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鋒
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土地神,可對土灶神也許很陌生。關(guān)于土地神,我是小時候看《西游記》才知道的,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凡到某地不知道地名時,神通廣大的孫悟空必喚土地神來問。
我們桂西北壯家人把土地神叫社王。晚上,小伙子們到別的村“撩拐”,來到村頭就唱“人到村頭問村主,鬼到村頭問社王”之類的探路歌,姑娘們聽到后便出來唱歌應答,然后邀請小伙子們到家中做客。
除夕夜吃年夜飯之前,必拿一掛肉到社廟里敬社王,燒幾張紙錢,放響一掛鞭炮,然后回家在八仙桌上敬祖宗。我們村子只有十多戶人家,沒有像模像樣的廟堂,所謂的“社廟”只安在一塊小小的巖石下,在村道一側(cè)山腳下的石板路邊。逢年過節(jié),不光在香爐上燒香敬祖宗,母親還點幾炷香插在灶上。到了懂事的年歲,我忍不住問母親:“你怎么把香插到土灶,上去了?”母親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說:“敬土灶神啊?!?/p>
原來母親心中有土灶神,難怪她煮的飯和炒的菜香噴噴的,讓我百吃不膩。
起土灶的時候,先用木板圍成四方形,然后在里面舂土,舂好后就拿開四周木板,再挖眼挖孔,就成了灶。土灶分大土灶和小土灶,我家的大土灶和小土灶是連在一起的,大土灶連著墻壁,一只特大號的鐵鍋架在大土灶上,是煮豬潲用的,當然母親有時也在大土灶上釀酒。小土灶雖然和大土灶連在一起,但小土灶比大土灶稍矮,灶孔也稍小一些。小土灶開有前后兩個口,里面的孔連通,前面的口可以架鍋煮飯,后面的口可以同時架鍋炒菜。由于土灶連著墻壁,炊煙把那面墻壁熏得黑黑的。
每當燒火煮飯的時候,炊煙從灶孔穿過屋頂,裊裊的炊煙在每家每戶的房屋上緩緩飄升,像淡淡的云霧彌漫在山村的上空。傍晚,看到炊煙升起時,在田地里忙活的農(nóng)人便收起農(nóng)具,把農(nóng)具敲打在地頭的石頭上,當當?shù)穆曇粽鸬袅宿r(nóng)具上的泥土,農(nóng)人便把農(nóng)具扛在肩上,帶著一天勞動喜悅的心情走回炊煙裊裊的村莊。此時,年輕的小伙姑娘們嘴中便吐出一兩句山歌:
夜了天,
夜了屋頂浮炊煙。
夜了歸家把飯煮,
吃完晚飯出來連。
在飄蕩著山歌聲的暮色中,鳥兒正在飛越村莊和山嶺,口銜著食物歸巢。
炊煙融入漸暗的夜色,但家里的土灶里,火一直旺旺地燃燒。土灶里燃燒著的柴火都是我們在山上或者峁上砍來的,每家每戶的房前屋后都堆著一大堆干柴。
非常感謝母親,小時候,她在土灶上煮熟可口的飯菜,我從學校背著書包讀書歸來,第一件事就是揭開飯鍋吃飯。父親去世得早,我已記不清他的模樣,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我們幾姐弟拉扯大。
每逢下雨天下不了地,母親就架起那副青石小磨,青石小磨是父親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是專門磨豆?jié){或者磨糯米漿用的。母親搬來一把小板凳,坐在小磨邊,一只羸弱的小手慢慢地轉(zhuǎn)動著木柄,另一只手用勺子舀著泡好了的黃豆粒往磨上的小孔里灌,白白的豆?jié){被擠出磨的邊緣,滴答滴答地滴進木槽里,然后流進套在木槽口的白布袋,白布袋盛在水桶或者木盆里。磨完豆?jié){,母親又燒水把石膏煨熟,碾粉制作豆腐。豆腐制好后,母親就在土灶上架起鍋準備煎豆腐圓。豆腐圓是我們桂西北宜州的一道農(nóng)家菜,把豆腐碾碎,在里面包餡,餡由肥豬肉、花生米、糯米飯、黑木耳、蔥花等配料剁碎而成,包成小孩子拳頭一般大小,然后放在鍋里煎,煎熟后就成了香噴噴的豆腐圓。
母親一般都是在小土灶上煎豆腐圓,當然也有例外的,就是我們家叫人幫忙干活的時候,一般有一兩桌人,就得動用大土灶。但要把大土灶上的大鐵鍋刮干凈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母親得用一些碎陶瓷片來來回回地刮,那些刺耳的聲音往往要刺破我的耳膜,我忍不住尖叫,因而經(jīng)常被哥哥和姐姐罵。煎豆腐圓一般不用柴火,怕柴火把豆腐圓煎焦,母親都是用草或者黃豆稈,先燒幾把草,把鍋里的豆腐圓翻個面,再燒幾把草,豆腐圓就煎熟了。
母親不光在土灶上煎豆腐圓,清明節(jié)還在土灶上蒸艾糍粑,四月初八在土灶上蒸五色糯米飯,端午節(jié)在土灶上蒸粽子,鬼節(jié)在土灶上蒸狗舌饃……那些我喜歡的美食滋潤著我舌尖上的童年。
山里人喜歡飲酒,有人到家里做客,酒不用到外面買,都是我母親在自家的土灶上釀造的。母親也經(jīng)常把酒拿到集上賣,由于她的手藝好,酒味香濃,很快便會脫銷。酒糟拿來喂豬,食了酒糟的豬長得令人歡喜,一身健康的肉色。
母親對土灶有感情,見灶里的火旺旺地笑著,她就說:“火一笑,客人到?!边@不難理解她為什么經(jīng)常敬士灶神了。
時代在進步,燒柴煮飯已經(jīng)成為歷史,土灶也成為歷史,土灶神還在嗎?雖然我的母親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她永遠在我心中,超過了對神靈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