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據(jù)說,京都的舊書市上有一位古書之神,他會暗中幫助淘書人與心儀的書本喜結良緣,或與分別的書本再度重逢。日本動畫電影《春宵苦短 前進吧少女》中的黑發(fā)少女,為了能找回童年的繪本,祈禱自己能遇見他。而當心愿真的實現(xiàn)了時,她卻發(fā)現(xiàn):身為書的庇護者,古書之神正躲在書市的一隅,偷偷撕書。
他是這樣解釋的:自己撕的是貼在舊書上的價格標簽,舊書要不斷地流通才能在每一次被翻開時重獲新生,才能彰顯它的價值,而收藏家們卻在阻斷這樣的涓流。他撕掉價格標簽,是為了能重新建立起書與書、書與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
說得有道理。但若是我遇上他,一定也會像那位黑發(fā)少女那樣,走過去按住他撕書的手:“小朋友,不要做壞事!”
在我的觀念里,損壞書籍就是在做壞事。
敬惜字紙,是中國古代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一種良好美德。據(jù)說古時學堂的童子若不愛護書本,會被先生用戒尺狠打手掌的。在我與書相伴的世界里,雖無先生立身旁,但始終有戒尺藏于身后:從小便視書籍為最好的朋友,也從小便懂得這樣的道理——要善待和呵護自己好朋友,因為書籍曾給予我珍貴的陪伴、寶貴的知識和我可貴的力量。
因此,手無撕書之力的我,看到有人損壞書籍會非常生氣。巖井俊二的小說《情書》中有一位圖書管理員“主”,每次整理圖書時都滿腹牢騷。她覺得寫書的人太不負責任,想寫就寫,完全沒有考慮到整理書之人的辛苦。為此,她想出一種化解壓力的“好”方法:從每本書中撕下一頁,若無其事地揉成團塞進兜里。遇到這樣的圖書管理員,是作者們的大不幸——書是創(chuàng)作者的孩子,撕書的“主”,無異于虐待孩子的無良保姆。
還有更令人憤怒的。捷克作家赫拉巴爾在其代表作《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用詩意的筆觸敘述了老打包公漢嘉的內(nèi)心故事:在廢紙回收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漢嘉,終日在骯臟、潮濕的地窨子里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雖然從廢紙堆中救出珍貴的圖書給他帶來喜悅,但目睹世界文化巨人的著作橫遭摧殘,更讓他心生憤怒。
一天,一位女老師領著一隊兒童來到廢紙回收站,讓孩子們看看廢紙是如何處理的。孩子們很快看明白示范,投入地、賣力地撕起書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拿起書,扯下包書紙和封皮,小手抓住書頁使勁地撕著,盡管書在負隅頑抗,最后還是孩子的小手勝利了,孩子們眉心舒展了……”
把書撕成毛發(fā)倒豎樣子的孩子們,讓漢嘉想起家禽飼養(yǎng)場里的年輕女工——她們像孩子們揪下書內(nèi)臟一樣,揪出掛在傳送帶上的活雞的內(nèi)臟——天道不仁慈,漢嘉看不下去了:先學會撕書的孩子們,以后怎么可能還會熱愛讀書?!
撕的是書,撕裂的卻是作者的肝肺,“過去一切時代的精華盡在書中?!保ㄈR爾)赫拉巴爾用沉痛的文字傾訴著目睹人類文明的精華被破壞時的痛惜。
然而,讀了這么多年書之后,漸漸明白一個道理:不讀書是可怕的,而不加思考、不加選擇地什么書都讀,也同樣可怕。不是所有的書都值得讀,撕書,有時去蕪存菁的一種手段,是以決絕的勇氣去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一種抗爭。
當教材中有關“詩歌鑒賞”的前言里出現(xiàn)這樣的觀點:可運用坐標系來判斷一首詩的優(yōu)劣時,約翰·基廷——影片《死亡詩社》中特立獨行的英語老師——將其斥之為屁話:“我們不是在安水管,我們在談論詩歌!”他要求學生們將教材中的那一頁撕掉:
“……我不想再見到它,全都撕,撕了它,再見了。撕、扯、拽,我只想聽到撕書的聲音……”
學生們興奮地撕起書來,一同撕掉的是保守迂腐的學術觀點?;⒗蠋熡眠@種方式,啟發(fā)學生們學會獨立思考,學會欣賞文字和語言和真切感受詩歌的情感。
“道德掛帥又吹毛求疵的人則會把看不順眼的違礙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撕光、來個眼不見為凈,”如果《嗜書癮君子》的作者湯姆·拉伯遇上基廷老師,他會認定他是“書劊子手”。在拉伯看來:雪萊撕下書的空白扉頁折紙船;達爾文為方便攜帶把一整本厚書切成一半;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拆散一部完成的《圣經(jīng)》,挑出自己喜愛的章節(jié)段落并成一本……他們都是以辣手摧書的方式在荼毒書籍。
越來越多的人將“撕書”視為一種高效率的閱讀方法:李敖之所以能博聞強記,是因為書讀完了,他會把它大卸八塊,分門別類整理出來,放進資料夾,這樣才算看完一本書;而華為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每次在機場書店至少要拿五本書,讀完書,把書中重要的東西撕下來,其他的處理掉——吃透全書,撕下重點,留給日后的自己、讀者、團隊和公司。書越撕越有用。
不過,在擁有手機、掃描儀、制作軟件、電子書、云空間等等的今天,撕書的聲音已難得聽到了。作為一名嗜書癮君子,我倒是替書們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