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高三那年,我從學校搬回了家,恰逢父母工作升遷,她獨自一人從鄉(xiāng)下來照顧我。
起初,我并不樂意,可惜耐不過父母工作繁忙的日常,只好接受要與她朝夕相待的現(xiàn)實。
我并不喜歡她,也并不是很耐心地與她相處。自小她就愛嘮叨我,說很多無關緊要的話題,又或者三句不離母親要是能再生一個男孩,那該有多好。
打小的印象加上長久以來她所帶給我的“不良情緒”,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反抗她的照顧。她給我做早餐,放一把面,一根香腸,兩個雞蛋,說這樣才能考一個好成績,上一個好大學。我默默地將雞蛋與香腸挑出去,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高考的每一科都超過一百分好多,這樣吃,我會考不上大學。
她坐在桌子邊,臉上的表情有一些尷尬,小聲地回答:“奶奶不知道呀?!?/p>
后來,她不再給我煮面,每天很早地起床,繞著小區(qū)走一圈,帶回來不同的早餐。只是無論早餐再怎樣變化,她總是要再煮兩個雞蛋塞到我的口袋里,說:“這是土雞蛋,課間餓了就拿出來墊墊肚子?!蔽也换卮穑粝乱痪洌骸拔易吡??!彪S即,匆匆跑下樓追趕即將到站的公交車。
等到刷卡上車,回過頭就能看見她倚在屋子的窗邊,跟我揮揮手,直到車子駛出街道的盡頭。
她變了許多,可我卻不以為意,仍是把她當作“重男輕女”的老一輩,巴不得盡快脫離她的照顧。可是高三時間那樣漫長,漫長到將我的不滿研磨成成堆成堆的試題,也漫長到將我的厭煩碾壓成深入骨髓的習慣。
那一年,我總是以學業(yè)忙作為借口,拒絕與她過多交流,而剩下來的話題除了父母在家時的家常,就只有早起出門時的那一句“我走了。”
我總是對她不冷不淡,她卻對我越發(fā)上心,提醒我要多喝水,提醒我要多走動,提醒我不要太過緊張,也提醒我不要太過隨意,她似乎一下子變得很低,低到我理所當然地享受她對我的所有關照,也理所當然地忽視她留給我的每一個凝視眼神。
我上了大學以后,她回到了鄉(xiāng)下,沒有了照顧我的壓力,她瞬間便輕松下來。后來,她在院子后種了成片成片的香雪球,小朵小朵的白色花瓣,層層疊疊地交錯在一起,隨風瑟瑟搖動。每每假期回去,她就帶著我到院子后頭去看花,絮絮地說著她現(xiàn)在養(yǎng)花,曬太陽,日子過得十分清閑。
香雪球在空氣里散著柔軟的味道,襯著她溢滿笑容的臉,那個畫面,就這樣永遠定格在我記憶最深的角落。
去年八月份,她突發(fā)腦血栓,住進了醫(yī)院,所幸搶救及時,她很快脫離危險,只是沒想到,隨后的身體檢查,醫(yī)生卻告訴父母更為嚴重的消息,她的胃部發(fā)現(xiàn)陰影,懷疑是腫瘤。
化療不動聲色地開始,她控制不住地嘔吐,食欲下降,喘著氣躺在病床上流淚。她失去了以往的精氣神,也變得越發(fā)害怕獨處,每當醫(yī)生進入病房進行例行檢查,她就會忍不住躲到我的身后,用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小聲告訴我,她想回家。
我被動地被她拉著,不敢說話,害怕一開口,喉嚨的酸澀就會逼出眼里藏不住的淚水。
家里的長輩都瞞著她,安慰她,這一切都只是手術的后遺癥,等情況好轉,就能出院。
她鬧了幾次,許是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越發(fā)的衰弱,記憶力也大不如前,最終才安靜下來,她每日盯著窗戶外面的天空發(fā)呆,偶爾與我說話,中間相隔甚短,又再次問起原先的問題。
我坐在她的床邊,給她倒水,逗她開心,與她說話,回答她提出來的問題,不厭其煩。
或許,情感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過去的不滿好像全數消失,那些她對我的、母親的“不滿”,那些她嘮叨的生男孩多好的話語都失去了“殺傷力”,我每日每日的陪伴,看她一瓶接著一瓶地輸液,看她化療后的昏睡,看她因為我們的一點小小陪伴而露出笑容,心里有木木的疼痛。
不過一個月時間,她接連體檢多次,最后得出結論,建議保守治療。一是因為年齡,二是因為剛剛結束的手術恢復狀況不好,不具備動手術的身體條件。
得知能回家的消息當天,是她這些天來未有的好精神,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她顫巍巍地扶著我的手去了后院。
院子里的香雪球落了大半,剩下來的也耷拉著腦袋,病怏怏失了水分的樣子,她有些心疼,邁著小步走到水管邊,低聲嚷著要趕緊給它們澆水,我趕忙攔住她遲緩的動作,說:“我來?!?/p>
許是心情好了,身體也就逐漸硬朗起來,她開始閑不住地想要再買一些花種,父母也順著她,由著她挑選。
時間接近開學,我收拾行李準備回校,臨走前承諾她會再來看她,她站在老房子的門口跟我道別,像高三那年的每一個清晨一樣,她說:“一路小心。”
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再見,卻成了我們見的最后一面。
病情復發(fā)得來勢洶洶,大概是真的沒了法子,父母也不再瞞我,凌晨三點鐘,母親從醫(yī)院打來電話,她哽咽了多次,才勉強將話說清楚:“小梓,奶奶……奶奶她想要和你再說說話?!?/p>
是一陣接拿摩擦落下來的雜聲,是已經開始變得迷糊的語氣,老人口齒不清地說著:“囡囡啊,你要好好學習,奶奶啊,其實從小就最心疼你了……你就一個女孩子,沒有兄弟撐腰……可千萬別被人欺負去了啊……知道嗎……”
我突然就無法控制地嗚咽起來,眼睛酸得厲害,什么也看不清,一遍一遍小聲地喊:“奶奶……”
“咔”的一聲,電話那頭突然變成盲音,我腦袋一懵,世界轟然失聲,顫抖著手指去按回撥建,卻再也無人接聽。
我匆忙請了假回程,在趕往醫(yī)院的出租車上捂著臉沉默,眼淚透過指縫蔓延到袖口,腦子里回旋的全是她站在后院里抬頭對著我笑的樣子,我還有那么多話沒有告訴她,我還有那么多事沒有和她一起做,我還沒有告訴她“對不起”,我更還沒有告訴她“我很愛你”……可我終究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她就躺在干凈的白色床單上,輕輕地閉了眼。
我第一次與別離靠得這樣近,時間恍然將眼前隔離成黑白兩色,我站在病房的最外頭,看著長輩們將她收拾妥當,推著她離開,我什么都聽不見,被動地隨著隊伍前進,嗡嗡的嗚咽聲由小及大,終于漫過了我的一切,我回過神,卻只在玻璃前看見淚流滿面的自己。
失神地送她進了祖墳,再無意識地跟著父母回了家,心里只覺得空蕩蕩的,失去了她,熟悉的環(huán)境好像都有了一點不一樣,再也沒有人在你身邊念叨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也再沒有人以她的樣子出現(xiàn)在你的生命了。
院子里的香雪球過了花期,幾乎全部凋謝,沒有人照顧,它們好像也就這樣離開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香雪球的花語,甜蜜的回憶?;蛟S,這是她想留給我的最后一點訊息吧。
親情筆記:香雪球襯著她溢滿笑容的臉,那個畫面永遠定格在我記憶最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