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馬
“我的狗死了。”
第一個電話打來的時候他剛準備瞇一會兒。如果不是同事有急事說要回家一趟,他這會兒本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束夜班,到家睡覺。“睡一覺一切都會迎刃而解?!边@是他常對電話那頭說的,半夜打電話來的人本來就會因為身體的疲憊而導(dǎo)致激素水平降低,情緒陷入低谷,所以這么說也沒錯?!跋人X,醒來再說?!彼v。而這時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他就沒法再這么說。
“嗯?是怎么死的?”于是他問。
“我不知道。大概是吞了什么東西。”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不年輕了,他判斷是一個老頭,約莫五六十的年紀。
“是公狗還是母狗?”
“公狗?!?/p>
“現(xiàn)在呢,你在干嗎?”
“我不知道。我坐在家里客廳,它躺在我面前。”
他想了想,應(yīng)該怎么說,“需要我?guī)兔袆游餀z疫站的人來么?”不,這不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情。“你感到傷心嗎?”從電話那頭的平靜語調(diào)來看,對方并未處在較高等級的自殺預(yù)警狀態(tài),似乎也不應(yīng)該這么問。他在心里給這個電話規(guī)定了一個時限——他們得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那些更緊急的電話上。不過早上的電話總是最少的,一般人很少在早上想到死。他看了眼時間,決定繼續(xù)陪對方聊聊。
“嗯?!彼f,然后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開口道,“我不知道今天早上要吃點兒什么?!?/p>
“怎么?”
“以往我都是牽著它出門,現(xiàn)在我好像找不到出門的理由了。”
“您是做什么的?”
他試圖分散一下來電者的注意力。
“我……我退休了。退休前我是一個工人。”
“您沒有子女嗎?”
“有,不過……唉。我再想一想。謝謝你了?!?/p>
對方掛了電話。
這是常有的事。大部分給他們打電話的人不會直接坦露想死的念頭,他們只是需要在陷入某種困境時跟人說說話。
他愣了半晌,然后擱下電話。
幾乎是立刻,第二通電話就響起來了。
他接了電話,那頭沉默著,于是他說,“喂?”
“你好?!?/p>
“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幫助你的么?”
“我很難過?!?/p>
“怎么回事?和我說說。”
“我丈夫……他……”那頭沒說兩句就開始啜泣。
哦,多半又是一位遭到家庭暴力的女性。這類的電話總是很多。
“他怎么了?”
“他離開我了。”
“因為什么?”
“是他們強制讓他離開的?!?/p>
“他們是誰?”
那頭沒有回答,又是一陣小聲的哽咽。
他想自己問得太著急了。往常他不會這么著急,第一步是和來電者建立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他在心中小聲默念三遍。
“半年前我曾經(jīng)給你們打過電話。”那頭忽然開口。
“是么?”
他在腦海中尋找這個聲音,他確實覺得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只是每天的電話太多,他們通常只會對來電者進行兩次回訪,確定對方的后續(xù)狀況。三天后第一次,一周后第二次。大部分人在一周后都會放棄自殺念頭。當然了,他并不確認——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救活過哪個人,他只是確保在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沒有死。
“那時我丈夫打我打得厲害。
“我記得你。”他其實沒有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
“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所以給你們打了電話。”
“但是我記得你走出去了?!?/p>
“謝謝你當時的幫助?!?/p>
“不,這一切是你自己的力量,你靠自己活下去……你很棒呀!”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積極。但他這會兒實在是有點兒累。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p>
大部分處于婚姻暴力中的女性遲遲無法走出困境是因為她們?nèi)狈Κ毩⑸畹哪芰ΑS邢喈斠徊糠譄o法經(jīng)濟獨立。
“哦?太好了,你找到了什么工作?”
“借錢做了點小生意。我開了一個炸雞店?!?/p>
“是嗎?生意怎么樣?”
“剛剛起步,店的位置不錯,還算有人氣?!?/p>
“那不是挺好的?!?/p>
“嗯?!?/p>
那邊又沉默了。于是他繼續(xù)問,“所以你后來和你的丈夫怎么樣了?”
“我出院后在我娘家住了一段時間?!?/p>
“他呢?”
“沒人照顧他,我又回去照顧了他幾次?!?/p>
“他需要人照顧?”
“他坐輪椅,沒法生活自理,我一周去看他兩次,幫他準備些飯菜,打掃屋子。后來開始做那個店,我就請了個人去。不過每次都被他打走了?!?/p>
他漸漸弄清了。電話那頭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女性,丈夫因為身患殘疾常年坐輪椅,極度的不安全感導(dǎo)致了強烈的占有欲。這是暴
暴力行為的來源。他自己不工作,也禁止妻子工作。和一般的家暴情況不同,她遭受的虐待得不到親友的援助,是因為人們的同情心總是先天放在了看似弱勢的那一方。甚至包括她自己。殘疾成了合理化丈夫一切虐待行為的借口。
“是我沒做好。我總想著重新來過……”
他沉默了。
他起初分配到晚班的時候以為晚上的事情少,可以容許他繼續(xù)想想數(shù)學(xué)題,或者是發(fā)發(fā)呆,看看書什么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晚上才是干預(yù)中心最忙的時候。周五尤甚。“黑色星期五啊?!蓖赂袊@,他聽了會解釋道,根據(jù)全國的電話頻率數(shù)據(jù)顯示,不管是什么電話,周五總是最多的?!斑@是一個樣本錯覺。”他講?!案呃蠋?,您不愧是數(shù)學(xué)專家?!彼犃艘簿褪切πΓ瑒倎淼臅r候同事們都會半客套半真誠地捧他兩句,時間久了,也就忘了他原來的工作是在大學(xué)教數(shù)學(xué),把他當做他們中的普通一位自殺干預(yù)熱線接線員了。
實際上,他和其他接線員還是不太一樣。遇到再崩潰再危急的事件,只要把電話轉(zhuǎn)到他這兒,他總會保持一如既往的理性口吻,安撫住對方的情緒,確定問題,保證安全,給予支持。
產(chǎn)生自殺念頭的人都是因為生活中遇到了無法跨越的障礙。但是無法跨越的障礙往往只是眼前表面的那個問題,當跨過這道障礙之后,他們需要面對的可能是更長遠、更根本的問題。比如現(xiàn)在這一位。
脫離家暴環(huán)境之后的女性往往需要面對重新獨立生活的問題,而她呢,她需要解決的是自己對依賴者所產(chǎn)生的……
“我還是愛他的。沒有他我活不下去?!彼f。
“不,你不是愛他,你只是因為內(nèi)疚?!彼届o地說,“他離開你可以活下去,你離開他也可以活下去,不要沉浸在想象中。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家。”
“時間不早了,今天炸雞店不營業(yè)嗎?”
“營業(yè)的?!?/p>
“那你快去店里,今天是他們送走他的第一天,我們先從今天開始看看好嗎?”
他等待著。
過了許久,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一句,“好。”
“三天后你再給我打個電話,到那時我們再看看你會不會這么想,我們打個賭。我打賭你不會?!?/p>
“……好?!?/p>
掛上電話他看著桌前貼著的一張風景照發(fā)呆。那是他來這兒工作前上一位接線員留下來的,其實應(yīng)當說是一張明信片,上面用英文寫著“Iceland”,畫面里是青翠欲滴的青山和氤氳的彩虹?!氨鶏u?那不該是個冰天雪地的地方么?”有回同事趴在他桌前問他,“這應(yīng)該是冰島的夏天。冰島是個地理多樣性非常豐富的地方,既有青山,也有冰湖,還有火山和平原?!薄案呃蠋?,你懂得真多。你去過?”“沒有?!?/p>
沒有。他去過印度,看過恒河上漂浮的尸體,跟隨當?shù)氐亩U師修習(xí)過六個月的禪修班。去過西班牙,在高迪的圣家堂里從日出坐到日落,觀察光線穿透彩色玻璃在空氣里形成的變化。去過南美,在智利的百內(nèi)公園徒步五日,到達那座最為著名的百內(nèi)三塔時,殘留的晚霞的余暉正撫摸著他的耳垂。他還去過美國——他就是從那兒出發(fā)的,在離開那所南部的大學(xué),去了他原本計劃要去的各個地方之后,他又回到了那個校園,他站在平時散步的那棵樹下,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那棵樹的葉子由綠轉(zhuǎn)黃,又由黃慢慢飄落和泥土結(jié)合為一體,在雪花壓彎枝丫之前,他回來了?;氐搅怂?jīng)最熟悉的城市。
不過,他還沒去過冰島。
第三個電話響了五次時他才接起來。真的是有點累,今天他還想保留些力氣做些事。
“我要殺人。”
對方口吻來勢洶洶,又處于按捺某種激動情緒之上的冷靜中。他心里“咯噔”一下,困意一掃而空。
“你要殺誰?”
“我要殺三個人。第一,我們機械廠的廠長。第二個,我們縣政府的副縣長。第三個,是我老婆。”
“你為什么要殺他們?!?/p>
“這事兒不好說。”
“怎么不好說?”
“我不能讓你知道?!?/p>
“你可以說給我聽聽?!彼f,“我們這里對來電者的信息是絕對保密的,你不用害怕?!彼鲋e了,保密是有條件限制的。
“不,我不能告訴你?!?/p>
“你不用告訴我具體的。”他換了種舒緩的語氣,“你看,你打電話來,肯定是想說點兒什么對嗎?!?/p>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就是想說,我要去殺人?!?/p>
還有得聊,他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你受到了很深的傷害,你很受傷,不過你殺了他們,你也會死。”
“我沒打算活?!?/p>
“你可以活的。你還有別的選擇?!?/p>
“沒有了!他們必須死!”
“你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死,每個人都會死?!?/p>
“他們必須今天死!”
“可是你不用今天死?!?/p>
“他們不死,我也活不下去了?!?/p>
“所以你是想活下去的對嗎?”
那頭沉默了。
“我不能再跟你說了,我要去了!”對方著急要掛電話。
他看了看墻上的鐘,快到中午了。
“你吃飯了嗎?”他趕緊問。
“沒有?!?/p>
“那你先給孩子做頓飯吧。以后恐怕就沒機會了。”他試探。
“孩子在她爺爺家。他們會給她做的。”
試探成功了。這是一個有孩子的男人。勸阻他打消念頭的成功率提高了許多。
“那你不去看看她?”
“我都安排好了?!?/p>
“你安排什么了?讓她爺爺奶奶撫養(yǎng)她?”
“我留了一筆錢給她。”
“夠她用到什么時候?”
“我不知道,我只有這么多了。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你還能做很多。你可以撫養(yǎng)她,到她考上大學(xué),能夠獨立生活?!?/p>
“我……我做不了,我做不了了……”那頭的聲音顫抖起來。
“為什么?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能幫助你的人比你想象的多。你也比你想象的有能量?!?/p>
“有辦法我都試過了,不行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說說?”
他花了好一會兒才從對方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搞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男人本是機械廠的高級技師,老婆和副縣長勾搭到了一起,被他發(fā)現(xiàn)了,去縣政府鬧過沒轍,反而廠長懾服于政府關(guān)系把他開除了,丟了飯碗,家中只有一個老父親,前些年剛因為一場病把家里積蓄消耗光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走投無路,老婆要離婚,他在當?shù)匾矝]有任何繼續(xù)生存下去的能力。人生走到了盡頭。
總是這樣,打電話來的人誰不是人生走到了盡頭呢。
“我不能再跟你多說了。刀子我都備好了?!彼Z氣又強硬起來,好像這通電話反而幫他梳理清楚了脈絡(luò),恨意又起,心意已決。
“你就光一把刀能殺得了他們?nèi)齻€?”
對方猶豫了一下,“我先去廠里宰了那頭豬?!?/p>
“那等你再去殺另外兩個,他們早獲得風聲跑了。”其實他心里想說,估計你都出不了工廠大門。
“沒事,我知道他們下午在哪兒私會。我在那里已經(jīng)備好了炸藥?!?/p>
他心里一驚,伸手把桌上的手機拿近了一些。他們會給來電者分這么幾個等級,有自殺想法,有自殺計劃,已有自殺做法。大多數(shù)來電者只是有自殺想法,這個等級的來電者多半是一時沖動,經(jīng)過一段時間規(guī)勸會慢慢放棄自殺念頭。而眼下這位,已經(jīng)處在最高預(yù)警等級。干預(yù)中心除了主臺一般還有輔臺,一旦主臺發(fā)現(xiàn)來電者處在危險狀態(tài),會通知所有人,這時輔臺就會幫助收集信息,必要時報警施救。
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禁焦躁起來。干預(yù)中心夜班三個人,白班兩個人。剛請假回家的小李,是他一直就覺得不靠譜的一位同事。年輕人,總想著玩。而另一位白班同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大媽,退休閑著沒事才跑到這里來做一份不賺錢的工作。她雖然對這工作挺熱心,但沒什么時間意識,有時到了中午才晃晃悠悠地過來。今天呢,到現(xiàn)在也沒見人影。
“高老師,咱們這里,就屬您最專業(yè)。”平常他們老這么跟他說,他有回實在忍耐不住,冷冰冰地回了句,“我只是按時上班,按需要做事,也沒什么?!彼麄円布傺b沒聽出他的潛臺詞。畢竟這工作確實沒多少工資,來做就已經(jīng)是出于公益目的,他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指責別人什么。
“那也不一定成功。你想殺他們,他們早該覺察了。”他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在手機上按了1,1……
“不會的,他們不知道。這事兒我到現(xiàn)在就和你說了?!?/p>
“他們對你做了這些,心里總該有點兒什么,肯定一直在提防你。兔子急了還要跳墻呢。”
“他們心里有什么也不會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他按下了最后那個0,然后說,“你餓嗎?”
“餓?”那邊愣了一下。
“你不餓我都餓了。這樣吧,你先吃頓飯?!?/p>
“吃飯?哈哈,吃飯……”
“既然你決定了,你看,人總是要吃飯的。你去吃最后一頓飯吧。好好吃一頓,吃飽了也有力氣干你要干的事兒?!?/p>
那邊遲疑了。他的手放在撥出鍵上。
“最后一頓?!彼f。
“嗯,你說得有道理?!?/p>
“你附近有飯館嗎?”
“有。”
“那就找個最好的。”
“好?!?/p>
“不過……”
“什么?”
“你吃飯的時候也不要掛電話好嗎?”
他沉默了。他等待。
“好。”他說。
他的手最終沒按下?lián)艹鲦I。
他把電話聽筒放下,然后轉(zhuǎn)成免提模式。
他確實也餓了,他本該吃一頓早飯。今天這頓早飯他本想好好吃一頓,他前一晚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放在冰箱里。要不是今天多出來的這攤子事兒,他已經(jīng)坐在桌前,把那些盤盤碟碟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好在桌子上。草頭,熏魚,素雞,桂花藕。這是他老師愛吃的,老師是上海人,他剛?cè)ッ绹臅r候,老師就是用一桌本幫菜招待的他。他初時很驚奇,他是北方人,完全沒想到漂洋過海去到另一個國家,這才第一回吃到了正宗的本幫菜。
他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各種聲音,判斷對方走出了家門,然后走到了大街上,然后走進了一家餐廳。他聽出那應(yīng)該并不是多么好的餐廳,因為沒有聽到服務(wù)員迎賓的聲音,他根據(jù)男人和服務(wù)員對話的聲音判斷那應(yīng)該只是一家小館子,甚至沒有服務(wù)員,因為對方喊“老板”。
“喲,好久不見,今天吃點啥?”
哦,他是去了一家相熟的館子。他心里又稍微落定了一些,既然對方選擇去認識的地方,說明他還不想死。他祈禱重新走入往常的生活能幫助對方放下毀滅一切的執(zhí)念。
他終于能夠放松些,向后靠在椅子上。他太累了。他需要躺一會兒。
電話那頭傳來了點菜的聲音——沒一會兒菜就上來了,他沒點幾個菜,他確實沒什么錢了,除去留給孩子的,和準備殺人計劃花去的,他估計沒給自己留下多少錢。
他盯著那張冰島的明信片,在電話里悉悉索索的白噪音下,感覺自己就快要睡著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老師。在見到老師之前,他已經(jīng)聽說過他的名字十年之久了。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有一天他從一塊兒打游戲的同學(xué)那里撿到了一本書,他很快被吸引住了?!斑@本書能借我看看嗎?”“你拿去吧,我爸非逼我看的?!边@之后他幾乎再也沒有去過游戲機廳。他就是從那本書上頭一次看見了老師的名字。他見到老師的第一句話是,“原來您這么年輕!”對方笑了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只顧投入在公式的世界里,從來也沒想過去檢索一下老師的名字。老師少年成名,實際也不過就大了他十歲。
“喂?”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把他從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里驚醒。
“啊,怎么?”
“我吃完了?!?/p>
這話結(jié)束之后他倆都有些不知該說什么。他感覺這頓飯結(jié)束對方的情緒已經(jīng)平復(fù)了許多。于是他試著說道,“你在進機械廠之前是做什么的?”
“嗯?”對方?jīng)]想到他問這個,便答,“做木工活兒。”
“做木工怎么轉(zhuǎn)去做機械了?!?/p>
“原理都差不多,干機械賺得多點?!?/p>
“既然如此,你也可以接著干點兒別的?!?/p>
“干點啥?”
他想了想——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他說,“你懂數(shù)學(xué)嗎?”
“只懂些簡單的。加減乘除,這算數(shù)學(xué)嗎?”
“算啊,怎么不算?!?/p>
“我還懂點幾何?!彼路鹂吹诫娫捘穷^靦腆地笑了一下,“幫孩子輔導(dǎo)功課自學(xué)的?!?/p>
“那就好辦了?!彼麤]說:其實你做木匠活兒,那就是幾何。
“怎么好辦?”
“只要你懂數(shù)學(xué),你一定可以干點兒別的事。”
“比如呢?”
“你可以……你可以賣菜啊!”
電話那頭愣了,然后笑了。這回是真的。他都聽到那頭傳來的笑聲。他自己也笑了。兩人就這么笑了很久。
“你真是會開玩笑?!?/p>
“不,我是認真的?!彼v,“你甚至能找到比干機械更賺錢的活兒,我相信你,你可以的?!?/p>
“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呆不下去了?!蹦穷^似乎又痛苦起來,“你不知道……其實,其實,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老婆……我老婆的這個事。只有我不知道?!?/p>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事情?!?/p>
“什么?”
“其實他們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去殺人,只有你不知道。”
那頭又沉默了。
“其實他們都等著看你怎么崩潰,就等著你走到這一步呢。”
“嗯?!?/p>
“我覺得你這時候更應(yīng)該好好活著。你覺得呢?”
“嗯……”
他看了看鐘,“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你孩子該上學(xué)了吧?”
“嗯?!?/p>
“去她爺爺家把孩子接回來,然后送她去上學(xué)吧?!?/p>
他說完這句話,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等待,實際上,他只等待了不到三秒鐘。
“好?!彼f。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掛了電話,站起來,他等不到來交班的同事和那個聲稱只會“離開一小會兒”的同事來了。他必須走了,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從抽屜里把那瓶藥拿出來揣進兜兒里,然后披上了外套。
電話又響了。
他已經(jīng)走到門邊,準備開門出去,他又猶豫了。他奇怪今天的電話怎么這么多。平常不會是這樣。
好吧。這是最后一個。
他回來,接起電話。
“喂?”
“你好?!?/p>
“還是你?”
“嗯?”
哦,他似乎有點兒認出這個聲音,于是他說,“還是我?!?/p>
“你還沒走?”
“我正準備走?!?/p>
“哦,我沒什么事,我還和我的狗待在一塊兒?!?/p>
是第一個打電話來的那個老者。
“您沒出去吃點兒東西?”
“沒有。我沒法出門。”
他聽了不知怎么有些惱火,不就是死了一條狗嘛!他心想。
不過他還是說,“總有辦法的?!彼f,“總有辦法的?!?/p>
“我不知道?!?/p>
“您很喜歡這條狗嗎?”
“也談不上吧,就是這么隨便養(yǎng)著?!?/p>
“它死了您很傷心?”
“好像也不?!?/p>
“那您是遇到了什么別的事?”
“也沒有。一切都挺好的?!?/p>
“那……”他沒說下去,這種情況不太常見。打電話來的總是那些陷入了真正的絕境的人。
“我就是找不到一個出門的理由了?!?/p>
“您餓了,就該吃飯,尿急了,就該上廁所,出門哪兒需要那么多理由啊?”
“說是這么說??墒俏液孟裾也怀鲆粋€活下去的理由了?!?/p>
“那么您想死?”
“我不知道?!?/p>
哦,那這就難辦了。一個人既不想活著,也不想死。沒有真正的麻煩,可是又沒有活下去的愿望。這太難辦了,這簡直超出了他的幫助范疇。
“您可能只是需要和人說說話?”他詢問。
“好像也不是,也沒什么可說的?!?/p>
唔。他沉默了。
“不如你跟我說說你吧?!彪娫捘穷^忽然說。
“我?”
“對,講講你為什么想活著?!?/p>
他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p>
他又想了想,說,“我以前有個很尊敬的老師,他后來死了?!?/p>
“哦?怎么死的?”
“自殺。”
“為什么?”
為什么?這多難解釋啊,他想。那么多的痛苦和絕望,怎么能一句話和一個陌生人解釋清楚,他想。
“因為……他是研究數(shù)學(xué)的,他工作上出了點問題?!?/p>
“怎么了?”
“他和一個學(xué)生有了戀情。他那年正突破了一個很重要的研究。研究結(jié)果太驚人了,別人都不相信,正好這時他的戀情曝光,他們就轉(zhuǎn)而攻擊他的人品,連帶學(xué)術(shù)成果也沒通過,教職也差不多丟了?!?/p>
“這太不像話了,談個戀愛而已,至于么?”電話那頭倒是憤憤起來。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這又該怎么跟對方解釋呢。解釋不清,越解釋越亂。在美國都解釋不清,何況中國?
于是他說,“總之他沒承受住打擊,就自殺了?!?/p>
都是這樣的,都是沒抗住打擊,就自殺了。誰不是呢?每個驚天駭浪的死,到頭來說起來都差不多。
“那真是太遺憾了?!?/p>
“是有些?!?/p>
“是你的老師,那你也別太難過了?!?/p>
“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難過了?!?/p>
是啊。他說出來才發(fā)覺,都十年了。他的確已經(jīng)不再難過了。
他死以后,他遵循著他們原本計劃一塊兒要去的地方列出的那張清單,一一造訪。他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原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動身,最后都因為他要做研究而沒能成行,后來那個清單就被他笑稱是他畫的餅,當他再說要去哪里哪里的時候,他就半是開玩笑半是埋怨似的說,“您又在畫餅啦!”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下一次仍然會在半夜突然發(fā)條信息過來,“咱們?nèi)ダ锼贡景??!庇谑牵@個清單就越變越長。他光是勾掉那張清單,就花了好幾年的工夫。賺錢,攢足了錢就上路,錢花光了再繼續(xù)賺錢。勾完那張清單,他又回到了他們以前常常散步的那個校園,站在那棵他們總是一起坐而論道的樹下,他們在那里談?wù)撨^費曼、芒德布羅集合、黎曼空間,談?wù)撨^李白、莊子、《七俠五義》,談?wù)撨^克爾凱郭爾,“信仰拒絕理解”,他問他,“數(shù)學(xué)是你的信仰么?”他答,“不,它是我的使命。”完了他問,“你呢?”他淺淡地笑笑,把那句話放在心里,“你是我的信仰?!焙髞?,他不再覺得對方是自己的信仰了。他慶幸沒說出來。這話太流于抒情,怎么解釋得了愛呢。
他死了之后,他老是想起小時候讀《約翰·克里斯多夫》記住的那個結(jié)尾,克里斯多夫問那個被自己救下的孩子,“孩子,你是誰?。俊?/p>
“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
他想著這句話,這才挨過了前五年。后頭這五年,他回了國,換了幾份工作,都覺得不安寧,最后才換到這里,盡管他不是太喜歡他的同事們,也不喜歡繁瑣的表格和數(shù)據(jù)。他也不是想救人,也不是想麻痹自己,他就是想知道,其他人都是為什么想死,又怎樣活了下去。
嗯,十年了,他已經(jīng)來到了他死去的年紀:他的確已經(jīng)不再難過了??伤麨槭裁催€是覺得找不到一個出口呢。大部分時候,他平靜而不痛苦,那么,他又為什么決定要去……
“我明白了?!彼v。
“怎么?”電話那頭問。
“你擱淺了。”
“什么意思?”
“就像一條魚被浪沖到了沙灘上,擱淺在一小攤水域里,暫時死不了,可又活不下去?!彼杏X自己說這話的聲音有些不對,一擦眼睛,才發(fā)現(xiàn)哭了。這是他死后他頭一次哭。
“好像有那么點意思?!?/p>
“但是,”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恢復(fù)一點活力,“你看,旁邊就是大海,你只要用力跳一跳,就能回去。”
“要是旁邊沒有大海呢?”
“怎么會呢?魚總是從大海里蹦出來的?!彼蜒蹨I抹去。
“嗯,好像是這么回事。”
“現(xiàn)在,出門吃個飯,然后找人來一起把你的狗葬了?!彼D了頓,“好好葬,讓它安心地走,好嗎?”
“好?!?/p>
他掛上這個電話,請假的年輕同事和那個大媽都來了。他終于舒了一口氣,這回可以回去睡覺了。
“高老師實在不好意思!”
“沒事?!彼v,“誰家還沒有個急事呢。”
他走了之后,那位小李和那個大媽才走到他的桌前,翻箱倒柜,最后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那盒安眠藥。
“真懸??!”小李拍著胸脯說。
“懸啥啊,我找的人,能不靠譜么?”
“真厲害,您是從哪兒找的這些人?”
“我們話劇團的演員啊。”
“演得可真像,說要殺人的那位,我都差點兒信以為真了!”
“可不。他老演殺人犯,這點兒水平哪還沒有?”
“就是那老頭差點兒意思,怎么翻來覆去也說不到點子上。
“你讓一個沒想過死的人演一個要自殺的人,他有那個意思也沒那個情緒啊?!?/p>
“不過好歹是讓高老師暫時放下尋死的念頭了?!?/p>
“這可沒準兒,說不定哪天他改跳樓了,那咱們就沒辦法了?!?/p>
“唉,也是,咱們拖得住他一時,拖得住他一輩子?”
“盡力吧,生死的事兒,誰能保證呢?!?/p>
他們正聊著,忽然一個電話響起。他倆都嚇了一跳,小李看手機,“是高老師打來的?!?/p>
兩人一下安靜了。小李接了手機,“喂?高老師?”
“下禮拜我想請個假?!?/p>
“請假?”
“嗯,我想出趟門?!?/p>
“去哪兒啊?”
“冰島。”
“好的,您到家了嗎?”
“到了。正準備睡覺呢。”
“好的?!彼闪艘豢跉?,“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彼v。
(選自《山西文學(xué)》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