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狼

規(guī)矩

早年間，天津衛(wèi)有一習(xí)俗，叫“文官點主”，嘛意思啊？

衛(wèi)里人去世，要在靈堂設(shè)寫有“某某之主位”的牌位。這個“主”字要少寫上面那一點，寫成“王”字，出殯前請一位“文官”拿朱砂筆補上這點。據(jù)說，這樣陰曹地府才肯接納死者的亡魂，這就叫“文官點主”。這個點“主”的“文官”，必須是有學(xué)問或聲望的文人，而且手中的“筆”要干凈，沒寫過“斬立決”殺人的。

那會兒，衛(wèi)里能點這個“主”的沒幾人，夏先生算其中一位。他不但做過清朝的二品大臣，而且還是大書法家。因此，衛(wèi)里但凡老人去世，主家都會請夏先生點“主”。

民國二十六年秋，夏家來了個跑腿兒的，說主家老太太過世了，后天出殯，想請夏先生去點“主”。管家回應(yīng)說：“你把地址留下就行，夏先生的規(guī)矩你知道吧？”跑腿兒的點了點頭，夏先生的規(guī)矩，就是甭管有錢沒錢，主家一定要“干凈”。

夏先生知道這事后，對管家說：“按老規(guī)矩辦?！?/p>

管家叫來個下人，把地址給他，說：“你去掃聽掃聽這家的主兒?！毕氯宿D(zhuǎn)身就去掃聽了。

到了黑晌兒，下人才回來，見到管家后說：“那主家是安清會的頭子劉文海。”

管家愣了一下，轉(zhuǎn)身就進(jìn)書房告訴夏先生，夏先生“哦”了一聲說：“那就讓他們另請高明吧。”管家欲言又止，夏先生卻擺了擺手，接著看書了。

第二天早上，管家只好打發(fā)下人去了趟劉家，以夏先生身子骨不舒服為由，把這事兒給辭了。

劉文海得知后，一臉慍怒，吩咐跑腿兒的：“你拿著我的帖子，再跑一趟！”跑腿兒的來到夏家，見著管家說：“這是我們二爺?shù)奶?，你們好好瞅瞅。二爺說了，明兒來不來，讓姓夏的自個兒掂量著辦！”說完，他屁股一抬走了。

管家明白這帖子的分量，忙把原話轉(zhuǎn)告了夏先生。夏先生接過帖子瞄了一眼，隨手就扔進(jìn)了垃圾筐：“怕嘛？甭理他！”

劉文海是衛(wèi)里有名的混混兒，自打天津衛(wèi)淪陷后，就傍上了日本人的大腿，明里是安清會的副會長，暗里卻是便衣隊的頭兒，誰敢得罪?。繛檫@事兒，管家的心一直懸著，直到倆月過后，沒見人來找碴兒，這才落停了。

誣陷

這天黑晌兒，夏家忽然來了倆生人，一大個兒，一矬子，故意露出別在后腰的擼子，說是要找夏先生。

見了面，大個兒把擼子往茶幾上一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夏先生，我倆是抗日鋤奸團(tuán)的，有件事兒想請您幫忙。”夏先生打量了倆人幾眼，不動聲色地說：“幫嘛忙？”

大個兒回答說：“您是咱天津衛(wèi)有名的書法家。想請您寫幾個字，號召衛(wèi)里的老少爺們齊心協(xié)力鋤奸抗日！”夏先生聽后，問：“想讓我寫嘛字?。俊?/p>

一旁的矬子連忙回答說：“只要是抗日的就行！”夏先生點了點頭，讓倆人稍等片刻，離開客廳進(jìn)了書房。

很快，夏先生就拿來一幅寫好的字。倆人一瞅，是草書“還我河山”，倍兒滿意。大個兒拿出兩百大洋酬謝，卻被夏先生攔住了：“錢就免了吧。”

第三天半夜，突然冒出一幫便衣隊的人，砸開夏家門樓后，闖了進(jìn)來。一個矮胖子指名道姓找夏先生，夏先生起床走出屋外說：“找我嘛事?。俊卑肿雍鋈皇忠粨]：“帶走！”

到了日租界一處公寓，矮胖子開審夏先生：“知道為嘛要抓你嗎？”夏先生搖了搖頭。矮胖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那我就給你提個醒兒。把那倆主兒帶進(jìn)來！”

不一會兒，四個便衣押著倆人推門而入。夏先生認(rèn)出眼前鼻青臉腫的人，正是那晚前來求字的矬子和大個兒，心里立馬就明白了一大半。

矮胖子笑瞇瞇地問：“認(rèn)識這倆反日分子嗎？”

夏先生搖頭回答：“不認(rèn)識。幾天前，他們倒是找我求過字?！卑肿幼穯枺骸澳憬o寫了嗎？”夏先生一口否認(rèn)：“沒有?！?p>

矮胖子冷笑一聲：“把那幅字拿來！”一個便衣立馬拿出了字，指著“還我河山”質(zhì)問夏先生：“這白紙黑字就擺在這兒，賴得掉嗎？”

不料，夏先生還是不承認(rèn)：“這字是朋友送我的。你仔細(xì)瞅瞅，字可是早就裱好了的。我可沒這手藝??！”矮胖子翻臉說：“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說完，他手一揮，幾個便衣就對夏先生一頓拳打腳踢。

打完后，矮胖子接著審：“老老實實把私通鋤奸團(tuán)反日分子的事兒說清楚，再交一筆保金，就可以回家了。否則甭怪我不客氣，送你到憲兵隊過堂，嘗嘗日本人的厲害！”夏先生閉上眼睛，不說話。

矮胖子氣得暴跳如雷，命便衣對夏先生又是一陣毒打。就在這當(dāng)兒，一個便衣忽然推門而入，慌張道：“二爺，池上隊長來了！”矮胖子心中一驚，慌忙叫停了手下，麻利兒走了出去。

這時，那矬子主動勸說：“夏先生，對不住您了。那晚我們到報館，把您寫的字交給總編，誰知道，一幫子便衣突然破門而入……二爺剛才也說了，只要您老實交代，再交點保金，他一準(zhǔn)兒放了您。不然的話，憲兵隊那地兒，可是豎著進(jìn)去橫著出來??！”

夏先生問道：“誰是二爺啊？”矬子十分驚訝：“就是審您的劉隊長啊?！毕南壬穯枺骸笆莿⑽暮?？”矬子連忙點頭說沒錯兒。

夏先生冷笑著質(zhì)問矬子：“既然你是鋤奸團(tuán)的，為嘛張口閉口叫漢奸二爺?。课铱茨銈儼?，十有八九是劉文海手下的兩條狗！”

矬子一聽急了眼，終于原形畢露，兇狠地說：“老東西，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待會兒等二爺回來，有你的好果子吃！”

絕殺

再說劉文海那邊。見到憲兵隊長池上后，他賠著笑臉兒問：“太君，您怎么親自來了？”池上拉著個臉兒說：“聽說你抓了個私通鋤奸團(tuán)的書法家，為嘛不向我報告？他人在哪里？”

劉文海嚇壞了，連忙解釋說他正在審問。池上大怒，要劉文海馬上交人。劉文海只好乖乖兒把夏先生交了出來。

等池上走后，劉文海想不通，池上怎么會知道這事兒？他打電話問憲兵隊的曹長。曹長說，池上接了個電話后，立馬就帶人出去了。劉文海心想，這電話十有八九和姓夏的有關(guān)，是誰打的啊？

到了憲兵隊，池上立刻審問夏先生。夏先生從頭到尾把事情講完后，對池上說，矬子和大個兒是劉文海的手下，他們冒充鋤奸團(tuán)的真正目的，是在報復(fù)他沒給劉文海老娘點“主”，并趁機訛詐錢財，壞便衣隊的名聲。

池上聽后火冒三丈，立馬派人抓來矬子和大個兒。他拿槍頂著矬子的腦門子：“你要是不說實話，一槍崩了你！”矬子慫了，急忙把劉文海設(shè)局誣陷夏先生的事全抖了出來。池上當(dāng)場就把他倆給崩了，并捋了劉文海的隊長一職。

接下來，池上突然對夏先生十分客氣，還在東方飯店設(shè)宴給他壓驚。飯后喝茶時，池上忽然說：“夏先生，華北軍司令先生喜歡收藏中國書畫，因公務(wù)繁忙，委托我請您給他收藏的《猛虎下山圖》寫副對聯(lián)，您看……”夏先生一口答應(yīng)了：“等我回家寫好就送來！”池上大喜。

回到家后，夏先生對管家說：“邪門了，池上怎么會知道我被抓的事??？”管家笑著說：“是我找的他。”夏先生愣住了：“你……”

管家說，他掃聽到矮胖子是劉文海后，立馬想到了憲兵隊的池上。立秋那會兒，池上曾登門求字，管家以先生身體不適給推了，池上不甘心，臨走時留了個電話，說等先生康復(fù)后通知他。于是，管家給池上打電話，把夏先生被劉文海抓走的事告訴了他……

夏先生聽后，“哦”了一聲。管家問：“先生，那您要給日本人寫對聯(lián)嗎？不寫的話，我們得早做準(zhǔn)備?！毕南壬卮鹫f：“寫！為嘛不寫??？寫了才能鋤奸啊！”管家愣住了。

第二天，夏先生讓管家把寫好的對聯(lián)送到了憲兵隊，封得好好的，還裝在一個禮盒里。池上見了很滿意，立刻趕到北平，送到了司令手中。誰知，司令看后卻大發(fā)雷霆，抬手就給了他倆耳刮子。

池上不解，仔細(xì)一看對聯(lián)，是這樣寫的：“下山饑餐漢奸肉，登島渴飲倭寇血?！彼⒖躺盗搜?。

返津后，池上帶著劉文海連夜去抓夏先生。等他趕到夏家時，早已空無一人，卻在書房桌上發(fā)現(xiàn)一封寫給池上的信。

池上拆開信封一看，一陣哇哇大叫后，突然拔出手槍，沖著劉文海“砰砰”兩槍。劉文海就賽（像）豬一樣，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他做夢也想不到，信封里竟是夏先生給那幅對聯(lián)補的橫批：“還我河山！”

直到日本投降后，夏先生才回到天津衛(wèi)。打這以后，他再也不點“主”兒了。有人問為嘛啊，夏先生呵呵一笑：“我這‘文官也不‘干凈咯！”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劉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