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我的心是樸素的,我的心不想占用土地”,是詩人駱一禾的碑文。
這位中國20世紀末極富思想才華卻英年早逝的詩人,是海子詩歌最重要的發(fā)掘者、闡釋者和傳播者。詩人海子曾說,駱一禾是他的“精神導師”。
在短短的28年里,駱一禾以其始終如一的人格、才學、膽識、眼光、胸襟、氣魄,構(gòu)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詩人形象。他留給世間的光輝詩篇和行動,已然轉(zhuǎn)化為一種寶貴的精神資源,在如今這個充滿喧囂與騷動的時代散發(fā)著朝霞一般的光芒。
斯人已逝,這位靈魂和人格的貴族卻用他的詩和遠方給世間留下遒勁的生命力,讓人感覺他還活著,就像他的文字:“最后來臨的晨曦讓我們看不見了,讓我們進入滾滾的火海。”
1961年2月6日,駱一禾出生在北京百萬莊,他的名字取“一禾發(fā)千枝”之意。他的父親駱耕漠是中國財會制度的奠基人、著名經(jīng)濟學家、國家計委(發(fā)改委)前主任。他的母親唐翠英也曾任國家物資部機關(guān)黨委副書記。
駱一禾雖然有著高干加高知的家庭背景,但他生前很少向外人談起。在駱一禾出生之時,父親已從高位上墜落。1966年“文革”爆發(fā),父親被批斗,駱一禾也經(jīng)常被欺負,在展覽路一小讀書放學時被其他孩子追打著喊“狗崽子”。
“文革”改變了駱一禾原本優(yōu)越的生活,甚至也改變了他的行為和思想。由于沒有人愿意跟“狗崽子”玩,他便一個人躲在家里看書,從小養(yǎng)成了埋頭讀書的好習慣。
1969年年底,駱一禾跟隨父母下放到了河南羅山縣,雖然生活條件變差了,但沒有人再追著他喊“狗崽子”了,而且還被尊為“毛主席身邊來的人”,這無疑又是不幸中的萬幸。駱一禾在羅山縣上小學的第一天,送他上學的老保姆翟阿姨特意趴在窗戶上看了半天,回家后她激動地告訴一禾的姐姐們:“一禾來了,整個教室都亮了!”
天資不凡的駱一禾自然引起了老師的注意。語文老師見他卓爾不群,便額外給他開起了“小灶”,私下里教他一些古詩詞。1987年7月,駱一禾寫下《首遇唐詩——紀念我的啟蒙老師和一位老女人》的詩歌,講述了他“首遇唐詩”的故事。他說:“在那個年代/我是怎樣得到唐詩的呢/是在淮河兩岸枯水的鄉(xiāng)村里/一個私塾先生的寶書中”。這位“私塾先生”其實就是駱一禾的語文老師?!耙晃焕吓恕北闶抢媳D返园⒁獭?p>
“先生”告誡駱一禾:“天下很大大如詩,放手去闖,莫結(jié)秀才,結(jié)識幾個有本事的英雄。”“先生”雖然讀書不多,但教給了駱一禾兩句終身受用的話:莫結(jié)秀才和學詩當具斗膽?!跋壬边@兩句話對駱一禾影響深遠,多年以后,駱一禾在詩論《美神》中寫道:“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士大夫的氣味不是太濃厚了嗎?”他對“士大夫的氣味”的詰難正是莫結(jié)秀才的一種表現(xiàn)。為了向世人表明“詩歌絕不是只有新詩70年來的那個樣子”,駱一禾后期有意克制“寫下好詩的愿望”的“誘惑”,轉(zhuǎn)向了令讀者“并不親切”的“長詩”創(chuàng)作——如此大膽、冒險的轉(zhuǎn)型也成為了“學詩當具斗膽”的一種踐行。
“文革”期間,駱一禾河南農(nóng)村這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給駱一禾的童年乃至他的詩歌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駱一禾曾在詩論《美神》中寫道:在自然的流動中,把我注入淮河、海灘、平原、黃昏、大地、太陽和千條火焰,使我們天生地呈現(xiàn)原型——這就是詩,它使我們作為同等的人而處于直接的心靈感應(yīng)中,使我們的天才中洋溢著崇敬精神,獲得生命的自明性。
1972年,駱耕漠一家人相繼離開河南,返回北京。駱一禾小學畢業(yè)后,就近上了北京154中學。他在中學期間文科成績優(yōu)異,1979年以北京市西城區(qū)文科第一名的高考成績考入了北京大學中文系。
同一年,安徽省安慶文科第一名、15歲的農(nóng)村小伙兒查海生,考進了北大法律系。查海生即為后來眾人皆知的著名詩人“海子”。
兩人在1981年左右結(jié)識,當時是小一屆的中文系學生張頤武帶著海子找駱一禾。海子寫了一首詩《山的兒子》,要請教下駱一禾。在和駱一禾接觸的過程中,他更是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法愈加強烈。在駱一禾的鼓勵之下,海子正式的開啟了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這樣兩個有著共同文學追求的年輕人,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不久后,二人又結(jié)識了西文系的西川。三位年輕人在對詩歌共同的愛好與追求中相互影響,被冠以“北大三劍客”之名。他們常常聚在一起朗誦和油印詩歌、喝酒和爭論,討論哲學和美,很快成了校園里發(fā)聲的核心。據(jù)說三人還有寫作上的分工:海子寫天堂,駱一禾寫地獄,而西川寫煉獄。
1989年3月26日,詩人海子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臨死前他留下遺書,囑托將他的詩稿交給好友駱一禾處理?!霸姼逶诓降囊荒鞠渥又?,如可能請幫助整理一些?!焙W釉谶z書中這樣對駱一禾說。
隔天駱一禾便赴山海關(guān)去處理海子的遺體,緊接著幫忙料理后事,安撫海子的父母,隨后的一個月時間里為海子整理其留下的長詩詩稿,為海子的詩歌寫分析評論等研究文章,接下來又奔走各大高校做關(guān)于海子的演講,同西川一起開展紀念海子的活動,向詩壇力薦海子,為海子出版詩集。
海子的死對駱一禾的打擊很大,據(jù)說那段時間他整日徹夜奔走于募捐、演講、出詩集,也不怎么有胃口吃飯。1989年5月11日凌晨,他還在給幫助出版海子詩集的詩人閻月君寫信商討各種細節(jié),然而兩天后,5月13日的夜里,駱一禾突發(fā)腦溢血倒在了天安門廣場上,被送去醫(yī)院進行開顱手術(shù)。醫(yī)生說,是先天性畸形腦血管和長期用腦過度造成的大面積腦內(nèi)出血。18天后的5月31日,多日昏迷之后,駱一禾在北京天壇醫(yī)院不治身亡。
這年5月10日,他寫到:“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他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叫做《海子生涯》,寫于突發(fā)腦溢血的前一天。“一個人不是要活得長,而是要轟轟烈烈?!瘪樢缓淘谌沼浿杏羞@樣一句話。今天的我們看到純粹靈魂的絕筆和崇高生命的遺作,他最好的歲月獻給了詩壇,最后的時光獻給了海子。
與海子詩一般的死不同,駱一禾的死沒有留下凄美想象和壯烈風景,沒有遺囑,未曾道別。在詩歌被廢黜的年代,人們或許只記得海子,卻忘記了這個光環(huán)背后的另外一個詩人駱一禾。然而海子的成名,離不開這位“伯樂”——和他同一年去世的好友駱一禾。
那時的80年代盡管寫詩成風,但到1989年,出版詩集已并非易事,本來年初的時候春風文藝出版社已經(jīng)在計劃要為駱一禾出版詩集,而駱一禾在海子自殺后便決定把自己的書號讓給海子,給海子出版詩集。
如果海子是詩壇的永生花,那駱一禾便是綠葉。哪怕是綠葉,他也應(yīng)該是一株常青藤。不論是海子詩集的出版?zhèn)鞑ィ€是對海子詩歌的深度剖析,抑或是對于詩人海子經(jīng)典形象的美好塑造,駱一禾都功不可沒。
但比起海子,駱一禾的詩歌成就長期以來沒有得到足夠重視。如今市面上各種版本的海子詩集不知凡幾,但駱一禾的詩集除了他去世后不久出版但沒有得到正式授權(quán)的《海子、駱一禾作品集》、1990年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的血》單行本和1997年出版的《駱一禾詩全編》外,很少出現(xiàn)駱一禾詩歌的版本??墒聦嵤牵樢缓套鳛殡鼥V詩之后的一位重要詩人,不僅是海子詩歌最重要的發(fā)掘者、闡釋者和傳播者,同時也是海子詩歌世界的精神導師。
1980年代,有人稱之為“精神漫游”的時代,就是買張火車票就能跑去外地找人談?wù)撛姼?,駱一禾則很少往外跑,因為多半是外地詩人進京來與他討論,可見其當時的聲名與影響力。那一時期,朦朧詩歌、校園民謠,無不書寫和歌唱著一個抒情又激情的時代,人們談?wù)撛姼韬瓦h方。
那時候的駱一禾,年輕,單純,多愁善感,謙卑沉郁。他從不談及其高干家庭的背景,沒有高人一等的階層意識,結(jié)交普通出身的朋友,懷有樸素的社會愿望和文學理想,他只會在論詩的時候與人一爭高下,他甚至沉默寡言,常常被遮蔽在他人的光芒里,他昂揚而不張揚,保持謙遜低調(diào)的姿態(tài)。但在文字中卻有他自己的魄力與和氣勢,揮斥方遒大氣磅礴,這份氣概是與他本身的實力才華俱來,書生意氣、文人風骨,詩歌中他散發(fā)著無限激昂與力量。
在那個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80年代,駱一禾的詩歌創(chuàng)作非常活躍。到大學畢業(yè)之前,駱一禾已寫了3000首詩。剛上北大不久,他就和室友辦起了一份名為《清泉》的文學雜志,供大家發(fā)表作品,交流思想。駱一禾當年的室友劉寶明至今還記得,《清泉》是一種用蠟紙刻印出來的刊物,前后出了兩三期。1982年北大五四文學社出版了一期《大學生作品選》的雜志,駱一禾除了在其中發(fā)表一組詩歌和小說《思華年》外,還擔任了該雜志的責任編輯,并以“欣拾”的筆名撰寫詩評。可見駱一禾當初不僅是一位文學的愛好者和創(chuàng)作者,更是一位文學創(chuàng)作的引導者和推動者。
1983年駱一禾從北大畢業(yè),被分配到《十月》雜志社工作,這對于有志于文學創(chuàng)作且早有辦雜志經(jīng)驗的駱一禾來說可謂如魚得水。當時《十月》雜志采取分片管理的模式,駱一禾分管的是西南片。1986年駱一禾開始籌辦一個新的詩歌欄目《十月的詩》,1987年正式推出。
《十月的詩》在駱一禾去世后停辦,雖然只辦了三年,但影響極大,先后推出了西川、劉揚、于堅、海子、朱春雨、呂德安、馬麗華、昌耀、公劉、舒潔、黃然、王坤紅、錢葉用、閻月君、雪迪、曲有源、萬夏、莫非、鄒靜之等詩人的作品。其中海子所占的份量尤重,據(jù)統(tǒng)計,在總共17期的《十月的詩》中,海子作品獨占三期,而海子生前在詩壇上的聲譽就主要建立在這些作品上。
《十月的詩》詩人、駱一禾詩歌的研究者西渡說:“能夠在不到三年時間內(nèi)推出這么多優(yōu)秀的詩人和作品已非尋常,不難想象其間需要克服的眾多內(nèi)外困難。這只要對比一下當時主流刊物上詩歌發(fā)表的情況,包括《十月》本身之前和之后的情況,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事實上,在推出優(yōu)秀詩人和詩作上,能夠和《十月》相提并論的,整個1980年代大概只有廣州的《花城》一家。這兩家刊物,一南一北,呈犄角聲援之勢,為推動1980年代實驗詩歌的發(fā)展作出了最切實的貢獻。”
詩人劉頻回憶說:“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大陸先鋒詩歌寫作波涌如潮。當時,在《十月》雜志執(zhí)編詩歌的著名青年詩人駱一禾,通過其所主持的欄目給予先鋒詩歌以積極的支持和推動。那時,《十月》雜志所發(fā)表的詩歌以先銳著稱,并吸引了很多前衛(wèi)詩人投稿?!瘪樢缓炭偸钦J真看完所有投來的詩稿,不論對方是否有名,大都回信,有時長達幾頁,分析作者的詩歌,這在大部分編輯那里是少見的。
在眾聲喧嘩、急于事功的1980年代,駱一禾以文明為背景,對詩歌進行了沉潛而深入的思考,并以此思考為出發(fā)點,選擇了一條迥異于旁人的詩歌修遠之路。雖然由于詩人的過早去世,他最終沒有能夠到達他所期許的偉大詩歌的極頂,但在新詩史上他第一次詩化了一種結(jié)合了完美品行和堅韌意志的行動之力,從而為新詩貢獻了諸多新的原質(zhì)。這些新的原質(zhì)鮮明地體現(xiàn)在《危躡》《遼闊胸懷》《壯烈風景》《為美而想》《修遠》《天路》《太陽日記》等一系列詩人性命所系的傾情之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