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白川
1
曾居過的村子,老了。
泥和著鍘刀鍘成的一拃長稻草,脫坯壘砌的墻,泥抹墻面的屋舍,塌圮了。像一匹老馬脫落的牙齒,剩下一顆半顆,凹凸不平,坨在那里。有老井、老樹、泡子。蒿草將小河擠成一條線。一圈圈指紋狀的田壟旋上山頂……
兩歲,父親把自行車前梁架上柳條編的圍座馱著我,從縣城把我送到姥姥的村莊。父母工作忙,又有了妹妹,照顧不了我。
我在這村莊整整生活了十四年。如今我已六十多歲,離開村莊也幾十年了。
記憶中的村莊,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庫,猶如父親馱我的柳編圍座,瓷實,安穩(wěn)。
村莊聚落在一個山岙里。山,頂部不高不峭不奇不險,有點平,一曰“龍頭”,一曰“鳳頂”,很是奪人眼目。山中有一廟,曰“大姑廟”,早已坍塌,斷壁殘垣。村莊前的水庫,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是一條白線,水庫有候鳥出沒,春天有大雁、天鵝落棲水邊的蒿草中……
這里沒有名山名水名人。從鄉(xiāng)志的蛛絲馬跡中有那么寥寥幾筆記述,燕時有一圩,幾個稼穡之人,種地時挖出了燕時的刀幣、鐵犁,又撿到了一把青銅短劍,烏黑锃亮。春天翻菜地又將清朝康熙年間的“白地童戲牡丹將軍瓷罐”挖出,可見當(dāng)時有著商貿(mào)活動和早早的農(nóng)耕。村莊離古鎮(zhèn)孤山鎮(zhèn)的儒釋道一體廟宇百八十里,離鳳凰城文廟百十里多,有一條山溪從邊坡的石縫里淌出,像一條線穿綴起兩岸的村莊。
車子從柏油路駛進(jìn)水泥的屯堡路。夏日的清晨,薄霧淡淡。我的前方分明出現(xiàn)了那條埋在蒿草里一庹寬的土路,頂著露珠開著黃花的婆婆丁、車轱轆草、關(guān)門草,打濕了姥姥和我的褲角,也打濕了姥姥一雙顫巍巍的小腳。她扯著我的手,拐過山腳便是姥姥的娘家……我的車前行,他們倆就走在前邊,偶爾回過頭看看我的車,我的淚水滾落下來,那是十幾歲的我,還有早已過世的姥姥。
拐過山頭,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田坳。那幾棵老樹還在,那口老井還在、池塘還在。只是草苫泥抹的老屋被五間磚瓦房替代。陽光融融,像小時候姥姥給我焐暖的被窩,鉆進(jìn)去暖暖的。
三舅坐在草垛陰涼處半埋進(jìn)土里的石碌碡上,像一尊泥坨:胡子拉碴的臉,滄桑的笑,皺紋里蓄滿了憨憨厚厚。舅母的腰早已成了九十度,她仰著臉瞅我微笑,那笑直頂著我,酸酸的眼淚下來了。
我倏地感到欠這里的感情太多。
院子里的樹籬修剪得整整齊齊,棚架上的葡萄、葫蘆、南瓜蔓扯絲掛縷,拉家?guī)Э?,是不盡的牽掛。房前屋后是蘋果、桃、梨、杏、山楂樹,掛著青澀的果子。三舅一輩子沒離開這里,孩子進(jìn)城了,老兩口日復(fù)一日地過著簡單淡泊的日子。
在村莊里行走幾天,我看到水泥路修到家門口,一色的磚瓦房,屋頂是豎起的電視天線,老村在漸漸消失,我腦海中的村莊離我遠(yuǎn)去了。村頭、路邊,或坐或蹲著的是六七十歲的老人。白天校車?yán)⒆觽兩蠈W(xué),村莊,靜寂而孤單,成了一首憂愁詩的棲息地。
2
城市大多臨水而蒞,或江或河或湖或海。而村莊大多聚落在河邊,無論其河大或小。我的村莊,便位于一條無名的幾庹寬的小河兩岸。
我曾在姥姥家里生活了十四個年景,一天也沒有離開過這條小河,姥姥家的屋舍離河不足三十米。
小河愈發(fā)變窄,窄成一條線。小河,在滿河的蒿草、塑料垃圾、發(fā)臭的污水中嗚咽,成了劃破村莊的一道傷口……
我在河邊被鋸倒的腐爛已看不清年輪的老柳樹樁上坐下來,夏初溫暖濕潤的微風(fēng)撫摸著我的憂傷,陽光將我童年的影子揉碎成爍爍熠熠的箔片,在時光的天空一遍遍拋灑著我童年的歡樂……
河邊,幾塊浣衣洗菜用的石板,幾米遠(yuǎn)有碾盤碾磙子,秸稈的籬笆。兩棵老楊樹。院里棚架上有葡萄、南瓜、葫蘆。泥抹墻草苫的房子,房內(nèi)灶屋兩邊土坯砌壘的鍋灶,灶屋兩邊各一間,泥坯砌的石板炕,葦席鋪炕。灶屋后墻兩扇落地板門。推開,房后三棵合抱粗的板栗樹,六株繁茂的櫻桃樹,一簇芍藥花,還有一棵蘋果樹。院子外邊,河岸邊是大片的玉米地。
清澈見底的河水,干干凈凈的,是漂浮在村莊里的一條絲線,將兩岸穿梭織成綠色的錦緞,玉米、大豆、小豆、高粱、花生、土豆、地瓜、水稻……太陽在錦緞上跳躍著七色光彩。岸邊是蘆葦、菖蒲、三棱草、苜蓿、蒼耳、蒲公英、萬壽菊、鳶尾花、薏苡、紅蓼……
小河,有著四季的樂趣。天熱,我們便在河里洗澡、打水仗、比水性,狗刨、憋氣、潛水、扒下小伙伴的褲衩。大人們沒那么輕松,剛剛從鏟玉米或拔大草的地里回來,一身臭汗,扒下衣服甩到河邊的青草上,胳膊腿被玉米葉子拉得一條條的紅道,火辣辣地疼。趕緊把身子浸入清澈涼爽的河水中,慢慢地閉上眼睛享受酷暑難得的清涼愜意。那一刻辛苦、疲憊,世間的一切,都不想了。而到了冬天,小河結(jié)冰,便成了我們的樂園。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比冬天里在冰面上獲得的歡樂更高興的。那些玩具讓我永遠(yuǎn)不會長大,爬犁、陀螺、單腿驢,一次次地返回我的夢中,即便是一次次地掉進(jìn)冰窟窿,褲腿濕浞浞的,凍得渾身發(fā)抖,也使我無數(shù)次懷念。
洪水泛濫曾使人們無限恐懼??晌覍议T口小河發(fā)水從沒有這種感覺,雨水再大,從沒有漲到碾盤碾磙子停放處,也從沒有淹過兩岸的莊稼。我總是盼著雨水大一點,停了雨,不用一天時間,渾濁洶涌的河水便會變得清清泠泠的,魚兒便從下游的水庫里,頂著激流上來“咬”甜水了,白漂、紅翅、鯽魚、溜根、葫蘆子、猛穗子……我會從家里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拉網(wǎng)、甩網(wǎng)拿出來,和小伙伴們在河里玩水拉魚。鯽魚不好拉,它總是躲藏在水里不動,我潛入水中,手慢慢地摸進(jìn)蒿草叢中,悄悄地握住魚身,欻地抓住,那鯽魚只能張巴嘴搖著尾巴,乖乖就擒。
姥姥又去河邊刮土豆皮了,裝在土籃子里的新鮮土豆,放進(jìn)幾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浸入河水中,姥姥喊我:“用腳踹踹?!蔽矣眯∧_在籃子里只踩幾下,那土豆皮全脫掉了,光光滑滑的。
姥姥又端來一盆子衣服。用棒槌在石板上敲呀敲,在河水中涮涮,扭干,搭在秸稈籬笆墻上晾曬。姥爺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拿著塊磨石,嘴角咬著一節(jié)紙煙,沉穩(wěn)地坐在河邊上的石板上,嚯嚯地磨著鐮刀。一會兒,他端詳起它,用手指肚輕輕地在鐮刀上蹭著,接著又將鐮刀抬起來對著太陽看刃口。幾只鴨子從河里扭搭扭搭肥胖的身子,一步一搖悠閑緩慢地走上河岸,抖抖翅膀上的水珠,然后轉(zhuǎn)回脖子,用剛剛洗干凈的黃色扁喙嚓嚓地去梳理著羽毛。
3
有樹就有村莊,有村莊就有樹。
樹的年輪是記錄大地伸向天空的歷史。
我的村莊,哪家鄉(xiāng)親房前屋后沒有樹呢?春天樹“動了”(家鄉(xiāng)把樹發(fā)芽苞稱為“樹動”),姥爺剪柳樹枝插河沿,將梨、杏、桃、蘋果栽院子里。姥爺無兒自然不會有孫子,兩姑娘嫁在外地,他身邊只有我這個外孫。他可是村里最早的空巢老人。他植樹絕不會想到什么“綠色的銀行”。
我來時,幾個舅舅不在,只有三舅三舅母在家。
山岙里滿眼是樹。房前屋后是桃、杏、梨、蘋果、板栗、山楂樹。往山坡上是柞、松、楸樹,溝溝沿沿是滴翠的垂柳。除了新蓋的瓦房,一切都沒變,只是樹長粗了長高了。
小時候,姥姥給我講過老姥姥爺?shù)墓适?,至今回想起來,總是有一種興奮感。老姥姥爺和老姥姥兩人乘船幾天幾夜從山東渡海闖關(guān)東,落腳這里。年輕時,在老家學(xué)的一手好拳手,身體壯實,又是稼穡能手,落腳第二年便脫坯伐木壘砌了草苫泥抹墻的五間房子。房前屋后栽植杏、梨、桃樹。老姥姥爺特意選了兩株山楂樹并體栽于房后,猶如闖關(guān)東的老姥姥爺和老姥姥,一對年輕人無依無靠,相依為命。
幾年工夫,兩棵山楂樹便躥過屋檐,高高的樹冠,枝條悄悄地觸摸著天空。山楂樹高昂著枝頭,和村莊一起長高長大。
門前三十米左右,又挖一口泉井,板石鋪井臺,方石砌井壁。老姥姥爺找的是泉眼,一年四季泉水汩汩,井從未干涸過。離井三米左右,又挖了半畝池塘,池塘也是泉水。蓄了半池塘水的池塘,搖曳著幾株蕖花,有著幽幽的清香,一年四季像鑲嵌在山岙里的一面鏡子,照映著四季的陽光,有鳥飛過的影子,有池塘邊??胁莸挠白樱杏暄喑岚蚵悠鸬乃?,有春曉的蛙聲一片。有日的光亮,有月的清陰……
可兵荒馬亂的年月,總沒有安穩(wěn)的日子。老姥姥爺會點拳腳,胡子拉他入伙,土匪綁他上山,那年月隊伍多,這幫來了那幫走,一會兒義勇軍一會抗聯(lián),來來往往,房子差一點讓日本人燒了。
可無論怎樣折騰,老姥姥爺死守這山楂樹,死守這幾間房子和房前一二坰薄地,倒是家中的人丁興旺起來,養(yǎng)了三個兒子三個姑娘,我姥姥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
三舅依著草垛還是坐在那埋進(jìn)土里半截的碌碡上,舅母弓著九十度的腰,從草垛上抱著一抱柴火,她要準(zhǔn)備午飯,她又要點燃灶坑里的柴火,嘴巴輕輕一吹,房屋上的炊煙又要升騰起來。
三舅說,現(xiàn)在不愁燒的吃的穿的,山后的果園里,板栗、蘋果、梨有三十多年了,老枝結(jié)果太累了,不行了冬天就剪下來當(dāng)柴燒,他回頭指了指草垛說:“你看這些都是老枝,剪掉了發(fā)了新枝果結(jié)得多。房后那兩棵老山楂樹,有一百多年了,每年都剪枝,下霜時,滿樹果子,能有三四百斤,那樹出了一輩子力,老太爺就留下了這棵樹,我得守著?!?/p>
我勸三舅,四個兒子都在城里,有開飯店的,有做生產(chǎn)資料生意的,還有的在國有農(nóng)場做干部的,日子都過得挺好,歲數(shù)大了身體不好,早點去城里吧。
三舅笑了笑,住慣了清凈,冬天給果樹剪剪枝,夏天侍弄侍弄菜園子。節(jié)假日孩子們回來拿點應(yīng)季的菜蔬,吃自己種的菜放心。
三舅老兩口,亦如我村莊里的鄉(xiāng)親,他們遺世而孤單地過著簡單而淡泊的生活,我的腦海中不自覺地冒出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一句小詩“孤獨是一座花園,但其中只有一棵樹”。
4
村莊里男人不乏匠人,女人不乏女紅絕活。
木匠、鐵匠、石匠、篦匠、泥瓦匠、還有喇叭匠。女人多會繡荷包、繡花、剪紙、豆面捏十二生肖……
村莊西頭老遠(yuǎn)就聽到風(fēng)箱的呱噠呱噠聲,鐵水如粘稠的面團從火紅的爐膛里流出,用鐵勺倒進(jìn)不同農(nóng)具的凹版模子,于是各種農(nóng)具的鑄件便脫穎而出。最拿手的鐵匠便是鐵錘上的功夫,鐵匠光著膀子,肱肉健凸,脖子搭條油漬麻花的毛巾,那鑄件在錘子與砧子的撞擊聲中,像揉面一樣?;驁A或方或尖或薄或厚地成型,接著“哧”地在冷水中淬火,于是,犁、鎬、锨、鉤、鐮、二尺耙等農(nóng)具便呼之欲出。我的眼前,是鐵匠面板一樣的后脊上豆粒大的顆顆汗珠。
村莊里到處都可看到石匠的影子,姥姥家院門口一輪太陽般的碾盤,到了秋天,碾磙子不停地在上邊滾動,高粱、水稻、玉米脫殼,而場院里是馬拉著碌碡碾著大豆、小豆、高粱。磨房里的磨便是月亮了,捂著眼睛的驢拉著磨一圈圈地轉(zhuǎn),日子也就這樣在磨眼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有廄棚里的槽櫪、豬圈里的豬槽子、家里的蒜臼子,更別說砌墻的塊石、鋪炕的石板了。石匠幾把鏨子,一把錘頭,石料被刻成紋路清晰、形狀各異的用品。我注意到,石匠的手背是皸裂的,虎口裂痕條條,滿手掌硬繭。
要說編匠,村莊里的男人怕十之有九。我的姥爺、二姥爺、三位舅姥爺,還有舅舅們都是編織能手。家里用的土籃、挑筐、拐筐、蠶筐從不到集市上去買。兒時,我隨姥爺去山里割臘條、杏條、柳條等編織材料。姥爺是個沉默寡言也很少有笑面的人,他喜歡把煙葉晾干或用火烤干,揉碎按進(jìn)煙袋鍋里抽。他編織物件在西廂房里,那里有一套家巴什,什么搜子、鉤錐子、槽刀、彎刀、波羅錘、槽搜子等等,他常叫我把從山上割下的柳條、杏條、荊條放進(jìn)門口的小河里,用石頭壓緊,漚爛后將皮擼掉,在河水中洗得干干凈凈,晾干放進(jìn)廂房里。
我在姥姥家從沒有看過皮影戲,成年后,在城里看到白幕上的皮影戲,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時候姥姥晚上點上煤油燈,將左手的虎口按在右手的手脖上,右手的中指擱在食指上,輕輕一動,那墻上就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了一只狐貍。隨著她手的動作變化,松鼠、野兔、野豬都上了墻上,你要什么,姥姥的手就能給你變出什么。
她把一張方紙折疊起來,幾剪子下去打開來,一只小猴子從她的手中鉆出來了,用兩根高粱秸稈穿上線,一拉一拽,那猴子便蹦跳起來。
到端午節(jié)了,姥姥找出幾塊紅緞布和五彩線,先縫好荷包,那荷包造型豐富多彩,有心形、桃形、葫蘆形,然后在荷包上刺繡各種圖案,有小兔子、小雞雛,有芍藥花、月季花、菊花,有門前的小河、遠(yuǎn)處的小山,真是異彩紛呈,美不勝收。那根針在她靈巧的手中走、插、擴、抽、平、反,各種顏色的絲線刺繡成花草鳥獸、山川美景。
要過年了,姥姥一有空閑時間,便戴上老花鏡,一把剪子、一疊紅紙又開始剪起來,她剪窗花、柜花、棚頂花,用剪紙裝扮著大年。剪臘梅花、牡丹、月季花,剪喜鵲、松鼠、大公雞,剪福、喜、壽字,將它們貼在窗戶上、棚頂上、門上,單調(diào)的農(nóng)家小院立馬紅紅火火,倍添過年的喜慶氣氛。
我行走在兒時的村莊里,眼前是一色的磚瓦房,村莊靜寂,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姥姥、姥爺早已過世,那幢泥抹草苫的房子早已不在,碾盤、碾磙子、石磨早已不知去向。我記憶中的村莊,破敗、瓦解、消失,消失的不僅僅是村莊,難道連那些匠人和絕活都一同消失了嗎?我想起俄羅斯作家高爾基曾說過的話:“一門手藝的消亡,就代表著一座小型博物館的消失?!?/p>
一絲悲涼涌上了我的心頭……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