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勝
柔軟的泥土,一直持有變硬的小心思。
是他,把泥土變成了瓦的形象。我喜歡的青瓦,就像他遲暮之年,仍然彎腰在大地尋找的樣子。他必然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甚至渴望長期舉過頭頂?shù)哪且粧g泥土。
靠近他的時候,我少了理想,多了敬畏。他反復(fù)拍打著泥土,就像拍著自己的胸口。他沉默,不說話,心里裝滿了喜悅,臉上的皺紋有著重重疊疊的起伏,瓦片般。他的汗水從一滴到一股,都是來自大地最深情的問候。
這是他的生活,但還不夠表達他的深愛。拍打、塑形、晾曬、煅燒,沒有經(jīng)歷過更持久的考驗,不足以和風(fēng)霜雨雪、月明星稀做朋友。他是瓦匠,祖國最底層的民間匠人。唯有一句話可以講述他:成就一片瓦,也成就一個人,更成就一個家庭。
他的美,高過了我們的頭頂,和藍天白云在一起,有瓦藍瓦藍的天空。他的美,根植于民間,和大地微微凸起的弧度相互交織,有金屬質(zhì)地般的鏗鏘聲。
在人間,每一塊石頭,都深藏著生活的標本。
一座揣滿石頭的山,可以說成是一個世俗的道場。念經(jīng)的僧侶走遠了,歌唱的牧羊人也消散了。唯有他始終在這兒,叮叮當當發(fā)出生活最干凈,最嘹亮的聲音。
他隆起的肱二頭肌,仿佛山的線條。
石頭是山的骨骼,他是試圖進入石頭內(nèi)部的力量。多少時光遠去,他成為山最堅實的一部分。也或者,他用一生的精力,提煉出了一座山的精華。高舉的鐵錘,砸出許多詞語。帶有殺傷力的吆喝,是一次又一次組織的沖鋒。石頭,由整體到局部,由無形到有形。這不僅僅是石頭的變化,這屬于鄉(xiāng)村秩序的重組和規(guī)范。
規(guī)范后的石頭,具有不同形式的意義。可以供雞喝水,豬吃飯,也可以碾壓谷物,磨碎食物,這是石頭的本分,但卻是一個鄉(xiāng)村的精彩。直到現(xiàn)在,高速路穿過他在群巒之間打開的通道,我仍然清楚記得,他是鮮活在眾人心中的石匠。
墨盒拉出一根繩,松手一彈,“噗嗤”一聲,木頭便端正了。
他告訴我,這叫準繩。但我更覺得這是一粒種子到一棵樹到一種生活形態(tài)的路。
他吸引我的地方,不僅僅是這種表象的發(fā)現(xiàn),還有用刨子將不平的地方推到水平的光滑,用鑿子將孔鑿得溜圓的分寸。我專注于他瞇起眼睛看世界的神態(tài),也驚訝于他讓不同木料凸凹有道的完美契合。
在他眼中,一棟房屋,一個家庭,都是細小的個體的組合。他更懂得個體的獨特與重要性,更懂得柵欄、窗花、桌凳、柜子、床和沙發(fā)的接納、寬容和理解。我很愛他,當大家叫他木匠的時候,我慶幸能夠叫他父親?,F(xiàn)在,他已經(jīng)老了。但曾經(jīng)的歡笑還在舊宅的梁上纏繞。
在新家具替代舊物件的瞬間,我看見了他眼角的淚,偷偷地滴落在地板上。
此刻,他不說話,他帶著微笑的沉默,是時代悄悄綻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