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斌

自一九六八年《人猿星球》上映以來，美國好萊塢相繼拍攝了一系列展現(xiàn)人類與黑猩猩、大猩猩等高等靈長類動物愛恨情仇的科幻片。在這些影片中，黑猩猩、大猩猩等都能像人類一樣思考，都表現(xiàn)出擅長于政治與權力游戲的智慧。這就使人們不由得追問，難道政治與權力不是人類特有的現(xiàn)象嗎？難道高等靈長類動物也擁有追求權力的意志？難道它們也熱衷于權力游戲？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前，大多數(shù)動物學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這些問題。然而，隨著靈長類動物研究的發(fā)展，知識界逐漸認識到，黑猩猩等高等靈長類動物也擁有權力意識，會圍繞著權力開展豐富多彩的政治活動。在這方面，荷蘭裔美國動物學家和心理學家弗朗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的研究尤為引人矚目，其著作《黑猩猩的政治——猿類社會中的權力與性》（下引此書，只注頁碼）在靈長類動物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曾經(jīng)被哈佛大學百名教授共同推薦為人類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經(jīng)典著作之一。

德瓦爾于一九四八年出生在荷蘭小城斯海爾托亨博斯，曾就讀于奈梅亨大學與格羅寧根大學，在一九七七年獲烏德勒支大學動物行為學博士學位。一九七五年，德瓦爾在荷蘭阿納姆動物園開始了長達六年的黑猩猩研究。一九八一年以來，他先后在美國威斯康星國家靈長類研究中心、埃默里大學心理學系和耶基斯國家靈長類研究中心從事科研工作。由于德瓦爾的卓越貢獻，他曾相繼當選為荷蘭皇家藝術與科學院、美國國家科學院、美國藝術與科學院的院士，并于二00七年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當代世界最具影響力的百位人物之一。

在黑猩猩的研究中，德瓦爾采用了動物行為學的方法，“強調(diào)研究在自然環(huán)境中或至少在盡可能自然的條件下的動物的自發(fā)行為。動物行為學家……首先是也主要是耐心的觀察者”（19頁）。德瓦爾用了幾千小時觀察黑猩猩之間的沖突、合作、和解、互惠等行為，記錄它們在毛皮護理、“問候”、游戲與結盟等方面的狀況，并且量化處理所收集到的行為數(shù)據(jù)。除此之外，他還采用歷史編纂學的方法剖析黑猩猩群體中的事件，通過日記形式記錄這些事件是如何展開的，每個個體是如何卷入其中的，以及它們隨后的境況具有哪些改變。最終，德瓦爾勾勒出黑猩猩群體中的政治事件，闡釋了其中有關地位、秩序、性別等方面的機制，揭示出其權力運作的游戲規(guī)則。

通過研究阿納姆動物園的黑猩猩群體，德瓦爾掌握了當時二十三只黑猩猩中每位成員的外貌、聲音、個性及其在群體中的地位并給它們?nèi)×嗣?，分析了其中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以及內(nèi)部各個不同的“山頭”。在雄性群體中，三十來歲的耶羅恩性格沉穩(wěn)，工于心計，是只老狐貍;二十五歲左右的魯伊特性格坦率友善，總讓人感到值得信賴;十來歲的尼基則是后起之秀，運動天賦非常高;八歲左右的丹迪還處于青春期，被認為是群體中最聰明的。雌性群體則以“大媽媽”、特普爾和吉米為首組成三個“山頭”。其中，“大媽媽”年約四十歲，她既是備受尊敬的雌性首領，也是最具影響力的社會糾紛的調(diào)解者。

在阿納姆動物園，黑猩猩通過特定的規(guī)矩和儀式確認彼此的權力等級與關系。其中，“問候”是低級成員向位高權重者表示尊敬和服從的方式，它表現(xiàn)為一系列簡短的“喘著氣的咕噥”或“快速的喔嚯”的聲音，往往會伴隨著一連串深深的鞠躬，有時也表現(xiàn)為向上級伸出一只手或吻他的腳、脖子或胸部等。面對下級的問候，上級通?！皩⒆约旱纳眢w伸展得更高并將自己的毛發(fā)豎起來”（92頁）。黑猩猩所獲得的“問候”數(shù)量是與其權力和地位成正比的?！啊畣柡蚴墙y(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系的一種儀式化的確認……反映著被固定了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系”（95頁），“一個幾乎匍匐在塵土之中，另一個則帝王似的接受著對方的‘問候”（92頁）。在耶羅恩有效統(tǒng)治時期，他獲得了整個群體3/4有時甚至90%以上的“問候”。當時，魯伊特和尼基經(jīng)常問候耶羅恩，而魯伊特卻從來沒得到過“大媽媽”等高級雌性的問候，尼基則從來沒得到過成年雄性的問候。除“問候”之外，黑猩猩還有其他確認權力和地位的身體化的規(guī)矩和儀式。耶羅恩并不比魯伊特強壯多少，但是，當他身為首領時卻看上去比魯伊特強壯得多。原來，黑猩猩首領往往通過某些習慣來顯示自身的強大?！霸谝_恩占據(jù)最高統(tǒng)治地位期間，他的毛發(fā)總是略微地豎立著的，即使在他不賣力進行那些威脅性武力炫示的時候也是如此，而他走路的時候總是邁著一種緩慢而穩(wěn)重的夸張的步伐。”（91頁）

在黑猩猩群體內(nèi)，為什么有些黑猩猩身居高位而另一些則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呢？其權力基礎是什么呢？從表面上看，雄性首領的地位仿佛是建立在龐大健碩的身軀基礎上的。然而，事實并非完全如此。雖然雄性首領都身強體壯，但是，黑猩猩卻不是僅僅依據(jù)體力或武力來決定首領地位。身強體壯只是成為首領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绑w力并非決定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系的唯一因素，而且，幾乎可以完全肯定地說，它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保?03頁）雄性黑猩猩能否成為首領的關鍵在于，他能否有效地回應其他成員的意愿和需要，能否贏得多數(shù)雄性和雌性的承認，尤其是那些具有強大影響力的雌性首領和雄性競爭者的承認。實際上，黑猩猩角逐首領地位的過程所以需要持續(xù)數(shù)月，原因就在于，首領候選人需要逐漸“說服”多數(shù)成員來支持他。當然，黑猩猩的權力游戲會因性別差異而存在區(qū)別。在雄性群體內(nèi)，彼此間的聯(lián)盟與合作決定了其權力關系;在雌性群體內(nèi)，“品格與年齡才是最重要的決定因素”;在兩性之間，“雄性對雌性的統(tǒng)治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們的體力優(yōu)勢決定的”（211頁）?！抖Y記·禮運》日：“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庇腥さ氖牵谛尚蔁嶂杂跈嗔Φ睦碛伤坪鹾汀叭酥笥毕嗳ゲ贿h，其實質(zhì)就是確立群體內(nèi)部關于食物、交配和生殖等方面欲求的秩序。

在人類政治中，權力更替時期是至關重要的。黑猩猩群體中亦是如此。德瓦爾濃墨重彩地描述了阿納姆黑猩猩群體中領導階層的變遷，記錄了一幕幕跌宕起伏的權力斗爭的悲喜劇。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一日，魯伊特發(fā)起了針對時任首領耶羅恩的叛亂。他通過圍著耶羅恩繞大圈圈的方式實施威懾，并且采取了數(shù)次攻擊行為。然而，耶羅恩進行了回擊并獲得十來位雌性的援助，最終使魯伊特落荒而逃。魯伊特也擁有盟友，尼基、丹迪以及吉米就沒有支持耶羅恩。尼基甚至乘機與某位雌性交歡，后來則時常攻擊或騷擾耶羅恩的支持者以援助魯伊特。在隨后三個多月內(nèi)，魯伊特持續(xù)地挑釁和懲罰耶羅恩的支持者，不斷地孤立、分化和破壞他的支持性力量。每當魯伊特看到耶羅恩和某位成年黑猩猩相處密切時，他就會干預和懲罰，離間其關系。德瓦爾觀察到，魯伊特曾由于某位成年雌性坐在耶羅恩身邊而毆打她，也曾由于另一位成年雌性和耶羅恩互相梳理毛皮就將他們強行分開。魯伊特的暴力不是針對雌性本身的，而只是在她們與耶羅恩合作時才發(fā)生。他通常會友善地對待雌性，給她們梳理毛皮，和她們的孩子們玩耍。魯伊特很可能是想以此贏得好感，至少是期待雌性在他和耶羅恩之間保持中立。因此，黑猩猩似乎掌握了政治的真諦，那就是為承認而斗爭，力求更多的支持。面對魯伊特的叛亂，耶羅恩在保護其支持者方面基本上乏善可陳。這就逐漸消磨掉他的領袖威望和魅力，使其追隨者失望，導致其垮臺。一九七六年十月，魯伊特通過聯(lián)合尼基最終確立了首領地位，耶羅恩也開始問候新首領。

世事如棋局局新。魯伊特在成就首領地位后又與尼基、耶羅恩上演了“三國演義”。當時，尼基依然對耶羅恩不依不饒，往往直接朝著他吼叫，有時甚至拿一根棍子忽前忽后地在他面前揮舞。尼基這么做是因為他想和耶羅恩爭奪“二把手”的位置。然而，耶羅恩卻無意于此，他往往回避尼基的挑釁，甚至在不得已時求助于魯伊特。最終，尼基成為“二把手”，耶羅恩則屈居為三號人物。為什么耶羅恩不積極應對尼基的挑戰(zhàn)呢？德瓦爾認為，耶羅恩與魯伊特的沖突已使他身心俱疲，不愿卷入新的沖突，何況即使他戰(zhàn)勝尼基也只能屈尊紆貴成為“二把手”。同時，耶羅恩也可能是采取以退為進的策略：如果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尼基成為“二把手”，那么，尼基必然與魯伊特沖突，他就會成為雙方都極力拉攏的舉足輕重的角色。

面對錯綜復雜的政治局面，魯伊特上臺伊始就盡力提供公共物品以鞏固其地位。無論在人類社會還是在黑猩猩的世界中，只有有效地提供公共物品，保障和平、安全與秩序，政治領袖才能保障其地位。德瓦爾觀察到，當黑猩猩群體中發(fā)生了由兩位雌性的爭吵和撕咬而引起眾多成員參與的群體性事件時，魯伊特對參與者實施不偏不倚的干涉，運用武力強行將他們隔離，阻止了群體性事件的持續(xù)發(fā)酵。同時，魯伊特開始更多地支持那些在沖突中處于不利地位的弱者：他在執(zhí)政前支持弱者的比例是35%，執(zhí)政后這個比例躍升為69%，一年后更是上升為87%。通過支持弱者，魯伊特既削弱了強者的影響力，又防止了群體內(nèi)部沖突升級。當然，魯伊特的行為不是無償?shù)?，而是為了贏得支持。事實上，魯伊特在雌性群體中獲得了非常高的支持率，雌性對魯伊特的問候比耶羅恩當政時對耶羅恩的問候頻繁得多，她們在魯伊特與其他雄性沖突時通常都會支持他。

然而，在黑猩猩群體內(nèi)，雌性并不占據(jù)主導地位，雄性問的合作和聯(lián)盟才具有決定性意義。魯伊特是通過聯(lián)合尼基才成為首領的，所以，他對尼基與耶羅恩可能會形成聯(lián)盟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性。但是，他不能將他們兩者都邊緣化，那樣會使他們聯(lián)合起來對抗他。因此，他選擇三號人物耶羅恩作為盟友，將“二把手”尼基作為挑戰(zhàn)者予以打擊。在這種情況下，魯伊特與尼基都想尋求耶羅恩的支持，“他們之間的沖突的最大根源不是那些雌黑猩猩，而是與耶羅恩的接觸”（143頁）。所以，正如耶羅恩可能推測到的，他會由于“一把手”與“二把手”的沖突而處于有利地位。開始時，耶羅恩往往有意與尼基保持距離，表現(xiàn)出自己已經(jīng)接受了魯伊特的友誼。然而，他實際上卻逐步與尼基結盟，并最終于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底推翻了魯伊特的統(tǒng)治。耶羅恩支持尼基的原因是，尼基過于年輕，政治經(jīng)驗不足，群眾基礎也不夠堅實?！霸隰斠撂氐慕y(tǒng)治下，耶羅恩的影響是有限的，因為魯伊特不需要他的支持，最多需要他的中立。然而，通過選擇支持尼基，耶羅恩使自己成了對尼基的領導不可缺少的角色，因而，他在群體中的影響力又重新上升了?！保?15頁）此后，尼基成為新的首領，耶羅恩是“二把手”，魯伊特則屈居第三。新一輪的權力博弈隨之揭幕。

在阿納姆動物園，上述權力游戲主角的結局令人唏噓。通常而言，黑猩猩在沖突時會遵守相應的規(guī)則，不進行致命的攻擊。然而，魯伊特卻命運悲慘。一九八。年夏，由于尼基禁止耶羅恩與雌性交歡而導致其聯(lián)盟破裂，魯伊特卷土重來再次成為首領。然而，兩個多月后的一個夜晚，魯伊特卻在尼基與耶羅恩的再度聯(lián)手下遭受重創(chuàng)：他遍體鱗傷，多根手指和腳趾被咬掉，睪丸也被摘除了……最終因失血過多殞命于手術臺。隨后，尼基、耶羅恩和丹迪開啟了“后三頭”時代。一九八四年，尼基由于耶羅恩和丹迪的關系越來越密切而極度緊張，最終可能受到攻擊而在驚慌失措時跳入環(huán)圈養(yǎng)區(qū)的護河身亡。耶羅恩后來得以善終，丹迪則心力衰竭而亡。魯伊特和尼基的悲慘結局展現(xiàn)出黑猩猩權力游戲中非常殘酷的一面，令人黯然神傷。幸好，并非所有靈長類動物都是如此。倭黑猩猩就比較愛好和平，具有強烈的同理心，熱衷于性愛而不是權力斗爭。

黑猩猩的權力游戲如此豐富多彩，究其根源在于他們可能是理性動物。古往今來，人類通常被認為是唯一的理性動物。《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就指出，“理性與非理性首先是人類的屬性……由于人類具有以推理行為實現(xiàn)有目的的結果的能力，理性因而被歸之于人類”。德瓦爾則認為，黑猩猩并非僅僅憑本能行事，他們能夠有意識、有預謀地做出某些行為，能夠意識到自身行為的群體性后果與因果聯(lián)系。例如，耶羅恩在某次受到尼基的攻擊后傷勢并不嚴重，然而，他在尼基的視野范圍內(nèi)走路時卻一瘸一拐，一旦處在尼基的視野之外就健步如常。德瓦爾由此推斷，耶羅恩是通過裝可憐想要尼基相信自己傷勢嚴重，從而對其高抬貴手。這就表明：“黑猩猩們有能力在自己的頭腦中權衡某個選擇的后果，而不是通過實際的嘗試和錯誤來測試某個特定的行為過程。結果就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理性行為。”（44頁）

作為人類的近親，黑猩猩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呈現(xiàn)出人類的鏡像：“為我們提供了關于人類本性的重要線索?！保?頁）然而，并不能因此就將人類看成“裸猿”，不能認為人類與其近親在權力游戲中沒有任何本質(zhì)區(qū)分。自“人猿相揖別”之后，人類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中不斷改進既有的權力游戲規(guī)則，使其更加合理化與文明化，因而更好地服務于大多數(shù)人。

（《黑猩猩的政治——猿類社會中的權力與性》，[美]弗朗斯·德瓦爾著，趙芊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