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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子湯不點兒的鑼鼓點兒

        2019-04-26 03:05:44李晶李強
        民族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老刀點兒燕子

        李晶 李強

        人們都知道北京人特點鮮明。 有人專門研究過北京人的文化特征,其中有一個很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北京男人總是拿自己打镲(開玩笑的意思)。忽視生活給自己帶來的種種窘迫,自己把自己貶低到地面以下塵土里去,那誰還能傷害得了自己呢。當然,那得是自己貶低自己,絕對容不得別人去貶低自己。自己貶低自己那是高傲和自信的表現(xiàn)。我就特別喜歡北京男人的這種混不溜丟兒的生活態(tài)度,把卑微的生活能過出耀眼的光輝,嘿,這才叫化腐朽為神奇呢。

        老幾位,今天,咱們要說的這位爺,就住在北新倉13號。第一次見到怹的時候,怹正在倉墻邊上的小馬路上邁著方步,身穿灰布小褂,黑不拉嘰的褲子,一雙圓口布鞋。最可笑的是,白凈的臉上帶著一個唱戲的髯口。我小不懂這個,就叫它胡子。您再瞧那做派,左手拿著架勢,右手揮舞著一把拂塵,嘴里還不停地打著鑼鼓點,嗆嗆嘚吧嗒嗒倉,亮相,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昂绵??!蔽覌尪﹦?,在怹嘴里的鑼鼓點停頓的裉節(jié)兒上才叫聲好。然后說道,“他二大爺,練功呢?!蹦鞘且孕≥叺目谖欠Q呼的。又扭頭對我說,“強子,快叫二大爺,這可是大藝術家?!倍鬆攲χ艺f,“什么藝術家,我就是個戲子,唱戲的,跟要飯的差不多?!蹦犅?,這都和要飯的拉平了,還有什么事能讓他生氣呀,看到了吧,這就是北京男人。

        二大爺姓湯,原名叫湯布典,正牌的科班出身,讀了八年的中華戲校,校長就是大名鼎鼎的焦菊隱。中華戲校一共招了五期學生,分別是德和金玉永。二大爺是永字,入學后叫湯永典。京劇《紅燈記》當中那位響當當?shù)睦钅棠叹秃投鬆斒且黄诘膶W生,小時候還和二大爺打過架,為這個,挨過先生打通堂呢。什么叫打通堂,就是一個學生犯了錯誤,所有的學生都得趴在板凳上挨屁股板子。您看看,二大爺這資格夠老的吧。

        下面的文字里我們就稱呼二大爺為戲子湯不點兒吧,一來省得大家都跟著我叫他二大爺,二來他自己愿意大家叫他戲子湯不點兒。為什么,他個子太矮,只有不到一米六,大家都這么稱呼他。對了,戲校一畢業(yè),他改名叫湯不點兒了。他說了,這名字聽著實在。

        在戲校學習的時候,唱花臉師兄永成是湯不點兒最好的朋友。永成學戲時候用功,但是天賦不夠。那時候老板就在頭道幕簾后面看著學生們演戲。有一次在臺上,他身旁的演員放了一個屁,永成沒忍住笑了一次場,老板不干了。一散場,老板拉過一條板凳,把永成摁在板凳上,扒下褲子,當著學員,一通暴打。打得永成血肉模糊,湯不點兒實在忍不住了,不知道哪兒來了一股勁,一下子趴在永成的身上替他挨了十幾板子。最后還是老板娘看不過去了,拽住老板的胳膊,老板才住手。

        宿舍里,永成趴在炕上埋怨湯不點兒為什么不早一點救他,湯不點兒說,“你太沒良心了,老板那兇樣,誰敢呀。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啊,嘿,救你倒救出毛病來了,這是怎么話兒說的?!庇莱烧f:“我惹不起老板還不能拿你撒撒氣呀?!?/p>

        湯不點兒有命,戲校剛畢業(yè)就被一家戲班看中了。湯不點兒對班主說:“你們把永成也收下吧,他能演戲。要不然,把我的薪金降點都行?!卑嘀鲊D了一圈說:“是個厚道孩子?!卑延莱梢彩盏桨嗬锪恕?/p>

        因為湯不點兒身材矮小,從地面量起也就是一米六,適合出演戲中的小孩,像猴戲里的哪吒,秦香蓮中的冬哥春妹呀。湯不點兒喜歡演戲,有靈性,再加上多年的學習打下的堅實的基本功,上臺后特有臺緣,臺下的觀眾喜歡,叫好聲不斷。他夢想著自己也能有朝一日,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樣,撐起一片天來,成為一個角兒,給自己帶來幸福生活。

        1948年底的時候,班主聽人家說上海是個好地方,很多戲班子都在上海掙到錢了,自己也帶著大家奔了大上海。那個年代,唱戲的不關心政治,都什么時候了,解放軍都準備渡江作戰(zhàn)了。守備長江一線的國民黨部隊最大的官兒,是大名鼎鼎的湯恩伯。也是該著戲子湯不點兒有這么一劫。轉過年來的春節(jié),湯司令大宴上海杭州一線的各界名士,為大家打氣。聽說北京來了個戲班子,請過來,唱個堂會吧。

        滬杭一帶的各界人士都前來捧場,堂會開始前各界致辭,敬酒熱鬧非凡。湯不點兒哪兒見過這個世面呀,扒著戲簾往外一看,好家伙,二十幾個大桌凈是穿綠色軍裝的大官。正中的一個桌子前,端坐著一個人,威武精神。大家都來給他敬酒。湯不點兒問:“這位大官是誰呀?”他師兄永成知道,說:“那個就是守長江的大司令,姓湯。對了,不點兒,他可跟你一個姓?!睖稽c兒一拍腦門,說道:“嘿,這人和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都姓湯,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家是大司令,我就是個跑龍?zhí)椎?。我這輩子是甭想穿上這身軍裝當什么大官啦?!蹦憧匆娏税桑@時候湯不點兒心里就惦記上這回事了。多少年以后,湯不點兒自己回憶說,當時就有討好湯恩伯的心思,藝人嗎,無非想多要一點賞錢。

        開戲后,上演了龍鳳呈祥這樣的吉祥戲,三岔口這樣的武打戲,鬧天宮這樣的猴戲。底下的看客看得是嗷嗷叫,有的人就把錢和心愛的東西往臺上扔,湊個熱鬧讓湯恩伯也高興高興。輪到湯不點兒上場了,他演的哪吒上下翻飛,左右騰挪,精神抖擻,不可一世。滿堂好啊。像這個湯不點兒您還不見好就收呀,他倒來了勁了。自己加了幾串跟頭,砰噔倉。鑼鼓點兒一停,按說您一亮相,這戲就拿下了,后臺歇著多好。不行,他偏逞能,雙手一抱拳,對著湯恩伯大聲說道:“祝湯司令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長江永固,馬上封侯。”

        嘿,您聽聽,就這幾句馬屁拍的,正到點兒上,全場嗷嗷叫,湯恩伯聽得心里這個美呀。也加上是多喝了幾杯酒,當時就走上臺,本想講幾句話照個相。一打聽,說咱們這位哪吒也姓湯,本家呀。高興。舉著杯子對全場說:“諸位,你們聽到了吧,哪吒也姓湯。剛才他說了,長江永固,就沖你這四個字,我今天收你為義子。來,書記官記下來,我任命你,你叫什么名字?湯不點兒。我任命湯不點兒為國軍少校參謀?!迸_底下的人捧臭腳,嗷嗷叫,掌聲叫好聲連成一片。

        永成喊道:“嘿,湯不點兒,還不趕快給你爹磕頭謝恩?!睖稽c兒一聽這話,愣在臺上,不知道怎么辦好了。那時候的湯不點兒,也就是北京人常形容的,抖激靈,順嘴說出幾句戲詞里的吉祥話,也是圖個熱鬧,要是趕上個大方的主兒,賞幾個錢花也就算了。這會兒一聽任命心里叫苦,我的媽呀,怎么著,敢情真讓我當兵,拿槍上戰(zhàn)場啊。湯不點兒腿開始不由自主地擺動起來。心想,老天爺呀,甭說打仗,過年放個炮仗我還害怕吶。想到這兒,湯不點兒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說,“司令,爸,干爹,頭,那什么,就我這兩下子,不瞞您說,見血就暈,不敢拿真槍,拿個紅纓槍還差不多。可拿紅纓槍打仗,是不是走不了幾步就得讓人家打趴下呀。得嘞,您抬抬手還是讓我唱戲吧。”

        全場的人們差點笑破肚皮,湯恩伯也看著他哈哈大笑,用手拍了拍湯不點兒的頭,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直到人走凈了,湯不點兒還在臺上趴著那。沒聲了,他才試著抬起點頭來看看四周,沒人了,我的媽呀,好家伙。嗯,褲襠里濕漉漉,冰涼冰涼的,他一扭身坐在戲臺上。永成走過來,拉起湯不點兒,夸獎道:“你小子真行啊,攀上了這么個大人物,你說我什么時候能有你這運氣啊。今天必須請客啊?!睖稽c兒兩腿打著戰(zhàn)說道:“快扶我一把,讓我走兩步試試。還請客呢?我差點上前線挨槍子兒去?!庇莱烧f:“看你這點出息?!睖稽c兒說:“有多大的命吃多大的飯,我也就仗著祖師爺給這點能耐,吃鑼鼓點兒這碗飯了。也不錯,我知足。”

        1949年初,解放軍的大炮就響起來了,湯恩伯也顧不上聽戲。當然,也想不起來有這么一個少校的干兒子啦。一退千里,到廈門臺灣聽戲去了。湯不點兒的戲班子只好回到了北京。

        當時北京和平解放了,五行八作各階層人士都煥發(fā)出了對新北京的高度熱情。演戲的戲班都歸文化局領導,湯不點兒也開始接受新中國新事物。不斷有穿軍裝的大領導,給他們講講國際國內形勢。湯不點兒這會兒才知道湯恩伯他們是反動派,反動派一定要被打倒。湯不點兒后悔,心想,早知道湯恩伯是反動派,他站在我旁邊的時候,我就應該,端起紅纓槍照著他的肚子扎上一槍,就像戲中演的一樣,高寵挑滑車,我把他挑到臺下去多好啊。我不就是英雄了嗎。后悔后悔。轉念一想,嗨,我這不是瞎想嗎,白日做夢。我那把木頭紅纓槍還能扎得動他,再說我那會兒腿肚子都轉了筋了,邁不動啊。想到這里,湯不點兒還勸自己呢,算了吧,我還是聽我的鑼鼓點、吃我的炸醬面吧,我也當不了什么英雄好漢。下班了,路過東直門大街路北的羊肉床子同宏坊,大盆里泡著新鮮的羊肚,湯不點兒走不動道了?!拔艺f掌柜子,給咱來個羊肚,今兒晚上醬羊肚了您吶?!?/p>

        新中國新氣象。湯不點兒在這個時期充滿著對人民當家做主的期望和滿足,特別是抗美援朝開始后,文藝界也掀起了支援抗美援朝的運動??吹匠O阌襁@樣的大藝術家捐出一架飛機,湯不點兒想:“都是唱戲的,咱可不能落在她后頭,再說我還是個老爺們兒呢。我是不是也捐一架飛機,打打美國鬼子。”回到家看看自己的錢包,數(shù)數(shù)錢包里的那點兒零錢,嘆了一口氣。再看看自己住的這兩間房,這屋里的東西胡嚕起來也不夠買一個飛機轱轆的呀,又嘆了一口氣。還自己勸自己呢:“得啦,這次先讓她們多捐點吧。下次,等幾年,志愿軍打到美國的時候,怎么著我也得捐一架?!彪S后,挺著胸,抬著頭,拿了兩毛錢,上東直門大街上買了六必居的黃醬,一毛錢瘦肉,又買了香蔥黃瓜豆芽萵筍等六七種面碼,回家做了一頓炸醬面,還真好吃。

        志愿軍在朝鮮打了勝仗,全國人民高興,湯不點兒也十分興奮。這個月,一高興就想吃炸醬面,兜里的錢已經不多了。他嘬嘬牙花子,看來得省著點花了??姑涝M入到最激烈的時候,文化局組織演員慰問團到朝鮮前線。湯不點兒無家無室的,又年輕,積極報名參加。在出發(fā)前的頭兩天,慰問演出團開誓師大會,湯不點兒代表京劇隊發(fā)言。別人都是走上舞臺的,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跑兩步一個跟頭翻上舞臺,又從懷里掏出一面國旗,擎著國旗表態(tài),“在祖國需要的時候,甘灑熱血寫春秋?!迸_下又是掌聲又是笑聲,湯不點兒看著臺下的人,聽著呱呱的掌聲,心里這個美,露臉了。臺下的師哥永成搖了搖頭,陰沉著臉,想道:“湯不點兒照這樣下去,肯定掙得比自己多,如果走順了水,說不定還能當上個領導。唉,這孩子,想露臉沒關系,可你得知道深淺呀,俗話說得好,露多大臉,現(xiàn)多大眼。”

        湯不點兒不閑著,接下來的兩天,他把家里的一切都托付給師哥永成。自己穿著志愿軍的軍裝,在北新橋照相館照了一張大照片,洗了好幾十張,送給自己的朋友和師兄弟們。照相館的老板說:“這照片太帥了?!睖稽c兒說:“敢情,您不看看是誰。老板呀,洗一張大照片,大大的,放在櫥窗里,保不齊我就成戰(zhàn)斗英雄了?!?/p>

        車站上,擠滿了人,人們歡呼著,跳躍著,紅旗舞得嘩嘩響。慰問團的團員都上了車,火車拉響了汽笛,準備出發(fā)。湯不點兒靠近車窗,和親友揮著手告別。這時候有兩個穿軍裝的人上了車,走到湯不點兒的跟前說:“你叫湯不點兒?”湯不點兒站起來答道:“報告,我就是湯不點兒?!避娙苏f:“有人舉報,說你是大軍閥湯恩伯的干兒子,還是個國民黨軍隊的少校。你不能去朝鮮了,跟我們下車吧?!睖稽c兒蒙了,“哎喲喂,那都是沒影的事,是鬧著玩的,不是真的?!避娙苏f:“甭管是不是真的,你先跟我們下車吧,朝鮮你是不能去了?!闭f著話,兩個人各伸一只手 一用勁就給湯不點兒架起來了。湯不點兒個小,雙腳在半空中蹬嗤著,嘴里大叫:“別介呀,不是真的,是鬧著玩的,真是鬧著玩的?!痹诮新曋?,湯不點兒被請下了車。同時,永成代替湯不點兒穿著軍裝參加了慰問團?;疖國Q了三聲笛,冒著一股白煙,遠離了那些亢奮的人群,駛向了朝鮮。

        站臺上只剩下湯不點兒一個人,在那兒孤零零地站著。他拿右手拍了兩下后腦勺,又把手伸到褲襠里照著里簾狠狠地掐了一把。嘿喲,疼,不是做夢,是真的。他自言自語地說道:“一腳天上一腳地下的,怎么回事兒這是,想不明白。”想了一會兒,看看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了,嘆了一口氣。他還自己勸自己呢:“也好,看來我這次不能為國捐軀了,等著吧?!暗绵?,愛怎么著怎么著,我呀,買一斤羊肉回家涮肉了,您吶。”他順著城墻根往北溜達,路過一家饅頭鋪,想買兩個饅頭。老板一看是個志愿軍說什么也不要錢,拿張黃草紙一包硬往湯不點兒手里塞。湯不點扔下錢跑了幾步,看看沒人看見自己,把軍帽摘下來塞在了挎包里。

        這位湯不點兒回家繼續(xù)過他的好日子。過了好多天,報上登出了師哥永成在朝鮮演出的大照片。湯不點兒看著師哥的照片,嘬嘬牙花子,好像琢磨出點味道來啦。

        隨著社會主義公有制改造,全國的演出團體也開始了合并調整,湯不點兒的劇團也和其他劇團合并,組建了國有劇團。同歸文化局管理,任命了新的團長,也開始新劇目的排練。團里排演新編劇目《蘆蕩火種》,也就是后來的京劇《沙家浜》。湯不點兒在里面飾演傷病員小王,排練了好幾個月,局領導審查,臺下坐了一大排的領導。湯不點兒就是個演員的料,人來得越多自己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不已。大幕拉開一直到謝幕,掌聲不斷。大家高興,團里領導講話肯定了演出成功,同時從專業(yè)的角度,舞美、音響方面提了一些修改意見。最后請局里領導講話。這位局長一站起來,湯不點兒認出來了,就是從火車里把自己架出來的那位,敢情調到文化局當頭來了,想到這里心里一沉。

        領導就是領導,從國內大煉鋼鐵講到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的一盞明燈。然后話鋒一轉,大聲地說道,這樣一個宣傳黨領導的新四軍的革命故事,怎么能讓大軍閥的兒子參演呢。臺上臺下頓時嗡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的眼神一起指向了湯不點兒。湯不點兒一哆嗦,心里說:“老西兒跺腳,要壞醋。”心里撲通通亂跳。局長接著說:“大家安靜一下,我們要向永成學習,不愧是經過抗美援朝鍛煉過的,政治覺悟就是高。我提議,不僅不能讓這個人演新四軍戰(zhàn)士,還要把他清理出演員隊伍?!眲隼镯懫鹆讼∠±恼坡?,局長嚴肅地環(huán)視了一下大家,掌聲頓時熱烈起來,直到這位領導擺擺手,示意大家可以停下來的時候,掌聲才停止。

        湯不點兒心說:“這都挨得上嗎,哪兒和哪兒啊。”本想大鬧一下,試試能不能留在劇團,看看四周人們的眼神,沒敢動彈。轉念一想:“老話說得好,戲子不和官斗,先看看給我安排到什么部門。只要能干京劇這行就行,在劇團管后臺都行?!闭l想到,會后,立刻由人事部門開出調函,湯不點兒調到區(qū)里的文化館。湯不點兒看著調函,鼻子一酸,眼淚剛在眼睛里轉了一圈,馬上又給硬擠回去了。心想:“我湯不點兒站著好歹也是條九尺高的漢子,不夠九尺也夠七尺吧,怎么著也夠六尺。我才不哭呢,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拿著調函挺胸抬頭就到文化館報到去了。

        文化館館長是個小白臉,看樣子是個唱彩蛋的,油頭粉面女腔十足。看著調函,又看看湯不點兒,右手擺出了蘭花指,指著湯不點說道:“哎喲喂,聽說,你是大軍閥的干兒子?”湯不點兒想,誰他媽嘴這么快。也不等湯不點兒回答,館長又說:“當誰兒子不好,偏當軍閥的兒子。這樣吧,我也不難為你,你去街道文化站吧。”隨手開出一張信函,交給湯不點兒。湯不點兒剛要問問,人家早已轉身回到里間屋喝茶去了。

        他站在原地運氣,這叫什么事兒呀。湯不點兒還勸自己呢:“得嘞,哪兒的高粱都飽人。街道文化站也不錯。”抬屁股就走,到文化站一看就倆人,老一點的是站長。拿著信對湯不點兒說:“咱們站就仨人,你年輕,能跑能顛的。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都在支援經濟建設,上面要求咱們派一個人到廢品站,幫忙工作一年。正好,小湯同志你去吧。”湯不點兒看著那二位,一位老同志,一位面黃肌瘦的女同志。一跺腳,說道:“得,我去。”

        走出文化站,湯不點兒心里這個憋屈呀,學戲八年就跟自己坐牢一樣,吃了那么多的苦,不就想成個角兒嗎。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樣,站在臺上風風光光的演戲。如今,怎么就這樣了呢,灰頭土臉,你看這些人的眼神,好像自己就是個爛了的蘿卜,讓人家一腳給踢出來了,踢到垃圾堆里了。湯不點兒的眼淚忽的一下子涌了出來,他也不抹不擦,任由它噼里啪啦地落下來。他想起了自己的老爸臨死的時候,看著自己就是不閉眼,直到自己說出,您放心走吧,我一定能活出個人樣來。老人家才閉上眼睛??磥硪沧屪约旱睦习质?。老天爺呀,你不公呀,我一個唱戲的招誰惹誰了,我不就是想活出個人樣來,唱幾出大戲嗎。他看著天空,那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層冤案,看不到一絲的未來。湯不點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護城河邊上,他想到從這里去找那早已死去的爸爸,告訴他,自己沒混好讓他失望了。湯不點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河中間走去,他想對自己的爸爸說,下輩子還要唱戲,還要當梅老板尚老板。河水沒過胸脯了,再有幾步就能見到爸爸了。爸爸您老人家不要埋怨我呀,我來了。

        突然一只青蛙從水中跳了出來,帶出來的河水噴了湯不點兒一臉。湯不點猛地一激靈,站在河里。眼前那只青蛙朝著自己大聲地叫著:“傻瓜傻瓜,真是傻瓜?!苯型晗虬哆呌稳ァ稽c兒好像清醒了許多,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想到,是啊,自己這不是犯傻嗎。他們的眼光,他們的做法就是讓我去死,我要是死了真的是如了他們的意了。哼,他們讓我死我偏不死,他們不讓我唱戲,我偏要唱。我要等到人能開心活著那一天,隨心隨意地唱戲的那一天。唱夠了我再死。對,讓他們看看。湯不點兒想到這里真的是有了底氣。挺了挺胸,一扭身,幾步爬上了岸。啊啊呸,上岸后扭頭朝河里吐了一口痰。回家做飯,又到東直門大街上的小酒鋪打了二兩酒,用筷子敲打著酒杯唱了一段諸葛亮的《空城計》。他第一次喝醉了,夢見了自己的父親在朝他豎大拇指,說什么聽不清。

        很多年以后,湯不點還說:“是一只青蛙救了自己一命。罵了自己一句傻瓜,讓自己清醒了一輩子?!敝劣谠趺达w出一只青蛙,怎么聽成傻瓜二字,到現(xiàn)在也解釋不清楚,怪了吧。

        湯不點兒在東直門城樓的城門洞里涼快的時候,想起自己這么多天的遭遇,笑了,自言自語地說道:“京劇里有出戲叫連升三級,我這幾天好啊,演了一出連降三級呀?!彼肫鹁蚶锏慕邪辶?,就來了一嗓子:“苦啊?!彼前四曜瞥鰜淼?,嗓音醇厚響亮,又是在城門洞里,有回音。就這一嗓子,引得路人直看他,還有人嘀咕呢,“這人什么毛?。俊薄安恢?,大概是神經病吧?!蹦?,這幾位還瞎猜呢。

        轉過天來,湯不點兒就上廢品站上班了。同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那男人看著湯不點兒說:“我說,挺精神的小伙子,怎么啦這是,犯了什么事兒發(fā)配到這兒啦?”湯不點兒看著這男人就想笑,臉長得像一把刀,又窄又長,像是讓人左右手一使勁給擠扁了似的。

        湯不點兒笑著說:“也沒多大點事,就是我因為我們家大人,這么說吧,我爹是湯恩伯,國民黨的湯司令?!睖稽c兒想這回自己先說啦,也省得人家問,反正是這么一回事。那男人哈哈大笑,臉拉得更長了。對那女人說:“李姐您聽見了嗎,湯恩伯是他爸爸,那蔣介石還是我大爺呢。太逗了,李姐您也得找個靠山了,對,您是山西人,閻老西是你舅舅怎么樣?!?/p>

        湯不點兒倒是對這個人有了一絲絲的好感。還是李姐厚道,對著湯不點兒說:“我說,老刀就是愛逗,你別在意啊。”這男人叫老刀。有意思。老刀接著李姐的話茬兒對湯不點兒說:“你看我的臉像不像一把刀,你側著看?!闭f著話還把自己的臉來回地扭著。湯不點兒說:“有點像。”老刀不高興了,“什么叫有點像,就是像?!比齻€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廢品站設在城墻根旁邊,那里有的是地方,拿鐵絲網圈了一個大院子。里面堆著廢鐵廢紙和收來的破舊東西,靠著城墻,蓋了五間房,算是辦公和重要物件存放的地方。

        湯不點兒調到廢品站有一百個不高興,他打小學的是京劇,喜歡京劇,生活里或者說生命里都是響著鑼鼓點。這么一下子讓他丟下京劇,在他的生活中就像丟掉了一多半的命一樣。他是在父母養(yǎng)活不了的時候被送到戲校的,逢年過節(jié),別人家的老家兒,都是帶著好吃的看自己的孩子,湯不點兒的父母不是帶塊咸菜,就是帶幾個小蘿卜來看他。家里沒錢,他不能怪自己的父母。每次他都看到了父母眼里那帶著希望的鑼鼓點兒,他知足了。

        沒有一年的時間,湯不點兒的父母就故去了。他像一只沒有線的風箏一樣,在風中飄來飄去。老師打過他,同學搶過他的飯碗。有地位的人欺負過他,有一次,師傅帶著他到一個軍長家唱堂會,湯不點兒主攻行當是小武旦,化起妝來扮相俊俏。散了堂會主家不讓走,軍長在他的身上亂摸一氣。軍長的那些妻妾們也不放過他,這個抱抱那個親親。一個孩子哪兒受過這個欺負,回到宿舍發(fā)起了高燒,三天不退燒。急得帶他出去的老師唉聲嘆氣毫無辦法,他也是惹不起這些人。

        生活的磨難在他的身上養(yǎng)成了一股能忍自嘲的勁頭,目的就是要像梅老板尚老板一樣學成戲,演上戲,當個角兒。這種勁頭也讓他能扛得過打擊和磨難,像一棵老樹,風吹雨打雷劈羊啃,雖然滿身的傷痕,但是越長越高越長越粗。

        老刀和李姐是極厚道的人,經常多做出一份飯帶給湯不點兒吃。湯不點兒衣服的縫縫補補也都是李姐承擔了。“咱是收破爛的,咱們不能穿得破破爛爛的,咱們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對吧?!崩罱阏f話的時候嘴一歪一歪的。湯不點兒點著頭,心里熱乎乎的。遇上不好的天,也是老刀沖在前面,讓湯不點兒在屋里休息。湯不點兒到廢品站工作幾個月時間,忽然有了一種被溫暖包圍的感覺,像家。他知道在劇團,那是名利場,有能耐的再加上有靠山的,都是仰著腦袋走路。好在自己是硬邦邦的科班兒出身,那也經常受到擠兌和打擊。聯(lián)想到這次調動更是心里涼颼颼的,他想起了一句唱詞,寒冬臘月我這懷里頭抱著冰呀??墒沁@廢品站不一樣,老刀,李姐,是最底層的勞動者,把自己當做弟弟一樣呵護著,有一點好吃的都想著讓他嘗一口。他有點喜歡這里了,溫暖放松平靜快樂,他想起了這些詞兒。

        這一天,有個賣破爛的從麻袋里倒出一堆東西,湯不點兒眼前一亮。一把京胡、一只鼓、一個小鑼。好東西呀。老刀說:“我們不收這玩意兒?!睖稽c兒說:“這樣吧,您說個價,我個人買了拿著玩?!辟u東西的說:“家里的老人是唱京劇的,老人故去了,東西留著也占地方。您要喜歡,什么刀槍把子戲服都給你,你給倆錢就行。”湯不點兒懂行,知道這都是好東西,花去了半個月的工資,買回這些家伙什。

        湯不點兒這次闊了,置辦了一套的東西。他忽然想拉起個戲班子,就是自己玩也行呀。老刀說:“沒人的時候,你教我打鼓怎么樣?!睖稽c兒說:“好呀,我教你?!崩系墩f:“你再教教李姐打鑼,你拉胡琴,再唱上幾段,咱多熱鬧呀。咱這叫自娛自樂?!?/p>

        沒過半年,湯不點兒的大名比在劇團的時候還響亮呢,為什么?這一片兒,順城街,工匠營,螞螂胡同,海運倉。這么說吧,從建國門到東直門城里城外這一片兒,沒有不知道這兒有幾位唱京戲的。您說,誰見過收破爛的敲鑼打鼓唱京戲,誰見過收破爛的還帶著髯口啊,誰見過賣破爛的高興了,也能在胡琴的伴奏下唱上兩嗓子呀,這兒就有。附近的居民只要您高興,都能過來唱上幾句。好多戲迷就為了聽湯不點兒的唱段,特意的多喝兩瓶啤酒,拿倆酒瓶子也要過來賣,條件就是,湯不點兒自拉自唱一段。你看吧,只要是天好不下雨,這里就跟小市一樣,少了說,十個八個人圍著聽戲,最多的時候二三十人圍在這里,聽到高興的時候還得喊上一嗓子,好噢。

        好家伙,半年下來這個收廢品的站點,比其他站點收入高上兩倍,月月受表揚,老刀還當了一回先進工作者。老刀高興,雖然只是得了一張課本大小的獎狀,就跟得了狀元一樣?;貋砗筇嶙h,組建老刀京劇團。后來一琢磨不行,有老刀牌煙卷,這不是重名嗎。大家笑了好半天,最后就叫老街坊劇團,先練唱段,有基礎了再排練折子戲??偨處熅褪菧稽c兒,教教打把子,小五套,起霸。有那悟性高的,還能把家伙出手,花槍踢來踢去。

        我媽介紹說,在廢品站的這段時間,是戲子湯不點兒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鑼鼓點老響著,能唱戲,有人聽戲,有人叫好,雖然叫好的時機掌握得不是很準確,冷不丁喊出一聲好,讓戲子湯不點兒換不上這口氣,但終歸是有人聽有人唱不是。他的生命中最興奮的那部分又補上了,好像生命完整了一樣,高興快樂。

        雖然湯不點兒經常發(fā)愣,想起那燈光閃亮的舞臺,想起劇團里的那些兄弟姐妹,想起自己的師兄永成。對了,聽說永成他又升官了。十一前幾天,有人送過來一袋大米和一小袋花生,說是永成讓給湯不點兒帶來的,過節(jié)吃的。這也讓湯不點兒感動好幾天,他知道,雖然永成有對不起自己的地方,但是,說到哪兒,還是師兄弟,有感情。湯不點兒把那袋大米給了老刀,把那袋花生送給了李姐。

        老刀喜歡聽戲,也喜歡唱戲,雖然唱起來荒著調,一會兒跑東北去了,一會兒又拐西南去了。夠十五個人堵著耳朵聽半拉月的,老不在調上。但是有人喜歡就是大好事兒,湯不點兒就愿意教。老刀說:“不點兒,明天我家吃爆肚,你來吧,咱家自己洗的,保準干凈。你順便教我一段四郎探母怎么樣?!崩系堆鲋菑埖赌槕┣笾?。

        湯不點兒當然愿意,自己在家就是湊合扒拉兩口,這爆肚多香呀。還有一條湯不點兒不能說出口,李姐說過,“老刀的女兒大眼睛一閃一閃的,一條大辮子到屁股蛋??珊每戳?,好多人惦記著看上一眼呢?!睖稽c兒早就想見上一面了,心里癢癢,鬧得慌。

        第二天一早,湯不點兒就到老刀家了。推開門,老刀蹲在地上,袖子擼起老高,雙手不停地在一個大洗衣服盆里搓洗著,像毛巾一樣的肚子在大盆里來回翻滾著,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油。一股醋味飄了過來。老刀說:“得用醋去去肚子的味道,然后再用清水洗幾遍,就可以切肚絲了?!闭f著他一扭臉,向著北屋喊道:“燕子,咱家來且(北京話客人的意思)了。”

        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從屋里走了出來,長圓的臉上一對閃亮的大眼睛,長長的眼睫毛,忽忽閃閃的。特別是一條長長的辮子蕩在胸前,辮子梢上系著一條紅紅的絲巾,飄來飄去像一團火在跳躍。身上穿著素格的上衣,一條淺灰色的褲子,一雙條絨布鞋。顯得那么干凈利索。

        女孩說:“是湯大哥吧,我爸在家老夸你,我的耳朵里的膙子都銅錢厚了?!辈坏葴稽c兒回話,女孩又說上了,“嘿,今天一見面,您猜怎么著,還真是這么一回事。我爸沒瞎說,湯大哥真是又帥又精神。您快請屋里坐,我給你沏一碗花茶去。這茶可是我昨天在張一元買的,倍兒香?!睖稽c兒根本就插不上話,看著燕子微微地笑著。

        坐定了,看看四周,雖然東西不多,但是看得出來房子的主人很愛干凈,桌上一塵不染,地上也是剛掃過的。燕子又飛回來了,手里端著的果然是飄著茉莉花香的一杯茶。湯不點兒剛說一句:“謝謝您吶。”燕子又跑出去,再進來時,手里端著一盤瓜子還有十幾個花生。看著燕子的背影,湯不點兒忽然就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像自己的家里人一樣。

        老刀進屋,燕子飛到廚房準備吃爆肚的佐料。老刀說:“我這個女兒呀,風風火火地,就是話多,心可細了。老伴前幾年走了,肺病,都是燕子照顧的。哎,對了,燕子可也是戲迷呀,會唱青衣。她們廠里的過年匯演,燕子唱的可好了,得了好幾回第一了?!?/p>

        三個人在一起吃了頓熱熱乎乎的爆肚,湯不點兒又唱了兩段四郎探母。燕子也唱了一段讓湯不點兒找了找毛病。湯不點兒說:“唱戲得吊嗓子,下周日,我?guī)О押伲蹅兒煤谜{調嗓子,你有基礎?!庇挚纯蠢系?,笑著說:“師父您就算了吧,別讓鄰居扔磚頭。”老刀也笑了。他聽出來了湯不點兒第一次叫自己師父了。

        自此,湯不點兒經常到老刀家去,儼然是一家人了。有的時候,老刀借故出門買東西,讓兩個人單獨相處,漸漸地,湯不點兒的臉上充滿著喜悅和幸福。當燕子有模有樣地會唱第十段的時候,老刀已經認可他們的戀愛關系了。湯不點兒的鑼鼓點帶著歡快的旋律了,人們聽出來了。

        這段時間是湯不點兒最快樂的,老刀像父親一樣關心著他,燕子帶給了他無限的欣喜,鑼鼓點兒讓他沉迷于京劇藝術。但是,北京人有句老話,叫做歡樂沒好戲。沒過多少日子,湯不點兒又遇上事了。永成從朝鮮回來了后,帶著榮譽的光環(huán)回到了京劇團。別看永成京劇上實在不怎么樣,只會一出戲,外號永一出,就是永遠會唱一出戲。但是,永成的心里有個小九九,知道上邊最喜歡什么,知道看風向。特別是在揭發(fā)戲子湯不點兒是軍閥湯恩伯干兒子這件事上,得到了特別的好處,那心思更不在演戲上。時時刻刻地用鼻子聞著上邊又有什么新提法,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

        您看見了吧,一個人一個活法。通過幾年的努力,永成竟是文化局的副局長了。但是,由于心里的那點小東西在作怪,幾年來,永成一直不見湯不點兒。湯不點兒可沒那么多心眼,心想事情都過去好多年了,師兄還是師兄,該看還得去看。有一次,湯不點兒去看他,卻被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擋在了外面。湯不點兒笑了笑,也就斷了再和他來往的念頭了,倒是永成逢年過節(jié)一定會讓司機送來點吃的。

        這一年的七月,天出奇的熱,樹葉在熱浪的烘烤下彎下了腰,翻卷在一起,寄居在樹上的季鳥兒(蟬)也懶洋洋的,閉上了嘴。沒有了往日的喧囂,就顯出了可怕的寂靜。一會兒,天上傳來了雷聲的轟鳴,烏云裹挾著風向人們撲了過來,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土地上,掀起了一層塵土,馬上這層塵土又被接下來的雨點壓向了地面。

        湯不點兒、老刀、李姐三個人站在門口,看著這風這云這雨,聽著噼噼啪啪雨打城墻的聲音,想著剛才會議的情況?;厥展镜念I導和文化局的領導聯(lián)合在這里開了會,聽那意思,這里是右派言論的聚集點兒,攻擊現(xiàn)代京戲不如老戲過癮。還說什么,現(xiàn)在找不出黑包公這樣的為民請命的官兒了。聽得三個人后背直冒冷汗,不就是唱兩口老戲嗎,還牽扯上反黨了,這是哪兒和哪兒的事呀,挨不上邊都。

        老刀是個厚道人,他看著李姐和湯不點兒說:“沒事兒老幾位,把那心呀放在雜碎里面,什么事都沒有。李姐你拉家?guī)Э诘模l要問起咱們的一些唱戲的事,你就往我身上推,一個老娘們家的,什么都沒參與,什么都不知道。一問三不知就得嘞。你。”他一指湯不點兒說:“不點兒,你在我眼里是個孩子,也沒你什么事,一個小屁孩子知道什么,裝傻充愣就能過關。真要有事過不去這一關,我老刀扛著。”老刀說著話,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發(fā)出了一聲巨響,桌子晃了幾晃。湯不點兒和李姐看到老刀的眼睛里,透著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和堅定,他們知道這回事情小不了。有老刀,就像有了身后的一堵城墻。他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湯不點兒聽得出來,剛才文化局的領導就是沖著自己來的。主持會的那個大高個還點了一句:“有的人歷史上就和大軍閥拉扯不清?!蹦强隙ㄊ怯痔崞鹗菧鞑蓛鹤拥氖吕病>瓦@么點事,恐怕湯恩伯在臺灣早就給忘了,嘿,怪不怪,咱們這兒倒老替他想著。湯恩伯呀湯恩伯,你倒是來封信給我證明一下是開玩笑呢,省得我老是背著這個包袱過一輩子。要不然你就投誠過來,我也算有個坐得正的干爹呀。不行,我要是收到湯恩伯的親筆信,那就等不到明天了。湯不點兒正胡思亂想著,老刀說話了:“關門上板,愛誰誰,咱們回家吃炸醬面去啦。不點兒到我家去吧,小碗干炸。”湯不點兒說:“我這心里不得勁,忽悠忽悠的,不踏實。您說我這趕的是什么鑼鼓點兒呀這是?!崩系墩f:“管他呢,明天天塌下來是明天的事,今天該吃什么還吃什么?!闭f著,拉起湯不點兒打著傘就往家走,雨水帶著黃泥把倆人的鞋裹了起來,褲子上也是黃泥一片。

        飯后,燕子還要唱兩段,湯不點兒的胡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跑調,都走了板了。湯不點兒心事重重地說:“天下雨了,蛇皮松了,琴弦老調不準。咱們過幾天再唱好不好?!崩系墩f:“天太晚了,不點兒也累了,讓他回家休息去吧?!毖嘧影阉偷胶?,看著他走遠了。

        湯不點兒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走,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己家,心里鬧得慌,坐立不安的??吹阶雷由嫌幸桓S瓜,拿出柜子里的一碗黃醬。把黃瓜切成條,沾著黃醬,嘎吱嘎吱地吃了起來,把一條黃瓜都吃完了,抹抹嘴,打了一個飽嗝,這算心里平穩(wěn)下來了。也沒洗澡,躺下就睡了。

        幾天以后,文化局和回收公司的兩個工作人員找湯不點兒談話,讓他交代右派言行。湯不點兒按照老刀說的,拿著一把破舊的胡琴走進了會議室,沒想到,一進門腿就開始發(fā)軟,好懸,沒跪下。他記得有出戲,叫三堂會審,被審的人一準兒的要跪下。轉念一想,可這是新社會了,平等了,不興這個了,立馬兒感到腿有點勁了。湯不點兒沒等那兩個人張嘴說話,自己先交代問題?!邦I導,我跟您說吧,說了歸齊,都是這胡琴惹的禍,沒有它,我們就不會唱戲。不唱戲也就不會來這么多戲迷。不來這么多的戲迷,就不會有人亂說。沒人亂說,也就不會給兩位領導找這么大的麻煩。我當著您的面我給它摔嘍。讓它禍害人。”說著話,他舉起手中的胡琴猛地往磚地上一摔,那把胡琴瞬間變得粉身碎骨,可憐的軀體飛得滿屋都是。湯不點兒還上去照著胡琴桿狠狠地跺了兩腳。

        正襟危坐的那兩個人,先是聽湯不點兒說繞口令一樣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又見他把胡琴摔了,都吃了一驚。其中一個人站起來大聲地呵斥道:“湯不點兒,什么亂七八糟的,和胡琴有什么關系。交代你們和社會上的那些人都說過什么?”湯不點一愣,“我們就是個收廢品的能說什么,還不就是廢銅爛鐵,桌椅板凳,小碗干炸,大餅油條,您想呀,一個收廢品的,我們也說不出什么高詞兒來?!闭局哪俏慌镜嘏牧艘幌伦雷?,大聲叫道:“湯不點兒,胡扯什么,老實交代你的問題?!睖稽c兒哪見到過這個陣勢,心也慌了,臉也白了,汗也下來了,不爭氣的腿開始九點三點兩個方向的晃動起來。正這時候,門開了,老刀闖了進來。他站在湯不點兒的前面,對著兩個人說道:“跟他沒關系。我是這個店的負責人,社會上的那些個人都是沖著我來的。要是說過什么不中聽的,也是我的責任?!睖稽c兒眼前是老刀城墻一樣的后背,高大結實。自己的腿不抖了,心也靜了下來。站著的那位冷笑道:“終于跳出來了,那你就交代,湯不點兒出去?!睖稽c兒說:“師父?!彼敫嬖V老刀,這兩個人是沖著自己來的。老刀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他看到了眼睛中的一切?!俺鋈??!崩系秴柭曊f道。湯不點兒擦著一腦袋汗退了出來,他在心里佩服老刀,知道自己比老刀差遠了。

        也就過了兩個月,文化局這個右派大戶慷慨地拿出了一個名額,給了回收公司。老刀那張細長臉的上面,多了一個帽子,右派。這天晚上,當老刀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家里的時候,湯不點兒撲通一下給老刀跪下了??拗溃骸皫煾?,我知道,這右派的帽子是我的,他們是沖著我來的呀。我真沒用?!彼糜沂置偷爻榇蜃约旱挠夷槨Q嘧右豢匆补蛄讼聛?。

        老刀扶起兩個孩子,讓他們坐下。說道:“我都快六十了,土都埋到嗓子眼了,這點事不算什么,孩子們你們不能有事。我看啊,今天就把你們倆的事挑明嘍。今天你們當著我的面發(fā)誓,互敬互愛地過好日子,好好活著,一定會等來讓你們高高興興唱戲的好日子,我這個右派就沒白當。”湯不點兒和燕子雙雙跪在老刀面前。給老刀磕了三個響頭,淚眼迷迷地叫了聲爸爸。老刀笑了?!昂昧?,天塌不下來。我去給你們小兩口做一鍋羊肉汆面。不點兒,到大街酒鋪買兩毛錢豬頭肉,咱們爺兒仨喝兩口?!?/p>

        我媽給我講這個湯不點兒的時候,特意地指出一點:“湯不點兒的一生,就是得意裹挾著倒霉,再一次的得意伴隨著倒霉的過程。別有一點好事兒,緊接著的準保是一件懊啕事,你說怎么這么邪性。就像那京戲里的鑼鼓點兒,一會兒急一會兒慢,一會兒喜一會兒悲?!蔽蚁耄斑@就是湯不點兒的命,也是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的命。往深了說,他們這一代人誰不是在這起伏跌宕的江河湖海中充滿希望地掙扎著,一些人踩在另一些人的身上,暫時把腦袋浮出水面,獲得一時的安寧。第二個浪頭打來時,這些人又被另外一些人踩在了腳下。這些人一定是自己身邊的人?!蔽覌屜肓讼胝f:“嗯,有點道理?!?/p>

        湯不點兒簡單地舉行了個婚禮,算是成家了。老刀喝大了,趴在桌子上指著湯不點兒嘻嘻地笑:“兄弟,你小子進我們家門,你是賺大發(fā)了。不許欺負燕子,不能讓她掉一滴眼淚。要不然,我打斷你的那條狗腿。”湯不點兒也喝高了,“哥們兒什么都甭說啦,你放心吧。燕子是我心尖上的那塊肉。我要讓她天天高興,你就放心吧?!崩系墩f:“行,夠哥們兒意思。想著趕快給我生一個外孫女,讓她唱青衣。”燕子哭得像淚人似的,她知道,老爸明天就要到團泊洼勞改去了,他不放心自己,這是有托孤的意思啊。燕子擦了一把眼淚,拿著一支筷子,在飯碗上打著鑼鼓點,低聲地唱道:

        耳邊廂忽聽得人聲喧震,

        見先生站埃塵珠淚淋淋。

        二皇兒含悲淚一旁跪定,孤又慚孤又恨孤又傷心。

        寫遺詔不由孤的珠淚滾滾,叫先生你就是托孤的大臣。

        小劉禪求先生要多多照應,念在那下南陽三顧的交情。

        孤的好先生!叫皇兒上前去把相父拜定, 把吾兒并江山都托付與先生。

        從今后老相父就是兒的親父,兒若是不納忠言兒就為不孝你們枉自為人。

        軍國大小要聽教訓,愿你們內父子而外君臣兒要九叩謝恩。

        一把手挽住了子龍的手,孤與你患難相從共死生。

        在朝廷孤和你君臣之分,論私交兄和弟手足之情。

        問臥龍顧子龍孤的龍心方慰,縱死在九泉下死也甘心。

        老刀和湯不點兒聽到這里,都用手捂住臉,淚水順著手指的縫隙流了下來,落在袖子上,連前胸的衣服也濕了一大片。果然,老刀再也沒能活著回到北新倉。

        結了婚的戲子湯不點兒過了幾年的安穩(wěn)日子。京劇是湯不點兒的半條命,沒孩子的時候,兩口子下班回到家里,先把窗戶用毯子遮住,再把門關嚴實嘍。湯不點兒拿出一把胡琴,調好音,嘴里打著鑼鼓點,燕子就唱上一段。在湯不點兒的開導下,燕子已經會唱幾十段了,而且是有板有眼。然后兩口子一塊做飯一起吃飯,有時候還喝上兩口,小日子過得舒心。

        星期日的時候,湯不點兒騎著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車,到前門大街戲劇商店,買兩根白蠟桿子,再買一塊五合板,拿個破鋸條,吭哧坑哧地做了京劇用的刀槍把子。刀身用銀粉一刷,找個紅布條拴在刀把上,齊活。兩口子在院里練起來了。

        平時湯不點兒和燕子的對話更有意思。早飯的時間到了,燕子拿著京劇里的腔調說:“主公,該用早膳了?!睖稽c兒要上班了,對著燕子說:“啊娘子,我要上朝了啊啊啊?!边@才出門。不知道要吃什么,燕子問:“啊哈,主公,今天咱們吃什么好呢?!睖稽c兒一扭頭,“這這這個嗎,還是吃打鹵撈面吧。”帶著韻,拉長聲,您乍一聽,真是要開戲了。

        湯不點兒遇到的事情太多了,除了這一點愛好,再也不敢逞能好強了。他自己認為,我在我們家的后院唱戲誰也管不著,礙不著誰。但是他忘了一條,天上下雨,誰身上不淋上幾個泥點呀。

        這一天,戲子湯不點兒慌慌張張地跑進自己家的院子,轉身關上街門,進屋以后馬上關上了屋門。這會兒也顧不上了喊娘子了,拉著燕子的手,走到靠墻的地方低聲說:“我剛聽說,今天,一群人在孔廟里,一群搞文藝的挨斗了,還把京劇院的戲裝一把火給燒了,據(jù)說還打了人。你說,咱家的那些戲裝不會惹事吧?!彼沂诌扇^,不停地敲打著左手手心,臉上沁出了汗珠。

        燕子一直把湯不點兒當做家里的頂天柱,凡事都是湯不點兒拿主意,雖然十個主意里有五個有餿味,但是燕子就信他。家里的戲裝是湯不點兒和燕子從牙縫里省出來的,有的還是燕子一針一線摳哧出來的。甭說燒,就是送人也舍不得。湯不點兒說:“咱不能燒,我舍不得。”燕子也說:“我心疼。”湯不點兒說:“我?guī)资隂]上臺了,我還要穿著它上臺唱戲呢?!毖嘧涌粗?,“對。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那些人不會上咱家來燒戲裝吧?!?/p>

        一句話又把湯不點兒說慌了,在屋里來回走綹兒。走著走著,一腳踢在盛米的米缸上了,腦子里靈光一閃,雙手拉住燕子說:“我有辦法了,咱們把戲裝疊好嘍放進米缸,然后埋在院里,誰要問咱們戲裝哪兒去了,咱倆就說扔垃圾堆了。”湯不點兒笑了,又恢復了以往的狀態(tài),說道:“娘子,你看我的辦法是不是真真地高明呀?!毖嘧右策@味兒:“啊主公,確實地高明呀,哈哈哈?!蹦f這兩口子有個正形嗎。那時候家家都有盛米的大缸,拿糧票買幾斤大米,怕耗子給偷吃,就得放在大缸里,上面還要蓋一個結實的缸蓋,有木頭的也有用石板做的。

        說干就干,倆人忙活了半夜,把戲裝用包袱皮包好再放到缸里,拿張油紙包住缸口。湯不點兒輕輕地開開門,看看四周,又輕聲地走到門口聽聽門外也沒動靜。這才開始行動,在樹下挖了一個大坑,放進米缸,壓上一塊石板,上面再放上土,再踩上幾腳,然后又把一堆生火的劈柴放在上面。倆人對視著一笑,回到屋里激動得半天睡不著覺,燕子在床上抱著湯不點兒,點著他的腦門說:“這里面是什么呀,這么聰明?!睖稽c兒得意極了,把燕子壓在身下,幸福了一把。

        湯不點兒的廢品收購站越來越紅火了,很多的人家被抄了,那些不用的東西送到了廢品站。原先遇到京劇里用的東西,湯不點兒都要好好看一看,喜歡的就自己買下來。現(xiàn)在,打死他也不敢了。而且他的腦子里不時地出現(xiàn)那口大米缸,好像那缸會在某一個時間突然從天上掉下來,而且,不偏不正砸在自己的腦瓜頂上。這時湯不點兒的前胸后背就都是冷汗。下班后也顧不得帶回要買的菜,一溜煙地跑回家,看到那堆劈柴還在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雙手在胸前來回地胡擼著。然后出門買菜。

        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在那個轟轟烈烈的年代,別看湯不點兒的師兄永成戲不會兩出,但是,人家腦子好使,會見風使舵。如今,已經是文藝尖兵戰(zhàn)斗隊的司令了,在他的帶領下?lián)v毀了一切封資修的東西。湯不點兒看到報紙上永成的大照片,對燕子說:“他這些事我做不來,我就想演戲,我生來就是個演戲的,是戲子??上а?,這么點愿望看來也實現(xiàn)不了了?!闭f到此時,湯不點兒的眼圈紅了。燕子趕忙像哄孩子一樣去哄他,“好好活著,堅決不死。只要你喜歡戲,總會等到讓我們好好唱戲的時候。我以后有錢了,一定讓你演上一出鬧天宮。一言為定啊。一言為定?!眰z人的手在空中拍在了一起,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聲音,這聲音穿透了未來的三十年,在我們國家走上改革發(fā)展的大道后,湯不點兒還真的唱了一出大戲,當然了,那是后話。

        湯不點兒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那口大缸終于從天上飛落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湯不點兒的腦門上。

        這一天,湯不點兒從北新橋三條豆汁店,打了一鋼種鍋的豆汁。又找出咸菜切成絲,放上一點香油和醋。豆汁放在火上慢慢熬,當濃濃的豆汁發(fā)出醇厚香甜略帶酸味的時候,端下來,盛在兩個碗里。

        湯不點兒剛要端起碗來喝豆汁,門外一陣亂喊,憤怒的人們踹開了湯不點兒家的街門。當湯不點兒和燕子被人們揪到院子當中站定,抬起頭看到很多的人都穿著一身綠軍裝,腰里扎著軍用皮帶,氣宇軒昂地迎面走來的時候,湯不點兒心中一整慌亂,心想,完了。剛要開口說話,一皮帶抽在湯不點兒的腦門上,一股鮮血涌了出來,像幾條紅色的蚯蚓迅速地在臉上爬動著。湯不點兒的眼睛也爬上了蚯蚓,這時在他的視野里全是血紅,流到嘴里略帶著血腥味道。湯不點兒大喊道:“你們干什么?”

        有人拽過來一把椅子,一個人站在高高的椅子上,人們仰視著他。洪亮的聲音從這個人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大家看這個人,他歷史上就有問題,國民黨戰(zhàn)犯湯恩伯大家都知道吧,那是個大壞蛋,這個人就是湯恩伯的干兒子,還是個國民黨的少校。是他留在大陸的一顆定時炸彈?!比缓?,停頓一分鐘,他指著湯不點兒說:“他們家里有什么?大家知道,這幾年一直在偷偷地收藏封資修的東西,他們家都可以辦一個京劇團了,革命的同志們,我們怎么辦?”“我們一定要砸他個稀巴爛還要踩上一萬只腳?!薄氨砻婵此麄儾仄饋淼氖菓蜓b,實質上是復辟裝?!比藗儧_進湯不點兒的家,開始把東西扔在院子里。只有刀槍把子,沒有戲裝。帶頭的人喊著,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東西找出來。有人開始不停地抽打湯不點兒,讓他交代。還有的人拿出剪刀,把燕子的頭發(fā)剪去一半,露出慘白的頭皮來。燕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她知道,那些戲裝是湯不點的半條命,打死都不能說。湯不點兒和燕子被口號淹沒了,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燕子,又看了一眼柴火堆。就這一眼惹麻煩了。

        幾個人開始搬柴火,幾下子就把缸里的東西提摟出來了扔在了湯不點兒的面前,點上一把火。他們讓湯不點兒看著這熊熊大火中的戲裝。湯不點兒的臉色像死灰一樣難看,他的心里像開了一個雜貨鋪一樣,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一股子一股子地往上涌。

        他真的不明白,這是怎么了,不就是唱個戲嗎,沒招誰沒惹誰,怎么就不行了。難道說祖宗留下的東西都不是個東西,他忽然被自己繞口令一樣的想法逗得有一點開心了。他看到眼前狂躁的人群想到,這些人不也是祖宗費勁吧啦造出來的東西嗎,肯定也不是個東西了。他的胸口往上挺了挺。我絕不和他們一樣。

        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父親和母親的形象,一輩子老實巴交的人。自己的祖上是當過大官的,是什么永定河的河道,四品官呀。治理河道是最掙錢的,有了錢就開始養(yǎng)個唱戲的班子。大清朝倒臺以后,官也不做了,照樣賣房子賣地養(yǎng)戲班子,直到實在養(yǎng)不起了,留給自己的父親的只有一腦袋戲詞。俗話說得好,上輩子當官,下輩子勒磚。父親用那雙什么也不會干的手到處打雜工,養(yǎng)活這個家。也可能是血液里有京戲這個基因,老爸把自己送進了戲校,以為這就算有了鐵飯碗了。誰想得到,自己現(xiàn)在讓這個又疼又愛的京戲給折磨成這個樣子。唉,想到京劇,他的心里又亮堂一點。多好的玩意兒呀,那唱腔、那做派、那武打、那京胡、那戲裝,哪樣兒都是前輩們留下來的好玩意兒。他感到自己的腰又直了一點,他心里有底了,好玩意兒就廢不了,他忽然想到一位老前輩的話,只要市面上還有豆汁喝,那京劇就滅亡不了。他的胸脯挺起來了,連頭也抬起來了。

        他想唱上兩句林沖發(fā)配,給自己壯壯膽。運了運丹田氣,剛要張嘴,一仰頭,看到了一個身影在門口一閃。他心里一激靈,知道永成也來了。他喊著:“師兄,我知道你來了,師父和祖師爺問你好呢?!睕]有人答應,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呢?不會錯肯定不會錯。他還要喊,一個白白的女生給了他一巴掌,他的鼻子開始流血。他想這個女生一定是學青衣的。有人給湯不點兒戴上一頂高高的紙帽子,上面寫著“封資修”三個大字。然后,塞在他手里一面小鑼和一柄鑼槌。湯不點兒繼續(xù)對著門外的永成說:“這是白無常戴的,師兄,你還記得師父怎么教我們表演的嗎?”也不等他回答,湯不點兒敲兩下鑼,就開始伸著雙手,在院子里來回地蹦著蹦著,在京劇里是僵尸蹦?!皫熜盅綆熜?,你想起當年在戲校,學這出戲的時候,我是白無常,你是黑無常。你不會做動作,老師舉著板子打,是我趴在你的屁股上,替你挨了幾下子。下學以后,咱們兩個人戴著黑白無常的帽子發(fā)誓說,如果今后誰要是做了對不起對方的事,就讓黑白無常把對方一條鏈子鎖走。你還記得這些嗎?”

        湯不點兒在院子里不停地蹦,雙腿直立真的像僵尸一樣。一邊蹦一邊說。像對別人說,也像對自己說。后面您再聽那就更不知道說的是什么了?!奥獒u面,就大蒜,扔了蒜頭留蒜辮。吃一鍋,拉一炕,抹一窗臺,涂一墻。咚卟嚨咚嗆?!薄澳眉糇?,掄菜刀,砍著活該還紅燒……”造反的這群學生聽著他的話越來越不靠譜,帶頭的還看到湯不點兒站立不穩(wěn),東倒西歪,萬一弄出人命來,倒地上一口氣出不來,那可了得,他心里發(fā)憷,嚇得大喊:“湯不點兒瘋啦,快跑!”一哄而散,跑到五號斗那個胖地主去了。人都走光了,湯不點兒還在蹦著。燕子關上街門,一把抱住了他,眼淚就下來了。

        永成確實在門外,他不想面對湯不點兒,也不敢面對湯不點兒。這次還真不是他組織的。自從湯不點兒到了廢品站,永成的頭疼就更厲害了。整宿整宿地睡不著,頭發(fā)一把一把往下掉。這次他被人裹挾著來到湯不點兒家的時候,沒敢進門,就蹲在門外的門墩兒旁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當聽到湯不點兒的一番話的時候,想起以前的好多事。那些個戲裝多漂亮啊,掐金絲走銀線,想當年自己偷偷摸了一下,都挨了師父一腳,怎么就成了封資修了。一把火就化成灰燼了,真是心疼啊。師父是早死了,要不然也得氣死。聽說,孔廟燒戲裝當天,就有個大作家叫老舍的,跳湖自殺了。永成感到臉有點紅,湯不點兒提到的祖師爺,自己學戲的時候經常跪拜,真的讓祖師爺怪罪下來可就瞎菜了。他想到了黑白無常,他知道湯不點兒說的那些事。自己確實是做了幾件不該是自己做的事,想起來多蠢啊,好后怕啊。他心里還真有些害怕,怕那個鐵鏈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永成愣在那里,兩眼發(fā)直,喉嚨發(fā)干,雙手出汗。他仿佛看到眼前的白無常,正在向自己蹦過來,手里的鐵鏈子在空中飛舞,發(fā)出呼呼的響聲。白帽白臉白衣白鞋,只有舌頭是鮮紅鮮紅的掛在臉上。永成想跑又邁不動雙腿,他感到腦子里開了一個大口子,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在舌頭上。長長的舌頭上那種突如其來的咸味敢情真是自己的血。永成眼前一黑,啊呀,一聲大叫,摔落在塵埃里。旁邊的人們趕緊抱起司令往醫(yī)院跑。命雖保住了,腦溢血讓他的半邊身子動不了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可惜了他的一肚子智慧,沒地方用了,司令也換人了。

        院子里的火熄滅了,還有縷縷的黑煙。激憤的人群也已經散去,像看了一場演出后一樣,只留下了一地的腳印和垃圾。院子里只剩下燕子和不停蹦來蹦去的湯不點兒。燕子關上大門,打掉湯不點兒頭上的紙帽子,伸出雙手摟住湯不點兒。把自己的臉和湯不點兒的臉緊緊貼在一起,湯不點兒不蹦了,雙手還伸得筆直,只在那里傻笑。燕子的淚水忽地流了下來,說道:“不點兒,你哭吧,別憋壞了身子,哭出來就好受點了?!睖稽c兒說:“我剛才見到祖師爺和師父了,我把這邊的事和他們說了,我想找他們去,師父說,不死,堅決不能死,以后會等來好日子的。”說完一下子軟軟地倒在那燒成灰的戲裝旁邊。燕子把他抱在懷里,使勁地掐著他的人中。湯不點兒醒過來,拿一只眼睛看著燕子,低聲地問道:“還有人嗎?”“沒有了?!彼衙弊油厣弦凰?,笑著說:“別哭了。晚上咱倆小碗干炸,我炸醬你趕面啊。吃不能耽誤。”您看看這得是多大的心呀。

        北新倉的人都知道,湯不點兒瘋了,他師兄傻了。唉,那些個鑼鼓點呀。這是怎么話兒說呢?

        湯不點兒真的是瘋了。自打燒了水缸里的戲裝,還就真的瘋瘋癲癲,什么都不怕了。這天早上八九點鐘,倆燒餅一碗豆?jié){一入肚,用手抹了抹嘴,就來了精神。自己照著燒戲裝那天自己帶的高帽做了一頂,上面寫著:“打倒封資修!”看看挺老高的,有的是空白地方,提起筆又補充了幾句:“才子佳人王八蛋,老的舊的一鍋端!”還拿紅筆在才子佳人上面畫了一個大叉子,戴在頭上看了看,滿意了。又拿白床單子改了一個大褂兒,往身上一披。腰里扎著一個紅腰帶。拿著一個小鑼,鑼槌是個鞋刷子。您看這身打扮。

        湯不點兒溜達到北新倉胡同最寬的地方耍開了。您想想就這身打扮,再拿著一個小鑼,鞋刷子打在鑼上,發(fā)出滑稽的當當嘚的聲響。不一會兒就聚集了不少的人,把湯不點兒圍在當中,看著他在圈當中耍吧。只見湯不點兒在里面唱道:“玉皇大帝孫悟空,手拿金轱轆棒打妖精。地主老財跑不了,富農右派在當中。還有那些壞分子,一個一個來點名。”

        懂京戲的人都知道,湯不點兒用的是二黃的唱腔,那真是字正腔圓。就這么一嗓子,附近的街坊鄰居,路過的大爺大媽,撿破爛的,修破鞋的都過來看熱鬧。把胡同給堵了個嚴嚴實實。湯不點兒更來勁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從腰里拔出一把木頭刀,揮舞著向地下砍著。嘴里大聲地說著:“砍美帝,砍蘇修,砍右派,砍壞人,我砍砍砍?!闭f著話,就在地上折了幾個跟頭,跳了幾個鐵門檻。嘴里喊著:“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連我一起殺了吧?!敝灰娝前涯绢^刀往自己的肋下一捅,只聽撲哧一聲,一股鮮血噴了出來,湯不點兒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來了一個摔克子。直挺挺地摔倒在塵埃里??礋狒[的人呼地向前涌去,有的人以為是真的,還拿手在他的鼻子下面試探他有沒有出氣兒。這時候,就見湯不點兒張開大嘴,一口咬向那人的手。人們向后退去,湯不點兒哈哈大笑,一個鯉魚打挺又站了起來接著唱。

        胡同里的人越來越多,巡邏的民警滿頭大汗地擠進來,大聲地說:“嗨嗨嗨,怎么在這兒開場子了?!睖稽c兒好像沒看到他一樣,繼續(xù)唱,只不過那些唱詞都是好詞。警察看到湯不點兒這身打扮,再加上一身的土,一臉的泥。旁邊的人說:“這位昨天就瘋了?!本靻柕溃骸罢l知道他們家人在哪兒,趕緊把他弄回家。別在這里?;顚毩?。這是怎么話兒說的?!迸ゎ^走了。

        湯不點兒的鄰居二愣子最喜歡吃湯不點兒家做的爆肚,那叫地道。昨天就聽說湯不點兒神神叨叨,戴著一頂高帽跳來跳去的。如今,看到湯不點兒又在大街上犯上瘋了,急得直跺腳,上前拉著湯不點兒往家走。湯不點兒嘴里念叨著鑼鼓點兒,手里揮舞著木頭大刀,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根本就不認人??粗鴾稽c兒這樣,二愣子急忙擠出人群,跑到薛大叔家,借上他們家的二八自行車,騎上就往北京站方向下去了。

        燕子就在北京站東邊的一家工廠上班。見到燕子的第一句話:“燕子嬸兒不好了,我叔在胡同里不認人了,?;顚毮?。您趕快回家看看吧?!毖嘧硬铧c一屁股坐在地上,跑回車間拿起家里的鑰匙,坐著二愣子的自行車就往回趕。

        胡同里擠滿了人,燕子擠進去一看,湯不點兒躺在地上,那頂寫滿字的破帽子歪在一邊,一群孩子拿著土簸箕,裝滿土揚在湯不點兒的身上。燕子撲在湯不點兒的身上,自己的后背也被孩子們倒了臟土。她抱起湯不點兒的頭,喊著:“不點兒,不點兒,你醒醒?!敝灰姕稽c兒睜開一只眼,朝著她一笑。爬起來拉著燕子就往回走。

        關上街門,燕子拍打著湯不點兒身上的土埋怨道:“哎吆喂,我說,您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纯矗伎炫赏临\兒了。”湯不點兒拉著燕子進屋才說:“我這叫苦肉計,打今天往后,你放心再也沒有人找我的麻煩了。你想呀,誰和一個瘋子較勁呀。那不是也成瘋子了,擎好吧您吶?!毖嘧诱f:“也就是你個老東西能用這招?!薄拔易蛱彀ざ窌r候就想好了。”

        湯不點兒拉著燕子的手說道:“上大街的副食店,買一塊錢肉餡,咱們包餃子。把二愣子請來一塊吃,那孩子不錯,實誠。”

        湯不點兒是個瘋子,全北新倉的人都知道了。不止北新倉的人,那些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了。人們搖著頭說:“多好的一個人呀,嘖嘖?!北硎玖艘环N遺憾。京劇團的人和廢品站的人也這么說。

        往后的日子,湯不點兒過得安靜平穩(wěn),您想呀,誰和一個瘋子較勁呢,那不是也成瘋子了。湯不點兒的院子里有鑼鼓點兒,有唱戲的聲音,有練功的聲音,人們都會說,瘋子又犯病了。

        燕子懷孕了,湯不點兒什么家務都不讓燕子干,反正單位也沒什么事干,動不動湯不點兒就往家里跑。原先燕子干的活,一律由湯不點兒接手,就連起床后的疊被子都是他搶著干。湯不點兒說得好,保住孩子就是保住了革命的果實。燕子說:“人家都說了懷孕后不動彈,到時候生著都麻煩 ?!睖稽c兒搖著手說道:“甭聽他們瞎咧咧,是呀,真要是干活摔一下,流產了我找誰打架去?!?/p>

        那時候買副食品還是憑本憑票供應,買不著小米、雞蛋、老母雞。星期日一休息,湯不點兒五點多鐘就出發(fā)了。不大點兒的個子,騎著一輛二八的自行車,往東就下去了。騎到懷柔的大山里,專揀偏僻的地方,看到誰家有這幾樣東西,一個勁地說好話,變著法兒也得買回一只雞,一鞋盒子的雞蛋,外帶一口袋小米 。這一去一回一百里地,燕子問:“累了吧?”湯不點兒美不茲地說:“為了大青衣,再遠都不累?!被氐郊荫R上殺雞褪毛,往火上一坐,這就燉上老母雞了。一周里不是雞湯面就是雞湯餛飩,還有紅燒雞塊。他自己連湯都舍不得喝一口,全都是燕子的。燕子說:“官人吶,照這樣吃下去,十個月我都得會打鳴了?!?/p>

        每天晚上,湯不點兒都要趴在燕子的肚子上聽一會兒,燕子說:“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湯不點兒說:“我喜歡女孩?!薄盀槭裁囱剑咳思业睦蠣攤儍喊筒坏蒙鷤€帶把兒的呢。”“帶把的有什么好的,能成為大青衣嗎?”一聽這話,燕子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你還記得老爺子那句話吶。大青衣,大青衣?!薄拔夷膬和昧搜?,我上不了臺,也得讓我的孩子上臺,等著那一天,堂堂正正地上臺唱戲,唱整本的鎖麟囊?!?/p>

        在湯不點兒的心里,那鑼鼓聲兒,那京胡聲兒都是為自己未來的女兒,那個大青衣準備的。自己熱愛一輩子的京劇,多好的玩意兒呀,西皮二黃多好聽的調子呀,怎么就不讓唱了呢,那玩意兒招誰惹誰了。帝王將相的戲講的是善惡美丑的故事,講的是忠勇仁義的故事,教化人的事,怎么就錯了呢。這倒好,兒子揭發(fā)老子,朋友誣陷朋友。不知道寒饞賣多少錢一斤。我就不信會這樣下去。真到變回去的時候,誰來培養(yǎng)一個大青衣呀。這些好聽的戲誰來唱呀。一定要生個女兒,讓她成為大青衣。這時候他倒是佩服起老丈人老刀的遠見了。他在飯桌上倒了兩杯酒,在對面那個酒杯前面也放了一雙筷子,他要敬老泰山一杯。他把酒拿起來,左右手各一杯,碰了一下,然后,把老泰山的酒灑在地上。自己說了一句,大青衣快來吧。一仰脖,一大杯二鍋頭順肚而下。

        燕子生孩子那天,湯不點兒在產房外面來回走綹兒,旁邊的人都受不了了。“我說哥們兒您歇一閘,好家伙,這是怎么話兒說的,自打進來您就沒閑著,都快到通州了吧。眼前花兒,我腦漿子都疼了。”湯不點兒還和人家解釋呢:“您說這不是第一次嘛,不踏實啊?!壁s忙掏出煙來遞給那位,“得嘞對不住了您吶?!?/p>

        真應了燕子自己說的話了,營養(yǎng)過剩,孩子太大 ,燕子在產房整整生產了十二個小時,好在母子平安。大夫推門出來,頭上的帽子都是濕的?!安诲e,母子平安,是個丫頭?!?那天晚上,就因為燕子生了一個大閨女。湯不點兒樂翻了。

        湯不點兒蹦起來老高,說道:“想什么來什么,中國的大青衣出生啦?!毖蹠災俏贿€問呢,“大青衣是什么玩意兒?”“你不懂?!?/p>

        孩子起名叫湯青藝,小名秋秋。程硯秋的秋。打小兒,湯不點兒就讓秋秋聽京戲的唱腔音樂,四歲的秋秋梳著兩個朝天錐,兩只大眼睛看上去是淺藍色的,隨了燕子的臉盤,尖下巴。湯不點兒一高興就讓秋秋唱上幾段。奶聲奶氣的,燕子和湯不點兒哈哈大笑。湯不點兒高興。

        秋秋六歲多一點的時候,湯不點兒就開始拿著一根藤子棍,督促秋秋練功,下腰劈叉,翻跟斗,只要做得不對照著秋秋的屁股就是一下子。一開始,秋秋哭著不練了,湯不點兒又是一下子。“不練不行?!鼻锴锾稍诘厣暇褪强摁[,湯不點兒的藤條打在地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秋秋眼淚一對一對往下掉,害怕地爬起來繼續(xù)練。 聽著湯不點兒打孩子,燕子躲在里屋噼里啪啦地掉眼淚。有一次,跑到湯不點兒跟前,一把奪過藤子棍,大聲說道:“不練了,不練了?!?湯不點兒結婚以來第一次和燕子吼叫:“不行,大青衣是打出來的?!卑蜒嘧油瞥鋈?,繼續(xù)練。

        燕子在廚房哭了一晚上,睡覺的時候也不搭理湯不點兒。湯不點兒知道燕子沒吃晚飯,特地拿出一包炸好的排叉,拿出一片放在燕子的嘴邊,燕子不張嘴,湯不點兒就把手伸到燕子的胳肢窩,燕子笑了一下,用嘴叼住排叉,嚼了幾下。湯不點兒又拿出一塊饅頭,沾了一點芝麻醬,撒上了一點白糖。這是燕子最愛吃的東西。燕子說:“別老打孩子,長大了她跟你記仇?!薄爱斔闪私莾壕椭牢业暮昧?。我認定她就是大青衣?!?/p>

        燕子趁著湯不點兒出去買面條,把藤子棍偷偷扔到對面的房上去了。第二天,湯不點兒從大柵欄的商店里抱回十根藤子棍來,還是督促秋秋練功。春夏秋冬秋秋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練功上,只不過和湯不點兒越來越沒話了。

        湯不點兒從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步、法“四功五法”到扇子功、手帕功、椅子功、耍素珠、 展功、 專用霸、 耍旗 、朝天鐙 、腿功、蝴蝶霸、反云手、 正云手、 小霸 、半霸 、全霸 、摔岔 、滑岔 、編辮子、 膝步、 鼓邊、老步、 旗鞋步、 女霸 、栽步、 吊貓 、高貓、 竄貓 、倒貓、 前貓、 軟毯子功 、硬毯子功、雙腿漫子 、單漫子 、單躡子、 倒撲虎、 踐子、 虎跳、 腰功、 旱水、 踩蹺、翅子功 、雙山膀、 旦角單山膀、搶背 、飛腳、 小五套 、幼功、 單山膀 、過家伙、 碎步 、醉步、抬轎、 走邊、 亮相 、抄過場 、跑圓場,全教會了秋秋。

        那一年,戲?;謴驼猩?,秋秋一出手,所有老師都站立起來了,瞪大了眼睛問道:“你跟誰學的?”“我爸爸。”“你爸爸叫什么?”“湯不點兒?!薄昂?,怪不得呢,那可是中華戲校永字輩兒的高材生 。”別考了,直接錄取了。

        秋秋搬著行李到學校讀書學戲,就不回家了。也不跟湯不點兒說話。湯不點兒到學校門口等著看閨女幾次,都沒看見,嘆了口氣。

        湯不點兒有命,趕上了好時候,改革開放了。文藝界的復興讓湯不點兒退休了又能唱戲和教戲了,當然是業(yè)余的。每天,湯不點兒都會騎上自己的小三輪車,帶著一車的刀槍把子,鑼鼓家伙,到地壇二門的小樹林里一坐,拿出保溫壺,倒上泡好的花茶,吱嘍吱嘍地喝上兩口,一杯茶沒喝完,那幫戲友們就會圍上來,問好請安。

        假如有生人問起這老爺子是誰呀?這么大的譜。不用他自己回答,旁邊準會站出一位答道:“您連怹都不認識,(注意這地方用怹,不能用他,表示對老人家的充分尊重。)中華戲校永字輩的高材生,湯先生啊。怎么喳,沒聽說過,那您棒槌了?!?/p>

        每當這個時候湯不點兒保準對這個人點頭微笑,表明剛才這個人的介紹沒錯,正是鄙人。然后在這個人的質疑眼光中,脫掉外衣,緊緊衣袖,拿起一把短刀,走一路小五套,你看那手眼身法步,手壓乾坤眼似箭,身形翻滾步法輕,拳到之處霹靂響,刀鋒劃過鬼神驚。在眾人的叫好當中,收式,向大家抱抱拳,慢慢地回到坐的地方,心平靜氣,坦然自若。重新倒出一杯花茶,端起來呡上一口,看到了吧,這就是喝茶。假如有的仁兄不會說話,蹦出一句:“嘖嘖,真夠棒的,怪不得人家都說好武藝也打不過賴戲子?!睖稽c兒馬上厲目問道:“誰是賴戲子啊?!蹦矗瑴稽c兒惱了。這位肯定被湯不點兒的徒弟們禮貌地請出去,“您抬抬腳,換個地方溜達溜達吧?!睖稽c兒正中一坐腰板倍兒直,那派頭不是學的,這就是范兒。

        湯不點兒的徒弟越來越多,誰都想學上兩招。湯不點兒有個原則,教戲可以不收錢,一分都不要。誰讓咱們爺們兒喜歡呢。有大學生,有飛行員,公務員,干什么的都有。每天早上準有徒弟給帶的包子,油餅,燒餅。湯不點兒說:“各位咱們在一起玩,我教大家是因為我們都喜歡唱上兩句,你們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們的。早上我都是吃飽了喝足嘍再出來玩,圖個高興是不是。”徒弟們嗷嗷叫,都伸出大拇指。為此,還專門有人為這些人建立了個網站,叫做鑼鼓點兒戲子網站。有的徒弟說,戲子兩個字不好聽吧。湯不點兒不認可這種說法,孔圣人叫孔子,有作為的都可以叫個子,演戲的怎么不能叫戲子呢。咱們就叫鑼鼓點兒戲子網站。

        湯不點兒轉年就七十歲了,徒弟們有張羅吃飯的,有號召出書的。有一個徒弟,姓騫,長得五大三粗的,是一家房地產商。從小喜歡京劇,唱銅錘花臉的,四十多歲的年紀長得像七十,他拉著湯不點兒的手對大家說:“老師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走上這個舞臺,我有個提議,我自己出錢,咱們和師父一起排一出戲,幫湯老師圓這個夢想,怎么樣?!贝蠹叶紭芬狻?/p>

        湯不點兒真的是有這個愿望,自己是科班出身,幾十年就想上舞臺,到現(xiàn)在也是想上臺演上幾段,那都是祖宗們留下來的好玩意兒。他看著徒弟們心里這個美呀。說干就干,三出折子戲,紅娘,穆桂英掛帥,鬧天宮,壓軸的是湯不點兒的鬧天宮。

        湯不點兒回家和燕子一說演戲的事,燕子答道:“就是一折也挺累的,老湯,你行嗎?”湯不點兒挺著胸脯說:“當然行,幾十年來我就是憋著一股勁,就是要找臺上的感覺?!毖嘧訉λ麕资甓际前僖腊夙?,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燕子又說:“排練還好點,演出得租服裝租場地,找樂隊都得用錢,讓人家老騫出錢合適嗎?”湯不點兒說:“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可是老騫說,他爸爸特意囑咐自己要辦好這場演出,我問過他爸爸干嘛的,這么關注京劇,他就說,老早也是干京劇這一行的,早轉業(yè)了,難得人家有這份心呀。”燕子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湯不點兒,“咱們不管別人,這五千塊錢算是租服裝的錢。”湯不點兒打心里笑了,“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思?!闭f著話在燕子的臉上親了一下。燕子一扒拉他,紅著臉說:“老不正經,讓人家看見?!?/p>

        老騫真的是不錯,不僅出錢,還把演出前的一切都安排得特別周到。樂隊是中國京劇團的班底,他們的父輩都是湯不點兒的同事。見到湯不點兒,都得叫一聲師叔,或者稱一聲前輩。地點就在少年宮劇場,能來四五百人。

        演出這一天,湯不點兒穿了一身的西裝。這是燕子特意給湯不點兒在王府井的西裝店定做的。徒弟們說了,演出前邀請湯老師講幾句??粗趬簤阂黄耍瑴稽c兒把幾十年的事都想起來了,“嘿,幾歲開始學戲,本想唱它一輩子。誰想到,幾十年也不能上臺,如今好了,趕上好時代了,終于上臺演出了。我喜歡京戲呀,多好的玩意兒呀,幾十年也沒有放下,心里放不下呀?!彼f著說著,到底說了些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記得臺下的觀眾一起大叫著:“湯老師湯老師?!睖稽c兒的眼睛濕潤了,一串的淚水噴涌而出。湯不點兒的腰桿站得筆直。

        前兩折都是徒弟們演的,湯不點兒在大幕旁邊給把戲,提醒著誰該上場,哪點拉幕。最后一折戲湯不點兒要上場過把癮。鑼鼓想起來,湯不點兒抖擻精神,把一條金箍棒耍得上下翻飛,兩只貼了金箔的眼睛滴溜溜亂轉,手眼身法步,絲絲入扣。小五套打完了,緊接著夜叉探海,舉杯望月。這都是童子功,吃在心里的功夫。啊呀呀嘚。真見功底啊,臺下的觀眾掌聲叫好聲不斷,湯不點兒沉浸在演出的快樂之中。

        最后一個小節(jié),鑼鼓打出嗙當倉,湯不點兒亮相。

        全場響起了掌聲。湯不點兒環(huán)視著觀眾,忽然,看到了一張面孔,面熟,啊,這個人坐在輪椅上,歪著身子,嘴角不時地流下哈喇子,有些特別。是誰呢?想起點來了,莫非是他,是師兄永成?早聽說他腦溢血站不起來啦??膳赃呑向q?永成啊,你就像一只蛆蟲,折磨自己幾十年的蛆蟲。就是他,就是磨成灰我也會認識他。自己的師兄,親師兄呀。難道真的是你嗎?哇呀呀呀。湯不點兒知道自己心里滴著血,紅紅的,像槍上的紅纓一樣的紅。他的眼睛模糊了,淚水一串一串的。模模糊糊當中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和永成一起挨師父的屁股板子,出現(xiàn)了倆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著一根冰棍喝著一碗豆汁,出現(xiàn)了護城河里那只呱呱叫的青蛙,出現(xiàn)了岳父老泰山那張刀一樣的臉,出現(xiàn)了自己躺在地上人們往自己的身上倒臟土吐唾沫的情景。唉,苦啊。

        果然是他,推著他的是自己的徒弟老騫,湯不點兒心里一動。自己一直看著老騫眼熟,像誰,現(xiàn)在明白了,他是永成的兒子。原來這次演出是永成在后面,在后面,在后面。唉,不管怎么說,他還是自己的師哥呀。他知道我的心思。

        徒弟們抬著花籃捧著鮮花走上舞臺,湯不點兒才緩過神來。他接過一大捧花,只見他右手一叫勁,使了個童子鮮花,那捧鮮花飛過人群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永成的懷里。他看到了永成的雙眼滾出了幾滴淚花,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湯不點兒心里笑了。他向師兄揮了揮手。

        這一天,電視臺播放湯不點兒的演出錄像。湯不點兒把自己的幾個徒弟請到家里吃飯,邊吃邊看。還特意請來了永成。當然了,是他的兒子推著他來的。永成帶來了北京豆汁和茅臺酒,他知道湯不點兒喜歡喝豆汁。

        燕子忙乎了一下午,也被徒弟們請到湯不點兒的旁邊。永成被請到了上座,左手里是湯不點兒,右手里坐的是燕子。徒弟們坐在下手。永成要讓湯不點兒坐在正中間。湯不點兒說:“您是師兄,您得坐中間,這可是咱北京人的規(guī)矩?!庇莱裳窖降剡€想說著什么,湯不點兒知道,攔著永成說道:“師兄,現(xiàn)在不是那個年月了,咱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唱戲了。是好日子了。以前的是是非非咱們不說了?!彼恢竿降軅冃χf:“他們都季鳥(蟬)折跟頭,餓得夠嗆了,咱們喝酒吃飯吧您吶。”

        徒弟們前來敬酒,八錢的杯子,湯不點兒來者不拒,一口干了。老騫代替永成敬酒,湯不點兒也是一口就干。老騫端著酒杯對湯不點兒說道:“師父,我爸爸給我改名叫騫,就是表示欠著您的太多了,我代替他敬您一杯。”湯不點兒說道:“不提那些了,現(xiàn)在不是好了嗎。喝酒?!毖嘧优滤鹊锰嗔耍瑩屩鏈稽c兒喝。湯不點兒右手端酒,左手攔著燕子說道:“過去幾十年我是怕死,不愿意死,不想死,我要的就是等到這一天。天晴朗了,可以唱戲了,人是個人了。我還怕什么!再有一節(jié),我告訴大家一件大喜事,我閨女今天給我打了電話啦,她主演的《鎖麟囊》在大劇院上演了,她是個大青衣了。來來來,喝了它,為大青衣喝一個?!贝藭r,窩在輪椅里的永成,右手彎曲地伸出,艱難地擺動,灰暗的臉上表情復雜,嘴里依依吖吖說著什么……

        這一夜,湯不點兒睡不著,心里想著自己的閨女,眼前看著自己的演出錄像。他笑了,笑著很燦爛。燕子站在他的身旁,看著他頭一歪,一摸,湯不點兒鼻息全無。

        湯不點兒身上披著戲裝,真的是笑著駕鶴西去了。北新倉的人都說:“嘖嘖嘖,看看人家二大爺,走的時候還帶著微笑,一丟丟罪沒受,那是修來的福分,是老喜喪。”老街坊們都來給二大爺湯不點兒的遺像鞠躬致敬。燕子沒哭,她知道湯不點兒是遂了愿走的,不能哭。說來也怪,癱在輪椅上幾十年的師兄永成也在這一晚上故去了。

        湯不點兒的女兒秋秋,后來還真的成了京劇院的臺柱子,成了大青衣。清明的時候,秋秋帶了一大瓶的北京豆汁,一大捧鮮花給湯不點兒掃墓,她知道爸爸就稀罕這一口。

        責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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