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萬承紀《松盤攬勝圖》,紙本設色,167.5×49.9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代詩人宋湘(一七五七至一八二六)在其《紅杏山房集》中有一首《題吳荷屋松盤攬勝圖》詩云:“書生丘壑盤胸中,閉門兀坐生衡嵩。況當立馬眾山小,齊魯青氣垂?jié)鳚?。平生圖書不可窮,萬象突兀歸兩瞳。是時丁卯十月冬,霜天萬木收光容。石壁蒼然古色冷,滔滔天漢繞長松。大海出其左,紅日生于東。七十二君此封禪,秦皇漢帝皆天通。問君奇氣來何從?忽思一管上憾青芙蓉?;仡^吳山看浙水,子胥暴怒非英雄。世間大小安得同?秋毫之解蒙莊蒙。須知事亦在入耳,白云樵子空相逢。是年我亦游巴邛,凌云之棧摩蒼穹。”詩中談到的“吳荷屋”“書生”,即清代書畫鑒藏家與金石學家吳榮光(一七七三至一八四三),《松盤攬勝圖》即是以其登臨泰山為主題所繪制的肖像畫。該圖的作者乃“揚州畫派”代表畫家羅聘的弟子萬承紀(一七六六至一八二六)。圖中繪吳榮光圓臉,身材矮小,略胖,上唇留有胡須,身披紅色長袍,頭戴斗笠,腳蹬木屐,佇立于林泉之間。作為襯景,吳榮光背后為虬曲的古松、盤桓的山路及陡峭的山峰,拾級而上,可直達山巔之南天門。在叢林掩映與山石烘托下,吳榮光在畫中顯得并不突出,唯其一襲長袍顯示其風塵仆仆、溪山行旅的形象。
該畫如今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萬承紀在畫中以篆體題識日:“嘉慶丁卯秋,荷屋侍御使浙,便道有登岱之游。越三年,庚午四月,萬承紀為作《松盤攬勝》以紀?!扁j朱文方印“萬承紀印”,另有吳榮光朱文鑒藏印“吳氏筠清館所藏書畫”。據此可知,吳榮光壯游泰山的時間為“嘉慶丁卯”,即清嘉慶十二年(一八0七),時年吳氏三十五歲,而萬承紀創(chuàng)作此畫的時間為三年之后的“庚午”,即清嘉慶十五年(一八一0)。前述宋湘詩中有自注云:“荷屋典浙試,歸途游泰山,圖此”,與萬氏所題吻合。在畫心裱邊,尚有宋湘、翁方綱、阮元、陳壽祺等九家題詩。宋湘的題詩與《紅杏山房集》所載一致?!端杀P攬勝圖》又被稱為《登岱圖》,吳榮光業(yè)師阮元(一七六四至一八四九)也有一首《題吳荷屋榮光登岱小照》詩云:“巖巖東岳上,俯視萬峰橫。試問來游者,何人敢自輕。當前爭樹立,此意足生平。風度真相似,松泉如有聲?!痹娸d四部叢刊清道光本《揅室集》四集詩卷九。此外,在翁方綱的《復初齋詩集》卷六十四中亦刊有《吳荷屋登岱圖自題云松盤攬勝》,在唐仲冕的《陶山詩錄》卷二十二中刊有《題吳荷屋松盤攬勝圖》等,可有助于深入解讀吳榮光及其《松盤攬勝圖》。
在晚清學者兼書畫家葉衍蘭所摹繪的《清代學者像傳》(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中,亦有一件《吳榮光像》。所繪吳氏為光頭,除上唇留須外,下頜亦有長須,著休閑長袍,坐于氍毹之上,身旁為線裝書,其中一本已翻開。吳氏兩手抱膝,凝視前方。與《松盤攬勝圖》相比,吳榮光略顯瘦削,其面容則有雍容平淡之態(tài)。因《清代學者像傳》多是對前人作品的傳移模寫,故葉氏《吳榮光像》當另有一母本。
萬承紀《松盤攬勝圖》局部
葉衍蘭《清代學者像傳·吳榮光》,紙本設色,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在他畫之外,吳榮光尚有一幅自畫像行世,其畫像為群像,名為《授經圖》(廣東佛山市博物館藏。圖見本期封三)。吳氏在畫中自題:“榮光自己末后,事儀征相國老夫子垂四十年,丙申六月重至京師,侍杖履者,殆無虛日,別后敬繪公像,附以弟子,作《授經圖》,以志淵源之自。道光戊戌三月庚子日,南海吳榮光并識。”鈐白文方印“吳榮光印”“拜經日生”和朱文方印“荷屋”。題中“儀征相國老夫子”為阮元,清代樸學家,被稱為“一代文宗”,著有《揅經室集》和《儀禮石經??庇洝返龋岢鼍渥x、評校、抄錄、著述四步讀書法,在清代學界影響甚巨。吳榮光對其一直執(zhí)弟子禮。由題識可知,吳榮光自己末年(一七九九)起開始師從阮元,至繪此圖時,已有四十年。圖中所繪情景,為道光十六年丙申(一八三六)吳榮光在京師“侍杖履”之事,時年吳榮光六十四歲,阮元七十三歲,而繪制時間則是“道光戊戌”(一八三八)。圖中所繪三人呈三角形坐于氍毹之上。圖中場景,為園林式夏景,有芭蕉、梧桐、太湖石、菖蒲、修竹、仙鶴、石欄、祥云及立于芭蕉叢中隨時候命的書童兩人。從吳榮光題識可知,畫中乃回憶在京師杖履相從阮師的情形,但描繪的景致則完全是南方園林,吳榮光實則是在構筑一個虛擬的場景,并非寫實,其主旨是在突出阮元授經、課徒,故選取自己熟稔的自然環(huán)境來襯托,因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圖中趺坐于三角形頂端,身著紅色長袍,左手執(zhí)簡冊,右手撫膝,白髯飄逸者為阮元;左下側身著淺色藍袍,左手執(zhí)書,右手撫膝,美髯垂胸者為吳榮光;右下側身著深色藍袍,雙手撫膝,上唇略有胡須者為何紹基(一七九九至一八七三)。據一九二三年版《佛山忠義鄉(xiāng)志·金石志》載,吳榮光侄孫吳荃選言及家藏《授經圖卷》:“文達公為荷屋公座師,道光戊戌,荷屋公曾繪《授經圖卷》以明淵源之自。師為文達公,門生為余伯祖,小門生則何氏子貞也。圖成,傳誦至都,都中諸老題詠者十余人?!薄拔倪_公”即阮元,“何氏子貞”即何紹基,三人會聚之時,何氏三十八歲,且何氏游于吳氏門下,故稱其為“小門生”。
吳榮光既是學者,又是書畫家。他擅畫山水、人物,除《授經圖》外,尚有《吳道子像》(廣東省博物館藏)、《鳳池考校圖》卷(廣州美術館藏)、《山水圖》(香港藝術館藏)、《秋山紅樹圖》(廣州美術館藏)諸圖行世。在《授經圖》中,吳榮光以工整細膩之筆,刻畫了三個人物的不同形態(tài),阮元的練達持重,吳榮光的謙恭閑適,何紹基的靜穆沖和,都在其筆下展露無遺。在行世的阮元畫像中,有一件清人蔡升初所繪的《儀征相國八十三歲畫像》(南京博物院藏),亦為其晚年肖像,所繪為阮元半身站立像,著淺紅色長袍,臉略顯修長,神情矍鑠。與吳氏所繪阮氏像相比,各具其趣,而吳氏筆下所傳遞的學富五車的涵養(yǎng)與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畫外之境,則是蔡升初畫中所難以比擬的。
吳荃選所言“都中諸老題詠者十余人”,在此畫拖尾,就可見吳榮光和阮元兩人題跋。先是由阮元于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臘月題詩:“古人專傳經,科名等過客。蠹簡半在冢,漆書或藏壁?;蛑畏鷷騻髅鲜弦?。由篆變?yōu)殡`,由竹寫于帛。后世經義多,書卷日堆積。不專傳一經,探索乃更賾。唐初尚守古,中唐少精核。昌黎讀經文,但向奇葩摘。習之逃空虛,外儒而內釋。吾于經甚疏,傳授鮮古冊。詩無魯與韓,春秋昧高赤。惟于古人訓,或者少有獲。吳氏起嶺南,于經口有癖。遙遙四十年,久列門生籍。在都更相親,出游共車跡。廉趙萬柳堂,馮家園改亦。身雖在臺閣,地乃擬泉石。繪象秋林間,函丈接兩席。相對寫須眉,或蒼或全白。兩貌頗相肖,我老當更瘠。古今異口趨,學術如遷宅。而我數(shù)十年,慮仁屢審擇?;蚋蕿槠浇?,或失于偏僻。究將何所口,商取二三策。”此詩并不見刊于阮氏的《揅經室集》及其他詩文集中,應為其軼詩。書卷中不少字漫漶不清,故只能以“口”替代。
次年三月,吳榮光奉和其韻,題詩曰:“事師四十年,濫作門下客。不得聞性道,而或見奎壁。迢迢中外間,冉冉歲華易。質疑辯同異,好古求竹帛。蠹殘但日守,蛾術與年積。吾師揅經手,學究天人賾。戴孔窮源流,毛韓兼綜核。譬如云霧撥,獨向星斗摘。高則抉精微,次亦富詮釋。以茲治九省,善政布方冊。薄海靖鯨鯢,匝宇謳蒼赤。政暇語吾徒,學古期有獲。膚功袞繡身,大福煙霞癖??芍磐耆耍也槐窘浖?。近溯春明游,半年杖履跡。善問慚遲從,足發(fā)愧回亦?;蛟L益都柳,或夢點蒼石。南來寫此圖,神先到講席。蒔花秋影紅,種竹霜氣白。鄭家草殊榮,羊家鶴仍瘠?;厥孜逶贫?,長護相公宅。恨無縮地術,遂我比鄰擇。蜀岡仰彌高,閩嶠遠以僻。及我尚未衰,春風一鞭策?!痹撛娸d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版《石云山人集·詩集》卷二十,原詩題為《寄和蕓臺相國師題余授經圖原韻》。
阮元、吳榮光和何紹基都在《授經圖》中出現(xiàn),其畫圖及題詩顯示其學術淵源與傳承關系。而作為畫中主角的吳榮光,其自畫像與前述萬承紀所繪《松盤攬勝圖》相距二十八年。《松盤攬勝圖》所繪為吳榮光壯年之時,而自畫像則是其花甲之年。前者乃宦游途中,躊躇滿志;后者乃問學道上,恬淡寧靜。一樣的小像,卻有著不一樣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