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北風(fēng)三百里,已出版《昔有琉璃瓦》。
生于北方,海外求學(xué)。
想寫許多書,走萬里路。聽風(fēng)聲獵獵,且打馬江湖。
上期回顧:
葉簡南和霍舒揚成了彼此的助攻,共同前往平湖參加十番棋大賽。誰知入住酒店后,葉簡南卻接到了祁翎的電話……
01.
半小時后,江墨坐在葉簡南從霍九段那借來的車?yán)?,鄙夷地看了他一路?/p>
“不是說人家在杭市有事嗎?”
“霍舒揚給了你什么好處???”
葉簡南木著一張臉,滿心滿腦要和霍舒揚秋后算賬。
原來,霍舒揚載祁翎的那輛車是在杭市借的,開到半路,發(fā)動機(jī)出了毛病,兩個人就這么被擱在了高速公路上。來處理的交警本來要送他們回杭市,霍舒揚卻執(zhí)意從路邊的修車店租了一輛摩托車,狂飆三個小時到了平湖。
大概是人不順,喝水都塞牙縫吧。兩人到市區(qū)不久,摩托車沒油了。
他們打聽了一下,最近的加油站步行要一個小時,更何況得推著幾百公斤重的重型機(jī)車。
祁翎把車扔在路邊,終于不干了。
葉簡南和江墨到的時候,這對苦命鴛鴦?wù)自诼愤呎l也不理誰。方才的生死時速讓兩人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造型格外后現(xiàn)代,更別提身上混到一塊的汗和土了。
祁翎瞪葉簡南,葉簡南瞪霍舒揚?;羰鎿P無人可瞪,只好含情脈脈地望向江墨。
江墨打開車門,僵硬地扯動著嘴角微笑:“你們,上……上車吧?!?/p>
一番折騰下來,他們到酒店時已是深夜。
這場十番棋比賽聲勢浩大,各地棋迷紛紛奔赴此處,附近大小酒店均已客滿。霍舒揚這號人以往出門從來是主辦方幫她把一切打理好,哪想到自己會落到無房可住的境地。
三間房,四個人,情況十分尷尬。
“霍舒揚,”葉簡南硬著頭皮暗示,“江墨那屋能住兩人?!?/p>
誰知霍舒揚立刻抗議:“我從來不和別人一起住?!?/p>
祁翎余怒未消:“你當(dāng)我現(xiàn)在愿意和葉簡南一起住?”
場面僵持不下。酒店房間的門打開得久了,便發(fā)出了嘀嘀的警報聲?;羰鎿P從葉簡南的手里抽過房卡,一轉(zhuǎn)眼消失在門縫里。
“我睡了,你們自己解決?!?/p>
祁翎走到景深沉的房門前砰砰砰敲了三下。屋子里有沙發(fā),他是寧愿將就一宿,也不想理葉簡南了。只留兩位無辜被嫌棄的人面面相覷。
“江墨,”葉簡南指指房間,“你說咱倆又不是沒一起住過……”
咣!
可惜記者都不住這層,不然第二天新聞頭條恐怕不是“常孟十番棋平湖開戰(zhàn)”,而是“葉簡南八段深夜酒店捶門高呼為哪般”。
“江墨,江墨,你讓我進(jìn)去啊,我不能睡在走廊吧?祁翎!祁翎,你開下門,江墨不讓我進(jìn)去!”
據(jù)說后半夜的時候江墨終于給他開了門。
但是,江墨只給了他一條毯子,然后讓他在地板上睡了一晚。
葉簡南被地板硌得輾轉(zhuǎn)反側(cè)時非常后悔,當(dāng)初給江墨預(yù)訂酒店的時候怎么就沒訂個帶沙發(fā)的房型呢……
02.
天才少年景深沉同學(xué)連續(xù)昏睡了三天,終于在比賽當(dāng)天清醒了過來。
不但醒,他還醒得很早。酒店樓高,從窗外能望見江南的初秋景色。遠(yuǎn)處的老城區(qū)有保留下來的水鄉(xiāng)民宅,河道縱橫石板路,賣早點的婆婆推著車,壓過曲折的小道。
城市剛蘇醒。
距常孟十番棋開始的時間還很長,景深沉想先出去透透氣。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后,他忽然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低語。
“小深沉”打開一道門縫,把耳朵湊了過去。
“欸欸,別碰,真的腰疼?!?/p>
“你怎么一晚上就撐不住了。”
“你干的那叫人事嗎?自己倒是舒服了?!?/p>
“誰讓你非要和我住一屋的?!?/p>
聲音漸遠(yuǎn),“小深沉”五官抽搐,幾乎握不住門把手,想不到,想不到他一貫衣冠楚楚的簡南哥,就在與他們一墻之隔的地方,做出了這種事情……
他氣呼呼地回到床上,早飯也不想吃了,衣服也不想換了??粗渴焖钠铘?,又聯(lián)想到那個對他窮追不舍的女子橋牌關(guān)進(jìn),他不禁悲從中來。
他也成年了,不能再沉迷于圍棋不問凡塵俗世了。找女朋友這件事,是該提上日程了。
另一邊,葉簡南正和江墨坐在早點攤上喝稀粥。睡了一夜地板,他感覺年輕有為的自己要英年早逝了。
吃著吃著,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感覺有人在罵自己……
自己吃飽,又給祁翎他們打包了三份早點,葉簡南這才慢悠悠地晃回酒店。這幾個人顯然睡過頭了,衣衫不整地跑出電梯,正好撞上精神十足的瞿叢秋。
“你們幾個怎么回事?”瞿老不滿地瞪著他們,“我早就和院長說這幫年輕孩子不注意儀表,穿著短袖短褲就去參加比賽,他就是不放在心上。你看看,現(xiàn)在都散漫成什么樣子了?!一會現(xiàn)場不光有國內(nèi)媒體,你們一個個衣衫不整……”
幾個國內(nèi)排名上過前十的年輕棋手站成一排挨訓(xùn),葉簡南小心翼翼地拎著小籠包站到祁翎的身邊。
一時間,祁翎余怒未消的眼神和“小深沉”一言難盡的目光同時落到他的身上,只有裴宿抽著鼻子嗅到了早點的香氣。
裴宿實在是沒睡醒,竟然無視瞿九段的長篇大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扯開了葉簡南手里的塑料袋。
小籠包的香氣瞬間溢出,把瞿九段的鼻子都?xì)馔崃恕?/p>
“你們啊,沒救了!”
瞿九段痛心疾首,背著手快步離開了。
“小深沉”接過包子,長嘆一聲,走向主會場。裴宿緊跟其后,給了葉簡南三個飛吻。祁翎本來想繼續(xù)扮演高嶺之花,但前一晚本就沒吃飯,今天又起得晚,只能一臉嚴(yán)肅地收下了葉簡南的好意。
葉簡南轉(zhuǎn)過頭,江墨和霍舒揚也肩并肩地走過來了。
葉簡南覺得自己腦子有點沒轉(zhuǎn)過彎來。
“你們倆……什么時候這么熟了?”
江墨目不斜視,反倒是霍舒揚意味深長地朝他笑:“在你不知道的時候?!?/p>
正當(dāng)葉簡南散發(fā)著淡淡的小籠包味茫然地站在電梯前時,身后突然傳來清脆的叮的一聲。
電梯門緩緩打開。
電梯里站了許多人,記者、客人、服務(wù)員。
但中間那個人是最顯眼的。
他著深色西裝,系著暗紋領(lǐng)帶,他的鼻子很挺,五官有著不遜于祁翎的銳利感,但氣質(zhì)又不似祁翎那般銳意傷人,反倒散發(fā)出一股溫和與篤定。
換個形容吧——你見過雄獅嗎?
他就像雄獅一樣,永遠(yuǎn)漫不經(jīng)心,永遠(yuǎn)不動聲色。
他就是常孟十番棋的棋手——常刀九段。
常刀三十多歲,從其名下“常刀圍棋道場”走出來的葉簡南和祁翎都是棋壇新秀。看見自己的學(xué)生,他臉上露出了一個很淡的笑。
“來了?”
“嗯?!比~簡南一絲不茍地點頭。
“一起進(jìn)去吧,”常刀看看表盤,“比賽要開始了?!?/p>
身后的記者蜂擁而至,更有甚者先一步走進(jìn)棋室,架好相機(jī),準(zhǔn)備抓拍常刀進(jìn)門那一刻的神情。
然而他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棋盤對面坐著的是他的一生之?dāng)?,亦是一生之友。從年少輕狂到而立之年,他們的名字總是并肩,他們的身份總是對立。
景深沉和葉簡南這代棋手還太過年輕,承擔(dān)不起十番棋的腥風(fēng)血雨。
霍叢秋這一代解甲歸田,對棋盤上的征戰(zhàn)心有余而力不足。
當(dāng)世這十番棋,只有常、孟二人來下,才不負(fù)這門技藝上千年的傳承。
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榮譽(yù)。
分針指向十二的位置,鐘表發(fā)出悠揚的報時聲。常刀抬起眼,朝看著他的孟昌宰微微一笑。
比賽開始。
03.
江墨是從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迎面撞上瞿老的。
十番棋下得激烈,觀賽的棋手沒有一個出來開小差的??帐幨幍淖呃壬现徽玖琐膮睬锖徒珒蓚€人,江墨實在是避無可避。
無奈之下,江墨只好硬著頭皮打了個招呼:“瞿九段?!?/p>
瞿叢秋卻沒和她開口寒暄。
把江墨招呼到窗邊,瞿老忽地開口:“好孩子,你和我說實話。”
江墨猝不及防地抬眼。
“老江出什么事了?”
五十多歲的人了,人情冷暖看得比誰都多,怎么會看不出江墨方才的欲言又止。他沉默著等江墨把話頭接過去,卻看到面前的女孩眼圈一紅。
其實這些年,江墨對“長輩”這個詞的意識已經(jīng)很淡了。
爸爸垮了,棋院關(guān)了。媽媽被丈夫護(hù)了一輩子,碰到事只會六神無主。可就算是這樣,她江墨也不敢把江聞道出的事告訴別人。
他爸爸不會希望別人知道他現(xiàn)在的模樣的。
但瞿叢秋的身上,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長輩”的氣息——是那種撐起一片屋檐,可供小輩進(jìn)去躲一躲的氣息。
江墨定住身子,緩緩地說:“瞿伯伯,我爸爸……已經(jīng)不下棋了?!?/p>
喉嚨一酸,她顫抖著閉上眼:“我爸爸……他害怕圍棋?!?/p>
可笑嗎?
荒謬嗎?
下了半輩子圍棋的職業(yè)棋手,人到暮年,竟然把自己曾當(dāng)作信仰的東西視為洪水猛獸。家里的棋盤、棋子都燒了,連棋譜都被撕成碎片。有一天,媽媽半夜給江墨打電話,說她爸爸發(fā)了瘋一樣用鐵鍬砸聞道棋堂門口的木雕棋盤,根本沒人敢去勸。
瞿叢秋顯然沒想到是這么個答案。
他急忙伸手握住江墨的肩,安撫道:“別哭,老江怎么會害怕圍棋?”
江墨卻搖搖頭。
“那……你不想說,我不強(qiáng)迫你。”瞿叢秋長嘆一聲,“我和他怎么也有幾十年的交情。以后用得著我的地方,多說一句,我能幫則幫?!?/p>
“不用了,瞿伯伯?!苯粮裳蹨I急忙搖頭,“現(xiàn)在對我爸爸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忘了圍棋,不在他面前提起過去的事?!?/p>
“那我也不能去看他?”
“您……最好別去?!?/p>
說完這話,江墨的情緒也差不多平靜下來。窗邊是通往酒店花園的樓梯,她向瞿叢秋道了別,頭也不回地走下樓。
酒店花園里樹倒是挺多。江墨找了個沒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地把剛才沒流完的眼淚流完,一抬頭,正對上坐在遠(yuǎn)處石凳上的霍舒揚直愣愣的目光。
“你……”江墨氣結(jié),“你看什么看?”
霍舒揚這才回過神:“江墨,我發(fā)現(xiàn)你哭的時候比平常好看,梨花帶雨的?!?/p>
江墨翻了個白眼,又因為眼睛哭得紅腫,樣子顯得格外蠢。
“過來坐吧?!被羰鎿P拍拍身邊的空位,“你現(xiàn)在這樣回去,會把葉簡南急死。”
石凳后面立著石桌。江墨坐著,手肘撐在石桌邊沿,半仰的臉上蓋著霍舒揚給她的濕巾。
霍舒揚還是保持了她一貫的心不在焉:“說說,怎么回事?”
“有什么好說的?!苯荛_話題,“你自己和祁翎的事還沒弄清楚呢?!?/p>
“說到這,我還得謝謝你?!睂Ψ叫ξ剞D(zhuǎn)過臉,“多虧你和葉大師成全,我和祁翎度過了一個難忘的下午?!?/p>
高速公路上開著摩托飛馳四個小時,這確實夠難忘的。不過,鑒于祁翎一直緊抱著霍舒揚的腰怕自己被甩下車,這四個小時的旅程就有些旖旎了。
“彼此,彼此?!苯淖毂粷窠砩w著,口齒不清地回道,“要不是你找關(guān)系把廖教授叫去給橋牌比賽做裁判,我這國慶節(jié)得在實驗室里待得長草?!?/p>
誠如之前所言,廖斌教授興趣廣泛,對棋牌尤其熱衷。這次國慶節(jié)因為帶的研究生都回家了,他強(qiáng)行要求江墨去實驗室和他一起干活。不料,半路橋牌業(yè)余賽發(fā)來裁判邀請,他還能在賽后受到幾個橋牌高手的指點——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他怎會錯過?!
至于江墨……霍舒揚非常了解廖斌做起科研來有多變態(tài),能躲過這一劫,霍舒揚讓她干什么,她都愿意。
不過,她也不傻。
來了沒兩天,江墨就看出霍舒揚不但把她安插進(jìn)自己的隊伍里,連葉簡南也被策反了。
抓下濕巾,江墨斬釘截鐵:“你們這些棋院的人,可怕!”
霍舒揚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和凡人江墨一般見識。
“不過,話說回來,”她又把濕巾蓋回臉上,“你到底看上祁翎什么了?”
霍舒揚脫口而出:“溫柔啊。”
江墨撐著身體的手肘一軟,差點掉到石桌和石凳的間隙。半張濕巾在大驚之下被叼進(jìn)嘴里,江墨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錯愕:“溫柔?”
祁翎這個人……她是了解的。
他在媒體那的名聲不太好,不止一個記者被他擺過臭臉。有段時間,他輸棋輸?shù)锰貏e慘,許多被他得罪過的記者甚至帶著惡意地叫他“鬼面棋手”。
縱然后來他把名聲一盤又一盤地贏了回來,但對上不熟的人時,他仍然是冷著一張臉,誰都不理。
雖然像江墨、葉簡南,包括景深沉他們都清楚祁翎其實人特別好,但要說性格有什么特質(zhì)……
那也絕不會是“溫柔”。
“霍大小姐,”江墨哭笑不得,“祁翎溫柔?”
“你知道什么?!被羰鎿P沖她扮鬼臉。
看江墨一副不相信的樣子,霍舒揚也懶得廢話了——反正祁翎溫柔的那一面,給我看見就好啦。
江南的初秋,怎么也冷不下來。陽光穿過她閉上的眼簾,仿佛能直直地照到她的眼底——真奇怪,就好像有臺放映機(jī)似的,把那些零散的片段連在一起開始播放。
霍舒揚當(dāng)職業(yè)橋牌手的第一年,家里的長輩都不同意?;羰鎿P那時候才十六歲,輸了幾場比賽,躲在樓梯間嗚嗚地哭。她正哭得投入呢,鐵門咣的一聲被打開,有人進(jìn)來了。
樓梯間太暗了,她看不清對方的臉。高處的窗戶放進(jìn)來幾縷微薄的天光,倒把對方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男生的側(cè)臉非常立體,像是刀削斧砍出來的,她忽然想起一句詩——“陰陽割昏曉”。
祁翎那天也不知道哪根弦搭錯了,大概是自己也輸了幾盤棋吧,竟然從霍舒揚身上找到了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長腿一曲,他蹲到了霍舒揚的身邊。
“別哭了,”他輕聲說,“會贏回來的?!?/p>
讓年輕女孩子動心多簡單啊。
后來祁翎慢慢出了名堂,霍舒揚也拿了人生中第一塊獎牌。她十幾歲的時候還沒現(xiàn)在這么死皮賴臉,每次碰見祁翎,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連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害羞。
他應(yīng)該是認(rèn)識自己的吧?他應(yīng)該記得自己吧?霍舒揚這樣想。
她真的想多了。
再后來,在拉斯維加斯碰見祁翎,是她的意料之外。
荒誕的沙漠都市,卻有童話里才存在的一切事物?!懊婢咧埂?,聽起來就是騙游客的玩意,她還是沒忍住,去湊了個熱鬧。
被那幫中年男人拉到牌桌前時,她其實挺想大顯身手的。
誰知道祁翎就那么站到了她的身前。
他認(rèn)不出她,可她怎么會認(rèn)不出他?!手指上被棋子磨出的薄繭,面具下銳利的側(cè)臉輪廓,還有那股全世界只有他隨身攜帶的疏離氣質(zhì)。
她看他把她扯到身后,看他手法生澀地摸牌,看他搞不清橋牌復(fù)雜的規(guī)則頻頻出錯,又靠著職業(yè)棋手的記憶力努力穩(wěn)住局面。
霍舒揚知道,自己喜歡祁翎,逃不掉了。
她睜開眼,陽光把她的眼睛刺得有些酸疼。
霍舒揚說:“江墨,我真羨慕你,葉簡南那么喜歡你?!?/p>
江墨好像也在想什么。聽到霍舒揚的話,她莫名其妙底苦笑了一聲。
“可我真討厭我自己?!?/p>
“明明該離他遠(yuǎn)一點,可是,只要他沖我揮揮手,我就什么都忘了。”
“你喜歡他,江墨?!被羰鎿P摸摸她的頭發(fā),語氣分外篤定,“你喜歡葉簡南,我喜歡祁翎。喜歡這種東西,不騙人?!?/p>
“昨日上午,常孟十番棋第二局平湖開戰(zhàn),常刀九段執(zhí)黑以半目劣勢惜敗孟昌宰,孟昌宰九段目前二比零領(lǐng)先。棋牌新聞十月五日報?!?/p>
04.
常孟十番棋結(jié)束的第二天,葉簡南他們就回杭市了。
大概是因為常來杭市受訓(xùn),幾個年輕棋手沒有像往常一樣嚷嚷著出去吃喝玩樂,反倒在賓館里擺開棋盤研究起常、孟二人昨天的對局。
誰知說著說著,屋子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裴宿和“小深沉”抬眼望去,只見屋子里空蕩蕩的,也不知葉簡南和祁翎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景深沉:“裴宿,你鼻子抽抽的,聞什么呢?”
裴宿:“我聞到屋子里有一股單身貴族的清香?!?/p>
店好不怕巷子深,怕的是碰不見霍舒揚這樣的專業(yè)玩家。
她帶著葉簡南三人東拐西拐,沒一會就走到一家清吧門前。說是它是清吧,卻連塊招牌都沒有,只在墻上開了扇不到半米寬的木門。
霍舒揚帶頭走了進(jìn)去。
不過半公里外就是景區(qū),外面的喧鬧卻一點都沒傳進(jìn)這間屋子。每張桌子之間的空隙很大,不同空間又用高及屋頂?shù)臅芨糸_,店里彌漫著一種很舒服的低聲絮語。
葉簡南這些下圍棋的可算沒救了。
“這地方打譜不錯?!彼钢盖灏梢唤?。
祁翎是被他們?nèi)齻€強(qiáng)行拉來的,沉默了一路,終于被葉簡南說得露出一絲笑來。
“是,咱們棋院旁邊就沒這樣的店?!?/p>
“行了吧,二位大師,”霍舒揚飛速瞥了他倆一眼,“就你倆那天天從家到棋院兩點一線目不斜視的樣子,哪看得見這種小門小戶?!?/p>
說來也好笑,霍舒揚在橋牌上取得的成就一點不比葉簡南和祁翎低,行事做派卻完全不像個需要沉心靜氣的。知道這三個人都不怎么來這種地方,她隨口便念出幾種適合他們的飲品。
祁翎第一個表態(tài):“我想換西瓜汁?!?/p>
“喝什么西瓜汁,”霍舒揚瞪了他一眼,“這老板我認(rèn)識,你別給我丟人。”
祁翎一時語塞,憋了半天,吐出一句:“那我要度數(shù)低一點的?!?/p>
“放心,”她語焉不詳,“沒有很高?!?/p>
沒有很高——也不低。聊了些不著四六的東西,他們很快就有些飄飄然了。
“欸,四個人,打狼人殺吧。”霍舒揚半仰著臉提議。
“和你們玩這種智力游戲?”江墨表示抗議,“我才不想被你們仨吊起來打?!?/p>
“狼人殺?”
祁翎:“不會?!?/p>
“欸欸欸,”葉簡南忽然出聲,“那……要不你倆看我和祁翎下圍棋?”
別說那兩個女生了,連祁翎都唾棄道:“誰要這時候和你下棋啊。”
空氣一下陷入了寂靜。
書架后也有人在聊天。聲音低低地傳過來,聊著工作、感情,每句話都帶著凡塵俗世的煙火氣。霍舒揚喝高了,眼前的三個人變成了六個,又從六個變成了九個。
“欸,我說,”她突然用一種曖昧不明的口吻說,“聊聊夢想吧。”
夢想啊。
好俗的詞。
人清醒的時候,是不愛把夢想這事拎出來談的,畢竟夢想大多處于未完成式,說出來,做不到,日后想起來總覺得丟人。
更何況,心尖上的東西不多,誰都不愿拿出來讓外人挑剔。
那三個人還沉默著,霍舒揚先舉手發(fā)言。
“等我掙夠了錢,我就不打比賽了,”她指指太陽穴,“天天和這幾張紙過不去,頭疼?!?/p>
“那你干什么?”江墨捧著臉問她。
“我要開家店?!闭f起這事,她眉飛色舞,“不用太大,但是要有兩層。二樓住人,一樓開店。安一扇木門,墻是玻璃的,燈是暖黃的——對,不要那種性冷淡風(fēng)格,就是那種冬天下雪的時候,路過的人會忍不住進(jìn)來坐坐的店?!?/p>
“賣……賣什么呀?”江墨有點困了。
“賣書,賣咖啡,再養(yǎng)只胖胖的貓,”霍舒揚一臉憧憬,“我請你們?nèi)ノ覙巧贤妗!?/p>
把目光從半空中收回來,她正對上葉簡南的眼神。
“你呢,葉大師?”
“?。俊比~簡南猝不及防,“我……”
他醉得沒霍舒揚那么厲害,猶疑了好半晌,再抬起頭的時候,卻清醒地笑了笑。
“我想拿世界冠軍。”
國內(nèi)升九段的方式向來嚴(yán)苛。晉升九段的方式除了段位賽,便是奪得世界大賽一冠或雙亞。后者難度不言自明,前者看似簡單,可實際上對高段數(shù)棋手而言是九九八十一難。換句話說,與其他類型的比賽相比,升段賽耗費的精力與時間得不償失。
縱然棋院和媒體都默認(rèn)葉簡南早有九段的棋力,可他名字后面綴著的,一直是那個不那么圓滿的“八段”。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么直白地說出這件事。
棋盤上的黑白之爭,誰不想當(dāng)一回天下第一。
祁翎笑了:“沒想到?!?/p>
“有什么想不到的。”
祁翎嘴上不說,心里活動卻很豐富:誰讓你天天云淡風(fēng)輕的,贏了輸了都擺出那副葉簡南看鏡頭”專用表情,裝深沉!
彈了下杯子,他半是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說:“那……你最好別在賽場上碰見我?!?/p>
對面的男生笑罵一句,把抱枕扔過來砸他。
霍舒揚看熱鬧不嫌事大:“你的夢想也是當(dāng)世界冠軍?”
誰知對方沉吟片刻,卻搖了搖頭:“不是。”
酒杯上被祁翎呵了一層霧氣,祁翎的手指在玻璃上無意識地畫了個笑臉:“我想辦圍棋學(xué)校?!?/p>
他們都愣住了。
“是那種針對特殊孩子的圍棋學(xué)校,”祁翎的聲音很輕,“無論是聾啞,還是有視力障礙,或者行動不方便的孩子,包括……”
他的聲音低了些。
“包括我這樣,想在圍棋里求一個庇護(hù)的。”
氣氛有些凝結(jié)。
酒精嗆得霍舒揚眼前一花,她急忙把臉轉(zhuǎn)開。
“江墨,你怎么不說話?”
江墨有些遲疑。
“我的夢想啊……”她慢悠悠地說,“沒有你們的那么酷欸?!?/p>
她抱著靠枕,把下巴埋進(jìn)松軟的棉花里。她的眼神好像飄到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連嗓音都變得縹緲起來。
她喝多了。
“我希望所有人都永遠(yuǎn)身體健康,不要生病,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p>
“什么啊,”霍舒揚笑出聲,“你還真是人間有大愛?!?/p>
江墨好像也覺得自己這愿望有點蠢,跟著霍舒揚一起嘿嘿傻笑。她笑著笑著,放在包里的手機(jī)嗡嗡震動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
隨即,她的臉色就變了。
酒醒了大半,江墨示意了一下就走出了清吧的門。霍舒揚醉得說話顛三倒四,甚至妄圖站起來抓住江墨的衣角。
祁翎搖搖頭,也清醒了一點。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葉簡南回頭往門外看,“她這是醉,還是沒醉?”
“差不多了,我?guī)Щ羰鎿P回去,你去看看江墨?!逼铘嵯袷窍氲搅耸裁?,神色也變了,“我估計是她家里的事?!?/p>
“你是說……”
“江老師?!?/p>
葉簡南渾身都僵住了。
“簡南,這事你早晚得解決?!逼铘岚鸦羰鎿P扶起來,“這是道坎,你得過?!?/p>
說完這話,他讓霍舒揚倚在自己的身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門外的溫度降低了一些。
天色發(fā)暗,街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在清吧里待了一下午,葉簡南幾乎要忘了他們身處的是杭市最繁華的地段。
江墨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她身上的酒味被風(fēng)吹散了大半,只留一絲纏纏綿綿的余味,和往事糾纏不清。
葉簡南站在她的身后。
他簡短有力地叫她的名字:“江墨?!?/p>
她像是猛然反應(yīng)過來,她被強(qiáng)行從醉酒的狀態(tài)里拔出來,帶著三分迷茫、三分疲憊,還有四分措手不及。
葉簡南:“什么事?”
江墨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回答:“沒事?!?/p>
頓了頓,她又說:“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回北市了,我得……我得先回去?!?/p>
“回哪?”
她不說話了。
葉簡南自問自答:“回翰城?!?/p>
“我和你一起回去?!?/p>
“不用,”江墨慌忙抬起頭,“我自己回去就好。”
“你覺得可能嗎?”他沉下聲音,“你現(xiàn)在這樣,我會放你自己回去?”
他聲音一冷,江墨反倒清醒了。
哦……對,這副模樣就對了,這才是葉簡南。再開口的時候,她語氣里就有一絲嘲諷了:“不然呢?你回去,再讓我爸瘋一次?”
人的氣質(zhì)真是個玄妙的東西,同一張臉,同一道嗓音,配上不同的氣質(zhì),卻有著脫胎換骨的感覺。
江墨在一瞬間變成一把出鞘的刀。
“我就是個瘋子,”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本來就該離你遠(yuǎn)一點的。”
她扭頭就走。
氣溫降得太突然,她一邊走,一邊發(fā)抖。抹了把臉,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江墨猛地回身——葉簡南站在她身后三步遠(yuǎn)的地方,一臉不知所措。
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慢慢地靠近江墨,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江墨,”他的嗓音嘶啞,“讓我和你回去吧。”
“我不見你爸爸。
我不見江老師。
我就是……想陪著你。
我求求你了,讓我……陪著你吧?!?/p>
她忍著,忍著。
直到忍不住,她蹲下來,號啕大哭。
二十一歲的江墨在離家鄉(xiāng)兩千公里的城市街頭的哭聲和她十五歲的時候如出一轍。只是那個時候,葉簡南已經(jīng)離開了。
而現(xiàn)在,他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
他放過一次手。
他再也不會放了。
05.
翰城醫(yī)院。
“江先生,可不可以回答我?guī)讉€問題?”
“好的?!?/p>
“您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最早的記憶是什么?”
“最早的?嗯……一條河?!?/p>
“什么樣的河?可以具體些嗎?”
“其實我記不太清……河不寬,有陽光照下來,水面上有一片葉子漂過去……”
“您記得自己為什么在這里嗎?”
“不記得?!?/p>
“那,您記得今天早上是從哪里過來的嗎?”
“今天早上?對啊,我是從哪里過來的……我記不清了……”
“好吧……那您可以說一下最近的記憶嗎?”
“最近的記憶……是一場比賽?!?/p>
“什么比賽?”
“記不清了……”
“您有親人嗎?”
“我有父母,離世了?!?/p>
“還有嗎?”
“還有個妻子吧……是她送我過來的?!?/p>
“您有女兒嗎?”
“沒有?!?/p>
“好的,您喝杯水,一會兒會有人來接您回家?!?/p>
門被打開,又關(guān)上,帶出一陣風(fēng)。
“記憶衰退確實加重了,”關(guān)緊門,剛才提問的醫(yī)生對門口穿著淺褐色風(fēng)衣的中年女人說道,“不過,之前也和您打過預(yù)防針,這都是意料之內(nèi)的?!?/p>
“不過……怎么說,好在江先生不會再因為圍棋受到刺激。他……已經(jīng)連這部分的記憶也模糊了?!?/p>
中年女人腿軟了一下,胳膊被身旁的一雙手扶住。
江墨接過醫(yī)生手中的病歷本,把自己的媽媽扶到靠墻的椅子上。隨著前者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盡頭,江母終于緩過來,有了一絲力氣。
“其實我不該叫你回來的。”
“什么話!”江墨眼睛掃視著病歷本上新添的幾行字,“我爸都這樣了,我不回來像話嗎?!”
“我啊,沒用,”江母更委頓了,“前半輩子被你父親照顧得太周全,什么都做不好,年齡一大,更是力不從心。”
“這不是有我了嗎,”江墨安撫著當(dāng)了半輩子大學(xué)教授的媽媽,伸手指了指門,“帶爸爸回去吧,我還有點事要辦?!?/p>
謝婉點點頭,去屋里把江聞道領(lǐng)了出來。
當(dāng)年在棋壇叱咤風(fēng)云的男人,如今已形容枯槁、兩鬢斑白。世界于他而言陌生如初見,只有那個女人能與他記憶中的往事重合。
謝婉牽過他的手,強(qiáng)顏歡笑道:“走吧,回家。”
他順從地跟上去,對一旁的江墨視而不見。
縱然早在去年就知道父親關(guān)于她的記憶已經(jīng)衰退干凈,她的身體還是不自覺地僵硬起來。
誰知江聞道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轉(zhuǎn)身看向江墨,然后和謝婉說:“這個小姑娘看起來挺傷心?!?/p>
江墨的眼淚幾乎是一瞬間就涌出來了。
下期預(yù)告:
葉簡南又一次回到了翰城,而恩師江聞道與他決裂的原因,也開始逐漸浮上水面……下期連載詳見《花火》4B,也可以加《花火》B試讀QQ群920849579,和我們一起討論劇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