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水
三句話:我要投訴,這位店員不僅偷看我的日記,還、還偷走了我的心。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上雜志,我寫了一個和春天有關的故事。不知道該用什么感覺來形容此刻的心情,之前,我一邊寫稿,一邊患得患失。沒想到,期待很久的事情最終實現(xiàn)了。從初中開始看《花火》,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也可以給它寫文章,真的很神奇。感謝墨子編編,讓我收獲了很多寫稿的經(jīng)驗,以后,我要繼續(xù)寫下去!
1
春云城下完一場秋雨后,天氣漸漸轉涼了,周林生攏了攏領子,走近“咖啡陪你”的旋轉門。他站在窗口雅座前面收傘,隔著玻璃瞥見里面一個趴在柏木桌上的短發(fā)少女,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紅印。這么晚了,沒想到還有顧客留在店里。
交接夜班的徐浩打了個哈欠,把工作服扔給周林生時,用肩膀頂頂他:“欸,你的小迷妹又來了!”
迷妹?周林生狐疑,扭頭看著不遠處的少女,他是學校植物社的社長,近期都在忙著社團招新的準備工作,他不在店里的幾天,這是發(fā)生了什么?
他想叫住徐浩問個明白,沒想到徐浩一眨眼就溜得沒影了,他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轉身去隔間。
擱在窗臺的那盆木槿出現(xiàn)黃葉掉蕾的現(xiàn)象,出于專業(yè)習慣,周林生趁著煮咖啡的間隙,翻了翻土,往根部灑上水,細心地噴澆葉片。忙前忙后好一陣,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結束護養(yǎng)工作,對面的少女依然睡得香甜。
少女桌上咖啡紙杯的黑色蓋子掉在一旁,里面空空如也,周林生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拿鐵擱在她的旁邊,雖然他沒懂徐浩是什么意思,但看她套著A大今年新制的藍白袖衫,應該是剛入學的大一新生。
空調壞了,屋里清冷,他伸手戳了戳女生的肩膀,想叫醒她喝杯咖啡暖暖身子,不要凍感冒了。
“別鬧!”她像只花貓似的哼一聲,嘟著嘴一把抓住他的手,扭頭繼續(xù)睡,汗涔涔的臉枕著他的手背,突然其來的冰涼讓她還賴在上面多蹭了幾下。
一時間,周林生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他有些尷尬地低頭,看見貼滿了卡通貼紙的電腦顯示的文檔,“日記”兩個碩大的字赫然映入眼簾。
“在人群之中,任何一個位置,只要他出現(xiàn),如同一顆白日星辰,連同含情不語的風都被他照得發(fā)亮……”
文筆倒是可以,就是這內容嘛……周林生嘴角抽搐了幾下,俗話說“哪個少女不懷春”,看她睡夢中一臉陶醉的樣子,應該還在想念著現(xiàn)實中的那個“他”吧。
只是,為什么眼前的人看著這么眼熟呢?周林生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才反應過來,她不就是那個迷迷糊糊的小師妹徐念久嗎?!
一個月前,系著迎新志愿者紅條的周林生,遇見了迷路的徐念久。她穿著一條碎花小裙子,梳著丸子頭,滿頭大汗地拖著一個行李箱在門口繞來繞去。
周林生走過去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像是看到了救星,歡天喜地地跑過來,沒料到被凸起的臺階絆了一跤,最后直愣愣地摔進了他的懷里。
這一跤讓周林生對她印象深刻,之后發(fā)放軍訓服的時候,她從人堆里擠到他的跟前,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有什么話要說。他正整理著鞋帽,忙不過來,揮揮手說:“有什么事,你來校門口的咖啡廳找我,除了上課之外,我大部分時間在那里做兼職?!?/p>
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徐念久被雨聲驚醒。她睡眼惺忪地抬頭,發(fā)覺眼前盯著屏幕若有所思的少年,也是一愣。
橙黃色的燈光下,他撐著手坐在桌臺的邊緣,側臉輪廓清晰明朗,也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回過頭,笑意深深:“你醒了?”
他簡直好看到讓人窒息。徐念久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猛然間想起了什么,挑著眉,臉漲得通紅,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老板呢?老板在哪?我要投訴!”
周林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以為她是做夢后說胡話,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沒想到徐念久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淚汪汪:“我要投訴,這位店員不僅偷看我的日記,還、還偷走了我的心?!?/p>
這是最近新出的土味情話嗎?周林生撫著額頭,覺得頭有點大。
2
徐念久言之鑿鑿,一口咬定周林生偷了她的心。她指著周林生胸前口袋的心形鑰匙扣,皺著眉頭:“那天我摔了一跤以后就找不到了,原來在你這里。”
她伸手就要拿,周林生手疾眼快地舉得高高的,她蹦跳了幾次,也夠不著,鼻尖冒汗:“你、你……這是欺負我矮!”
“我不是欺負你,這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敝芰稚鷶苛诵σ?,收好鑰匙扣,悻悻地退后了一步。剛才她毛茸茸的頭一下下蹭著他的臉頰,玻璃上的影像是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情侶,實在太過曖昧了。
徐念久呆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小偷”揚長而去,心里的委屈都快溢出來了。
她不是一個容易認輸?shù)娜?,不能生擒,那就智取,不然怎么對得起她一軍訓完就直奔咖啡館天天蹲點的苦心呢?!
學校的廣播站到了傍晚有音樂檔,有人點播了一首《紅塵客棧》,放到開頭那一句:“天涯的盡頭是風沙,紅塵的故事叫牽掛。”
揚聲器出現(xiàn)了一陣刺耳的雜音,周林生和室友排在窗口打飯,一時間食堂里抱怨紛紛。
雜音后,切換到一個清脆的女聲:“接下來播報一則尋物啟事,經(jīng)管學院三班的徐念久同學稱一個月前她把一顆心丟在了學長周林生那里,希望周林生同學不要據(jù)為己有,能夠速速歸還?!?/p>
揚聲器就在周林生的頭頂上,他正喝著熱湯,聽到那句重復了數(shù)遍的“速速歸還”,差點連湯帶血一口全噴出來了。
這則尋物啟事出現(xiàn)的時間點太巧妙,前面剛唱著“紅塵牽掛”,后腳就丟了一顆少女芳心,整個食堂八卦的心都沸騰了。
室友兼社團副社長的李子林鉤著他的脖子,笑得前仰后合:“嘖嘖嘖,現(xiàn)在的告白方式真是花樣百出。還是學妹想得出來呀,古有采花大盜,今有偷心小賊嘛?!?/p>
周林生一把推開他,只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
“林生,林生,你去哪里呀!”李子林故意扯著嗓子叫他,引得周圍的吃瓜群眾紛紛側目,眼看著滿臉殺氣的帥哥朝門口飛奔而去。
滋滋滋……周林生一進來就按了開關,切斷了話筒的電源。
“徐念久同學,你能不能把話說完整,你丟的是心形鑰匙扣,不要老是一顆心一顆心地亂叫!會引起很大的誤會,你知不知道?”周林生一個一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反正都是同一個字嘛,說多說少有什么區(qū)別?”徐念久背過身去,搖頭晃腦故意氣他。
她以為這樣周林生就能服軟地把東西還給他,沒想到半天后,他扳過她的肩膀,窗外滿天飛霞,他的眼里流轉斑斕的彩光,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他氣急了,連帶著聲音也有些啞:“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這是我待在內蒙古的時候,別人編好了送給我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東西,你怎么可能會有?!”
說完,他就摔門出去了,留下徐念久一個人神情復雜,伸出來挽留的手呆呆地懸在半空。
3
周林生以為自己朝徐念久發(fā)了一通火以后,她能消停一段時間,哪知道社團招新她又來搗亂。
十月中旬,秋風蕭瑟,高懸起的橫幅底圖繪制的是重瓣盛放的青菊,立起來的招牌上用成串溫室栽培出的芳香撲鼻的鮮花裝飾著,招新面試的桌案擺在錫林廣場中央的老桂花樹下。
徐念久在偌大的校園里兜了老半天也沒找到路,最后腿腳酸軟地癱在長椅上。直到她嗅到一陣馥郁的香,又湊巧瞥見樹下那個挺拔的背影,精神一下就來了。
她走到周林生面前雙手合十,懇切地表達了自己想入社團的愿望,可周林生不愿意再生事端,以社團已經(jīng)招滿了的借口果斷拒絕,她厚著臉皮賴著不走,硬是在他面前晃來晃去。
夕陽西下,徐念久穿著一條印染了江南煙雨的素色長裙,在米黃色的花朵和青葉的映襯下,笑起來頗有幾分嬌媚,只是,這眼里飄著大團明晃晃的幽怨。
李子林上來打圓場,出了幾道簡單的題當面試,只要她能答出來,就拉她入社團。
“你知道什么叫花信嗎?一年之中有哪些花節(jié)?你觀察過四季的哪些物候現(xiàn)象?”
一連三個問題,徐念久要么直接不會,要么錯得離譜,比如,她覺得桃花和杏花本就是一種花,再比如,她覺得秋海棠就應該在秋天開,不然怎么名字上有個秋字。
“夠了!”周林生滿額頭的青筋都快跳出來了,收拾東西掉頭就走。
徐念久提著裙子追在他的后面跑,氣喘吁吁,一把拉住他:“不懂可以學嘛,對不對?只要肯用心,什么都能學會?!?/p>
周林生終于肯停下腳步了,徐念久繞到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牽著他的袖子,醞釀了一番后,仰頭鼓起勇氣說:“我是不太懂植物,可你也不懂編織呀,你知道心形鑰匙扣怎么編織嗎?”
她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但一字一句都往他的心里鉆:“用零線先鉤八針辮子針,再加八短針,在第四針短針上鉤七針長針……”
這段話和腦海里那個溫柔的女聲告訴自己的答案,竟然一字不差。
周林生一時間有些恍惚,他掏出鑰匙扣,順著一圈圈復雜的紋路摩挲許久,抬起的眼睛染上了幾分笑意:“你是胖乎乎的小韭菜?”
“是我,就是我!”徐念久激動得蹦得老高,“你終于記起我了!”
4
不怪周林生記性差,眼前這個露出梨渦淺笑、瘦瘦小小的徐念久和記憶里那個有些嬰兒肥的害羞女生實在相差甚遠。
高考結束后,他兼職做導游助理,跟著一個內蒙古七日游的團,沿路做景點介紹和清點游客人數(shù)的工作。時值盛夏,呼倫貝爾茂密的青草在長風里翻滾起波浪,人群一路向北,橫穿陰山,直往希拉穆仁草原。
沒想到才第一天就有人向導游反映,一個小姑娘的手臂、脖子都起了很多紅疹子。情急之下,周林生借了一輛車,連夜帶著她去當?shù)蒯t(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是植物過敏引起的蕁麻疹。
給她上完藥之后,周林生揉了揉疲憊的眼睛松了口氣,看著女孩怯怯的樣子,柔聲說:“別擔心,過幾天就好了?!?/p>
他記得這個女孩,經(jīng)常是大家三五成群嘰嘰喳喳的,她卻一個人抱著相機發(fā)呆。
也是因為這一次,后來他們倆慢慢變得熟絡,臨別前一天,在響沙灣沙漠,女孩走到他的面前,有些忸怩地掏出一個編織好的心形鑰匙扣,說是送給他當作紀念禮物。
難怪這幾天她老是眼睛通紅,應該是熬夜熬出來的,看著上面五彩斑斕的錯雜的絲線,他在感動之余好奇地詢問織法,結果,聽完了回答后,被左一針右一針搞得暈頭轉向。
女孩笑得眉眼彎彎,加了他的QQ號,承諾以后慢慢講給他聽。
添加驗證時,周林生被她的昵稱逗得哈哈大笑:“你叫胖乎乎的小韭菜?”
名字和眼前的女孩很貼合,她微胖的臉上也是肉嘟嘟的。所以,他也就沒問她的真名,一直就“小韭菜”“小韭菜”地叫。
從回憶重回現(xiàn)實,周林生反而有些氣惱,質問徐念久:“明明是你送給我的,怎么就成我偷了?”
“這、這、這……”徐念久絞著手指,一時間漲得滿臉通紅。
高二暑假那年,因為期末考試考砸了,她沒告訴父母,一個人賭氣出去旅游散心,一路上周林生對她關照有加,一路上彼此之間留下了太多難忘的回憶:一起搭蒙古包,第一次騎駱駝,在黃昏里的沙漠漂流……
聊天之際,周林生知道她居然和他念的是同一所高中后,笑嘻嘻地揉揉她的頭發(fā),鼓勵說:“加油哦,小韭菜,以后考到A大來找我玩!”
那天月光如水,青草搖曳,也許是曠野的風有些猛烈,她臉上暈出兩抹緋紅,像是醉酒微醺的模樣,一顆心也是如小鹿亂撞。那時,她第一次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對一個人的喜歡,所以,說是他偷了自己的心,也不為過呀!
最后,徐念久索性心一橫,振振有詞道:“我是把心形鑰匙扣送給你了,但沒想到你一直留著它,反倒不記得我了,所以啊,我當然要找個借口提醒你一下嘛。既然都收下了,你就應該明白,我、我……”
她攥著手,裙子被抓得皺皺巴巴的,也不在意,眼睛里滿是殷切的希望,那句“我喜歡你”幾近呼之欲出。
周林生看她吞吞吐吐的樣子,心下了然,先她一步冷冷地開口:“對不起,也許是當初我無意之間讓你產(chǎn)生了什么誤會,但是,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他見徐念久眉毛擰成一團,呆愣著不說話,猶豫再三,還是將鑰匙扣塞到她的手里:“你說是我偷的,就算是我偷的吧,現(xiàn)在物歸原主了。”
傍晚,微涼的秋風如浩蕩的潮水,卷起落葉打著旋兒地往下飄落,徐念久覺得自己就像是這鋪了一地的枯葉,在周林生漸行漸遠的腳步下一點點碎裂,發(fā)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5
那天以后,徐念久很少出現(xiàn)在周林生的視線里,好幾次見,也是在學校的小賣部,她趿著一雙人字拖去結賬,購物筐里足足放了兩大袋零食,胳肢窩還夾著瓶可樂。
她走著走著,沒夾穩(wěn),可樂骨碌骨碌滾出來,一直滾到后面排隊的周林生的腳邊。
眼看著面前伸出一雙骨節(jié)分明、修長干凈的手撿起可樂,徐念久前一秒的“謝謝”還掛在嘴邊,后一秒抬頭看見是周林生,瞬間變了臉色。他好心幫她撩起門口擋風的厚布,她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簾,看都沒看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得飛快,好像生怕再與他有絲毫的瓜葛。
明明是自己拒絕她在先,可是,當她不再死纏爛打,甚至對自己不理睬的時候,周林生仿佛氣悶一樣,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悵。
連續(xù)幾天生物學實驗室里,周林生不是記混了數(shù)據(jù),就是寫錯了報告,連一向最重視的植物觀察日記也很久都停滯不前了。
野外考察課上,看到周林生一反常態(tài),即使標本數(shù)量夠了,還是不停地往文件袋里放元寶楓的葉子后,李子林實在忍不住發(fā)問。
“你是不是,其實喜歡人家小學妹?”
“怎么可能?!”周林生啞然失笑,松枝連成一片綠海,廣闊的森林上空,干凈得沒有一絲云朵,就像他認為自己對蘇梓月的心從來都是澄澈透亮的,“我是因為她,才學的生物學,進了植物社,現(xiàn)在也沒變。”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崩钭恿粥托σ宦?,目光咄咄逼人,像是要把周林生看穿,“你放不下這段感情,到底是因為蘇梓月,還是因為當初那個懦弱的自己?”
李子林初次見到周林生的時候,他趴在宿舍的桌子上盯著白陶盆里的多肉紫弦月愣愣地出神,后來熟了,才知道背后的故事。
高中三年,周林生和班花蘇梓月一直是同桌,他暗戀她很久,知道她喜歡多肉,于是種了一盆。出于青春期的羞澀,他遲遲不敢表明心意,等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她卻在這時出國了。
周林生在這場漫無邊際的暗戀里備受打擊,于是在大學里拒絕了很多女生明里暗里的表白,不是縮在實驗室里用顯微鏡觀測細胞,就是待在圖書館寫學術報告。
都說“木石無情”,李子林總是感嘆周林生就是一截雕花的陳年木頭,徐念久來了以后,這根木頭才像是淋上雨水,長了層細密的青苔,稍稍露出些生氣。
“林生,你到底還要縮在自己的殼里多久?”
第一次,周林生在李子林的質問下有些心慌,一時間無言以對。后來,假期的同學聚會上,周林生見到了回國的蘇梓月——還是記憶里溫婉的模樣。他原以為自己會很高興,可真正重逢時,心里已沒有了當初的波瀾。
歲月流逝,曾經(jīng)多濃的感情,在時過境遷后,也不過縹緲得如一縷青煙。
酒過三巡,周林生的頭漲得厲害,出去透氣,沒來由地想起之前社團組織去郊游,一行人里面也有徐念久。
記憶里對植物一竅不通的她,卻也能開口頭頭是道,仔細地教大家分辨二球懸鈴木是英國梧桐、三球懸鈴木是法國梧桐,但是,往往她和別人說得熱火朝天,對他總是冷著臉,愛搭不理。
周林生苦笑,只能掛著照相機四處晃悠。山上長滿了莢蒾的紅漿果,他想著還可以用來釀酒,于是就多摘了一些,深秋里,果子熟透流出的汁液將雙手染得通紅。
他一直往深山里走,天色變黑時,才發(fā)覺掉隊了。山上又沒信號,他打算先回去,再和大部隊聯(lián)系,只是他沒想到徐念久會來找自己。
她站在濕地水邊一大片蘆葦葉前四處張望,焦急地、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念久,我在這里?!彼跐庥艚瘘S的銀杏林里朝她揮手。
也許是關心則亂,一想到山上荊棘遍布,她滿頭大汗、風風火火地跑到他的跟前,抓住他就不放手,話語里帶著隱約的哭腔:“你怎么滿手是血?是不是劃傷了?”
徐念久的眼神熱切得像團火,堪比天邊燃燒著的玫瑰色的晚霞,周林生不覺心頭一動,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酸酸甜甜的氣息在空氣里蔓延開來。
“念久,這是果子熟透了以后流出的紅色汁液?!?/p>
他低沉的聲音在夜風里聽起來莫名有一種寵溺的味道,她倏而臉一熱,紅色從耳根蔓延至面頰。好一會兒,她才干巴巴地開口:“副社長讓我來找你,既然找到了,我該回去了?!?/p>
她自顧自地走在前面,頭發(fā)上還沾了一些草屑,周林生想伸手幫她撣去,但是,看她獨自走在暮色林間有些蕭索的身影,還是緩緩地放下手。
到底是他沒看清自己的心,如今他后悔了,卻不知道能不能挽回。
天空飄起細雪,北風呼嘯,只有他一人遠離塵世燈火,連呼出的熱氣都是寒冷的,壓抑已久的情緒涌上心頭,促使他撥通徐念久的電話。漫長的嘟嘟聲后,電話終于接通,沒等對方說話,他就搶白,聲音帶著醉酒的頹唐——
“念久,念久……”
“我這里月色很美,你那里呢?”
6
徐念久總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比如說,去北邊的村莊旅行散心,月色朗朗、大雪滿山時,她接到周林生的一通電話,電波傳來的全是一些醉酒的胡話:“念久,你那里的天空是不是和我這里相連?”
那頭的他啞著嗓子,小聲地、一遍遍地喚她的名字,一瞬間她都有些信以為真,可是,她不傻,這段時間足夠讓她了解他的曾經(jīng)。想起當初他一口回絕自己的樣子,她當即拉下臉,掛斷了電話。
但是,開學后,周林生好像是變了一個人,有點像是潑皮無賴,成天在她眼前晃。
比如,他在水房掐著點地偶遇徐念久,往往是徐念久站在水池邊上,他悄無聲息地走過來,故作輕松地靠在門邊,來一句:“好巧,怎么每天都能看見你?!?/p>
“巧?”徐念久嚴重懷疑周林生的動機,最近水房旁邊全是楊花的飛絮,而他戴著口罩恨不得遮住眼睛,明明是一副過敏嚴重卻偏偏要逞強的模樣。
比如說,他在社團的微信群里說提供免費《一代宗師》重映的電影票,徐念久本來和一個女生坐左右座,最后到開場,周林生抱著一大桶爆米花,笑嘻嘻地坐在她的身邊,順便遞給她一杯加了冰的可樂。
“世上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贝笃聊徊サ竭@句,周林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雙唇翕動,似乎想借機絮叨絮叨舊情。
咔嚓咔嚓。電影院里,徐念久殺氣騰騰地嚼著冰塊,用眼神直接逼退了周林生再開口的念頭。
又比如說,明明是社里組織去桃花谷賞花,最后站在地鐵站口迎接她的只有周林生一個人。
“其他人呢?”
“他們十點到。”周林生回答得漫不經(jīng)心,看她累得氣喘吁吁的樣子,識相地攬過她的背包。
“可是為什么我接到通知是八點集合!”徐念久氣得眉毛皺成一團,頭頂是黑壓壓的怨氣。
“因為我想和你單獨一起?!敝芰稚勓?,轉過身,像是若無其事地開口回答,谷里有些霧沒散,春風清涼、花樹浮動,他偏過頭,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衣衫上沾著的桃花瓣簌簌抖落。
不知道為何,聽到這句話,徐念久心突地一跳,連帶著失魂落魄,踩空了一級臺階,于是,后半程變成周林生半是攙扶、半是拖拽著徐念久往前走。
“還有多久到碧云寺?”徐念久揉了揉發(fā)酸的腳腕,一屁股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我實在是走不動了?!?/p>
“也不知道是誰在群里說谷底的花快敗了,不好看,嚷嚷著要去看碧云寺里的桃花?!敝芰稚攘艘豢谒?,瞥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你害我受傷了!”徐念久盤腿坐在石頭上,對著面前的“罪魁禍首”,恨恨地控訴,“現(xiàn)在我是傷員,不能走遠路?!?/p>
周林生不搭理徐念久推卸責任的奇怪邏輯,利索地起身拍掉褲子上的灰塵,背對著她緩緩蹲下:“你上來,我背你?!?/p>
山路很陡,周林生背著她拾級而上,周圍不時投來打量的熾熱眼神。他們停在半山腰涼亭休息的時候,晨練的阿姨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放她落座,笑得花枝亂顫:“喲,現(xiàn)在的小情侶還真是會玩浪漫?。 ?/p>
周林生也不解釋,笑瞇瞇地、“好心”地撩起徐念久耳邊有些凌亂的發(fā)絲,徐念久臉一紅,也顧不上腳疼了,推開他,逃也似的小跑開了。
這一路趴在他的背上,隔著薄毛衣,他沉沉的心跳像鼓點一樣密集地傳來。她聽著聽著,那些一直潛藏的情緒開始叫囂涌動。
明明老早就發(fā)誓不再理他,可如今這心慌意亂的歡喜又算什么?
7
后來,他們總算登頂時已經(jīng)接近晌午,游客如云,她一時興起,買了許愿的紅綢帶綁在寺廟后院的斜廊上。春光明媚,空氣里散發(fā)著桃花的甜香,垂下來的經(jīng)幡和絲帶交錯出一片密密的紅海,她瞇著眼,在底下想心事,等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一直在不遠處的周林生不見了。
徐念久又急又惱,撥開人群,幾番搜尋仍然不見蹤影,迷迷糊糊記起他好像說過“我去給你買水”,心才稍稍安定下來,朝寺廟外的小賣部走去。
她之前口渴,喝了幾口周林生裝在包里的莢蒾果酒,出來又被日頭一曬,她的頭有些發(fā)暈,漸漸辨不清方向,走著走著,誤入了一片桃花林。
溪水淙淙,花影重重,枝葉交錯,恍如隔世,彼時,林間放著古曲,喑啞的音調在空中微微震顫,亭榭間錯彩鏤金的六角攢尖上不時傳來啾啾鳥鳴。
她跌跌撞撞地繞了好久,恍惚之間似有一個人朝她緩緩走過來。
依稀是記憶里溫潤的眉目,這個人啊,曾是她埋頭題海、挑燈夜讀時,心上的一縷微光,是她打了雞血變瘦變美,篤定要去往的一片遠方。
如今他每走一步都是為她而來,她卻慌張得只想逃跑。
她連連后退,但周林生皺著眉,不由分說地一把抓過她的手腕,把她拉進自己的懷里,她周身縈繞著他暖烘烘的氣息,鼻尖上也飄著一縷淡淡的薄荷香。
“找了你好久,原來在這里!”
他這個人,好像吃準了她不會拒絕一樣,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容置疑的霸道。
徐念久突然有些惱了,之前拒絕得干脆的是他,如今一再蓄意接近的也是他,他到底有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她從他的懷里掙脫,沉下臉:“周林生,我早就不喜歡你了?!?/p>
8
氣氛驟然冷了下來,徐念久瞥見周林生身子一僵,于是繼續(xù)憤憤地說道:“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你現(xiàn)在這又算什么?”
“等等,你、你干什么……”他像是沒聽見一樣突然逼近,讓徐念久不得不狼狽地后退一步。
周林生不動聲色地握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抵在一棵桃花樹干上。
他的周身落滿了細密的暖光,他低下頭和她咬耳朵,溫熱的氣息全噴在她的脖頸間:“可是為什么,我還想他?”
這句話聽起來怎么有些耳熟?徐念久有些錯愕地抬起頭看他。
周林生像是對她的疑惑了然于心,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拍了拍胸前的掛包:“剛才人太多,你拉鏈又沒拉好,里面的本子就被擠得掉了出來。我撿起來一看,上面除了記滿生物筆記,你還在最后皺巴巴的一頁上寫好想我,想得不得了?!?/p>
“你胡說,我才沒有……”徐念久氣得差點沒背過去,幾乎是用吼的方式矢口否認,“誰那么矯情,我寫的是‘我還想他,指了你的名,道了你的姓嗎?”
“哦,”周林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不緊不慢地開口,“那怎么之前每一頁邊上的空白處,寫的都是我的名字?”
“所以,你是不是……”周林生眼里閃著狹促的笑意,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還對我念念不忘!”
“是又怎么樣?”
徐念久想起當初為了跟上他的腳步,硬著頭皮旁聽植物學的場景,鼻頭一酸,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她抹了把眼淚,惡狠狠地說道:“那是之前寫的,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都不算數(shù)了!”
“你怎么哭了?”
周林生有些無奈地嘆口氣,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短發(fā),似是喟嘆般呢喃道:“不算就不算吧,那要是我說我早就放下過去了,現(xiàn)在真心實意地向你告白,還來得及嗎?”
林間風聲漸歇,見她皺著眉頭不吭聲,周林生就自顧自地講起那通電話之后的事。
他沒有經(jīng)驗,答應為李子林免費做一年咖啡才換來李子林的獨家撩妹秘訣。
除了傳授屢試不爽的套路之外,李子林告訴他關鍵在于兩點,一要有誠心,二要有耐心。他都照著做了,天知道他鼓起了多大勇氣才能在徐念久面前做到鎮(zhèn)定自若,把她曾經(jīng)對自己的窮追猛打悉數(shù)重來一遍,可是她始終都表現(xiàn)冷淡。
“直到剛才我看到你寫的心里話,我才領悟到,其實最重要的是第三點!”周林生低下頭,語氣里堆積著按捺不住的歡喜。
良久,徐念久吸了吸鼻子,終于肯抬起頭正視他,眼睛紅紅地發(fā)問:“第三點?那是什么?”
“是真心!”他倒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她,直到一旁的女孩在他灼灼的注視中,一點點漲紅了臉。
那些時光里日夜糾葛的懊悔和積羽沉舟的思念,匯成一條沸騰奔涌的河流,迫使他克服心頭的顧慮與膽怯走向她,走到她的面前,將一顆真心掏給她看。
在他心中,草長鶯飛、水色山光、瀲滟芳華都不及她。
“念久……”他眼波微動,低下頭磕在徐念久蓬蓬的發(fā)間,聲音暖烘烘的,“我喜歡你!”
周林生從兜里掏出一個圓形的東西,溫柔地注視她,一字一句小心斟酌:“不知道你現(xiàn)在……愿不愿意接受呢?”
徐念久看著他攤開的汗津津的手,簡直有些哭笑不得,里面躺著一枚粉撲撲的玉線編成的心形鑰匙扣,被捏得皺皺巴巴,像個放大版的旺仔小饅頭。
事到如今,那些口是心非的賭氣的話全都被拋到腦后,徐念久的心酥軟得一塌糊涂。
她站得腳有些發(fā)軟,索性閉眼埋在他的懷里,蹭蹭鼻涕、眼淚,過了一會兒才甕聲甕氣地答道——
這個嘛,當然是……
“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