(fù)重前行的幸福假象;而那些不體面的瞬間,恰恰是平凡人生中融入柴米油鹽的真實。
我站在原地想努力憋住眼淚,可我卻做不到,對不起媽媽……
[5]
回到家,我撒嬌地跟你說我要吃牛腩湯粉。你轉(zhuǎn)身忙活的時候,我翻出你跳廣場舞的鞋子跟扇子。
我說等會兒陪你去跳廣場舞,張阿姨說可想你了。
你搖搖頭拒絕了,你說廣場舞有什么好跳的,不跳了。
我死纏爛打把你推到了廣場,架不住張阿姨的熱情,你扭捏加入了廣場舞大軍。沒多久,我看到你輕車熟路地扭動著身姿。
話說,我好久不曾看到你這樣笑了。
因為同學(xué)無知的一句話,我那么真切地傷害了你。你為我操持了半生,往后余生,卻因為我徒添了太多的束縛。而原本,你就應(yīng)該擁有自己喜歡的生活啊。
我舉起手機(jī),拍下了你跳廣場舞的笑容。媽媽,如果你快樂,我更愿意你是原本那個買東西會討價還價,斤斤計較不浪費(fèi)糧食,偶爾搓麻將,跳跳廣場舞的“上不了臺面”的小人物。
因為,這才是我們真實的人生啊。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