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鈞
城市落雪,恍如云空揮起巨大的掃帚,把洋洋灑灑的白絮掃入街巷、樓群。它們邊飛舞邊吸附微粒,落到地上就有些發(fā)烏,行人踏踩、車輪碾壓,酥綿污穢,待到消融,每粒水分子都不畏濃黑,抓住一顆霾塵不放。涂城的冽雪,飄在空中展高風(fēng)亮節(jié),融聚匯流顯一泓悲壯。
雪,給城市帶來冬日風(fēng)韻、氣象寫意。廣場上,幾個身著鮮艷羽絨服的孩子跑來。他們攥出個雪團(tuán),在地上邊跑邊踢,雪球越滾越大,兩個孩子推著雪球滾到廣場中央,再如法炮制出個小一些的雪球摞上,就變成了雪人兒。扣塑料盆做帽子,嵌桔子或蘋果當(dāng)眼睛,鼻子可以是樹棍、紙筒、胡蘿卜,一支香蕉彎成了嘴,笑瞇瞇的。再給雪人兒圍上一條紅紗巾,在凜凜風(fēng)中不停地飄。
雪人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喚起許多人的記憶:或是鄉(xiāng)村老家雪中的院落,或是嬉笑喧騰的覆雪操場,都有胖墩墩的雪人兒。這晚,城市人夢里童年雪的歡樂、雪的故事格外清晰。
傍晚,廣場舞樂曲響起來,在輕如蘆花、潔似柳絨的雪中回蕩,素顏紅衫,彩扇飄逸,伴著輕盈的舞步,洋溢著一種踏雪激情,展現(xiàn)出一抹舒意時光、留下了一段清純記憶。
城市落雪,為勞碌的農(nóng)民工帶來歇閑。他們聚到小酒館,窗外絮卷冽寒,室內(nèi)情熾如火,滿屋談笑鄉(xiāng)音,呷一口燒酒,咬一瓣大蒜,喝一勺麻辣、流半勺熱汗。一個縣、一個市、一個省都是老鄉(xiāng),以前互不相識,此刻思緒奔騰,推心置腹,講不完綿綿鄉(xiāng)情、道不盡夢里老家,直到夜已深深,沸騰的火鍋炭燼燙凝,酒方至酣。他們踉蹌出門,在飄飄飛絮中搬肩挽臂,面對空寂無人的街道狂號竭吼,在凜寒冽雪中緩解抑悶、釋放鄉(xiāng)愁,做一次客居他鄉(xiāng)的風(fēng)雪夜歸人。
冬月,我出差去西安,空閑時游覽古城,從酒店出發(fā)時仰頭望望,濃云低沉,天色越發(fā)陰暗。漫步南城墻行至不遠(yuǎn),開始飄起雪花,不一會兒微風(fēng)漸起、白絮密集。
我久居北方,對雪司空見慣,也曾親歷過幾次江南雪,但紛紛揚揚的古城雪卻別具特色。它不同于塞北雪旋若鋒箔,翩似白蝶,裹在冽風(fēng)中呼嘯肅殺;也不像江南雪輕飏漫舞,落如謝瓣,如影如幻暖潤柔綿。而是在空中橫沖豎攆,盤旋有序,曲折迂回,像大西北的“信天游”一般無拘無束,透著一股粗獷豪放、雄渾厚重。
登上永寧門城樓,古城盡收眼底,迷蒙中的宮闕殿閣、角脊飛檐覆在淡淡的素潔中,宛若水彩洇宣的濕墨畫幅,清新古樸中透出濃郁的厚重滄桑。
落雪開始稀疏,步下樓來,城墻如同鋪著松軟地毯的懸浮大道。沿筆直的絨潔走去,唐代的垛口、宋朝的墩臺、明代的箭樓,在瑞皚瑩瑩中醇實凝重、古風(fēng)流韻。高懸墻側(cè)的大紅燈籠,猶如一粒粒躍動的火苗,給清寒蕭瑟添了一抹沁人的暖意。
探首垛口下望,護(hù)城河猶如抖開的綢帶,光如明鏡、青似美玉,給銀白世界染出一筆濃濃的青墨,不由讓人想起唐代畫家王維的“雪溪圖”:白絮覆野,橫貫一條未結(jié)凍的大河,“雪”不著墨,“水”盡染青,后人贊譽畫雪不染一點墨痕,水卻盡施濃青的畫技為“空墨浸雪”。
稍稍舉目,河岸環(huán)城公園的松柏不見了濃綠,如座座雪塔,層層疊疊,剪型整齊的灌木枝叢排排伸延,似望不見頭尾的立體雕塑,再向遠(yuǎn)眺,高聳的樓群隱約浮現(xiàn),似懸在天幕下的巨幅油畫。
西安古城的雪,飽蘊唐宋風(fēng)骨的卓絕清姿,穿越千年神韻的素雅鋪陳,幻化出動感時空的大美滄桑,映襯一座歷史名城的文化底蘊和獨特的魅力。
哈爾濱,中國冬季氣溫最低的城市之一,不肯融化的雪被運堆廣場,用鏈軌車壓實、鋸方,砌出環(huán)墻拱頂?shù)难┪?,遠(yuǎn)遠(yuǎn)望去,似碩大的饅頭。進(jìn)得屋去,燈光青冽,冰桌凳、冰吧臺,經(jīng)營的竟是冷飲:冰糕、冰激凌,冰啤酒,連杯子也是厚墩墩的冰。保溫箱里有熱牛奶、咖啡,要一杯捧在手,吹口氣,即刻騰起白霧,像燒開的水壺。
純凈無瑕、博大樸素的雪與城市互動質(zhì)感,聚集一種情懷,展現(xiàn)一種品位,飽含一種純樸,牽動一種渴望,渲染如詩如夢的時光,在素濛純凈中遞接千般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