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冰
在2018年臺灣“九合一”選舉中,韓國瑜等政治人物,以“政治網紅”姿態(tài)迅速崛起。他們不但撬動臺灣地方選舉政治結構,亦打破傳統藍綠政黨對社會組織動員資源的壟斷,成功實現虛擬網絡影響力的現實政治投射,給島內政壇注入一股強勁新鮮動能。“網紅政治”已然成為塑造臺灣政治生態(tài)與景觀的關鍵因素之一,其興起原因、具體表現及影響值得關注。
“網紅政治”是當前世界的普遍現象。在過去幾年時間里,美國總統特朗普、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巴西總統博索納羅等人,皆憑借直白的競選語言、鮮明的人格特質以及戲劇張力十足的政治形象,先在網絡空間制造出超乎傳統競選模式預期的政治行情且大量“圈粉”后,再通過既有選舉制度坐上大位。
2015年1月29日,全球社交網站龍頭臉書在臺灣設立辦公室。
相較主流政治精英,這些由點擊數與粉絲流量造就的“政治網紅”,擁有“自成一格”的優(yōu)勢。其一,應對爭議的免疫能力。一般政治人物失言或失態(tài)后,需耗費大量政經資源展開“危機公關”,但“政治網紅”陷入輿論風波后,他們的支持者往往利用新媒體無遠弗屆的特點,在全球范圍內發(fā)起串聯行動,自發(fā)維護其“品牌形象”,以“率真”“誠實”“灑脫”等理由幫助候選人建立“防御系統”,對沖、壓制反對者的批評聲浪。其二,超越傳統媒體的宣傳能力。“政治網紅”的競選團隊多以大數據分析為基礎把握社會脈動,并善用統計社交媒體使用者偏好的演算機制,在預算較少的情況下向網民精準投放個性化選舉廣告,營造橫跨地域限制的知名度與話題性。此外,他們還可通過主動制造凝聚支持者共識且挑戰(zhàn)所謂“政治正確”禁忌的議題,牽著媒體的鼻子走,讓競爭對手曝光度黯淡。其三,突破同溫層的滲透能力。相較競爭對手而言,“網紅化”的政治人物,具有強大社會滲透力,可接觸到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不主動接觸政治乃至不觀看政治新聞、但卻熱衷追捧網絡熱點事件或人物的“低頭族”,達到拓展票源的目的。
“政治網紅”為何在全球范圍內異軍突起呢?一是各國民眾的相對剝奪感加劇。伴隨全球化進程,財富過于集中、缺乏合理分配等問題日益凸顯,“不同國家和地區(qū)以及同一國家內不同階層和人群享受到的經濟全球化成果差距過大,有關成果分配機制失靈,分配顯失公允”,使得各國民眾的不滿情緒發(fā)酵。二是庶民政治興起?!罢尉W紅”風潮直接體現的是選民對主流政治的逆反,他們對已有建制政治、精英統治“冷感”,潛意識里偏好新的政治選項。而“政治網紅”的施政主張、參選動作與政治觸點,直逼普通民眾長期關注卻一直被輕忽的現實問題,自然能夠獲得庶民階層的青睞。三是政治消費文化變遷。媒體技術的日新月異,深刻影響著民眾消費政治產品的習慣與方式。熟諳新媒體使用技巧的政客,能夠流暢運用Facebook、Instagram、Youtube等社交媒體平臺,主動投放一些內嵌網民喜聞樂見內容的政治營銷產品,吸引民眾自發(fā)關注以及自主轉播。而這些“政治網紅”也借勢將自身生成、演進為“自媒體”,生產制造各類“網絡爆款”,強力凝聚起關注新媒體的選民群體。
臺灣地區(qū)同樣具備孕育“政治網紅”的深厚土壤與“市場環(huán)境”。其一,島內民眾變革意愿飆升。民進黨重新執(zhí)政后,推出的“一例一休”“年金改革”等措施激化了社會矛盾,直接損害了勞工、中小企業(yè)以及中產階層利益?!捌唇洕背蔀閸u內社會的主流民意,民眾求新求變意識得到充分激發(fā)。其二,既有政治力量讓選民普遍失望。臺灣地區(qū)政黨政爭異常激烈,民眾普遍厭惡藍綠惡斗。國民黨、民進黨兩大政黨未能把準社會脈動,而“非典型”政治人物的政治主張正好契合了島內民眾的情感訴求與情感向往,成為島內民意集體表達的突破口。其三,島內網絡普及與新媒體應用程度較高。臺灣網民常年維持在75%~80%左右。臺“資策會創(chuàng)新應用服務研究所”公布的資料指出,臺灣每人平均擁有四個社交媒體賬號,有Facebook賬號者為90.9%、有Line賬號者為87.1%。Facebook 2017年官方營運數據顯示,在島內2300萬人口中,每月活躍用戶約1900萬,達82.6%,占比位居全球第一。
近年來,臺灣在“九合一”“二合一”等大型選舉推波助瀾的刺激之下,柯文哲、韓國瑜等“非典型”政治人物,逐步將“網紅政治”推向臺灣政治舞臺中心。日前,“北柯南韓”現象持續(xù)演進,其他“政治網紅”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網紅政治”成為臺灣政情、輿情熱點。
一是韓國瑜獨領風騷。在2018年“九合一”選舉中,承諾只用“一瓶礦泉水、一碗鹵肉飯”打一場干凈選戰(zhàn)的國民黨前“立委”韓國瑜,空降民進黨連續(xù)執(zhí)政逾20年的高雄,競選市長一職。在民進黨執(zhí)政不力的大背景之下,韓國瑜“接地氣、重民生、講真話”,呼應庶民政治潮流,利用網絡推出生動內容,檢討民進黨施政,其在線直播的觀看人數動輒上萬起跳,他因此成為島內政壇網絡聲量第一的“大咖”。選戰(zhàn)后期,韓國瑜又在Youtube等網絡平臺引爆高雄青年“北漂”議題,觸動青年選民及其家長內心真實情愫,進一步擴大了其支持群體。對此,有學者分析指出,“韓國瑜的網紅模式是網絡聲量起家,傳統媒體跟風報道,再借著實體造勢活動,階段性‘變現實體群眾,然后再重復轉換到網絡聲量、媒體曝光,持續(xù)循環(huán)。進入選戰(zhàn)倒數之際,實現‘得票轉化、空軍轉陸軍、將支持率變?yōu)檫x票”。而從選舉結果來看,韓國瑜確實成功將虛擬網絡中的政治聲量“變現”為現實選票,大勝對手陳其邁15萬票,反轉民進黨鐵票區(qū),并在“綠得流汁”的美濃地區(qū)拿到61%的選票。需要指出的是,“韓流”旋風也讓藍營整體士氣高漲,其外溢效應蔓延至云林、彰化等縣市,幫助國民黨一舉扭轉政治頹勢。而韓國瑜當選高雄市長后,“韓流”威力未減,其一舉一動依然牽動廣大網民目光。2月27日,立場親綠的“臺灣民意基金會”民調顯示,在2020年臺灣地區(qū)領導人選舉熱門人選中,韓國瑜以34.4%的支持度一騎絕塵,領先柯文哲的29.6%和蔡英文的28.2%,政治熱度呈攀升態(tài)勢。
二是“第三勢力”各顯神通。自2013年起,柯文哲、黃國昌等“第三勢力”即開始利用社交媒體制造“網紅政治”風潮。在2014年臺北市長選戰(zhàn)中,柯文哲麾下的策略分析小組,對社交媒體的網絡數據進行逐一分析,跟蹤臺灣最常用的BBS論壇——PTT中青年群體關注的議題,搜集Youtube、Twitter社交媒體等網絡平臺信息,找出并主動迎合青年選民喜聞樂見的熱門話題,讓柯文哲贏得中青年世代普遍好感。在2018年臺北市長選戰(zhàn)中,柯遭遇藍綠兩黨圍堵絞殺,但其在Youtube上公布“一日幕僚”影片后,上線三日就累積逾越300萬次點閱率,最終瀏覽數超過1200多萬。柯文哲借此積蓄的強大網絡聲勢,在選舉中以3000余票的微弱優(yōu)勢驚險取勝,其中,網絡助選依舊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除柯文哲外,“時代力量”等小黨亦擅長網絡營銷?!皶r代力量”“立委”洪慈庸在“洪仲丘事件”后,以受害者家屬形象登上島內政壇,累積眾多粉絲。而洪也在選舉中,以“人氣變選票”方式扳倒尋求連任的資深國民黨“立委”。在去年“九合一”選舉中,“社民黨”出身的苗博雅也遵循類似路徑成為“政治網紅”。她在“廢死”“同性婚姻合法”等議題上擁有極高網絡聲量,首次參選就以12.48%的得票率當選臺北市議員。此外,“網紅”“呱吉”(本名邱威杰)第一次參選也成功當選臺北市議員;在屏東第一高票當選縣議員的蔣月惠,也因網絡直播街頭問政、小提琴表演以及“咬警事件”,獲得全臺關注度。
2019年1月25日,臺灣高雄市長韓國瑜(右二)參加《與雄同行》城市短片行銷大賽,并和百萬網紅合影。
三是民進黨東施效顰。隨著“北柯南韓”現象不斷升溫,向來自詡進步、懂民心、年輕支持者眾多的民進黨感到了強烈危機,民進黨視“網紅政治”為救命稻草,蔡英文、蘇貞昌等綠營要角紛紛跟進鼓噪“網紅風”。元旦以來,蔡英文不斷提高其在Facebook的帖文數,積極經營Line、Instagram等社交媒體,還宣稱要通過直播,“讓人民知道政府做了什么”,并在Facebook上密集推出“小英去哪里”等節(jié)目,與幕僚“突襲”商區(qū)店家并介紹其經濟政策,企圖以“網紅政治”手段重獲民眾的信任。新任“行政院長”蘇貞昌也要求各部門負責人在政策宣導上“更明快,要跟上網絡操作的節(jié)奏”。在Facebook平臺粉絲人數超過60萬的“交通部長”林佳龍,頻頻通過Facebook倡導一些民眾關注的話題;“勞動部長”許銘春,在召開內部會議時開直播高歌“甲你攬牢牢”(閩南語,意思為“將你抱緊緊”),表示要永遠與勞工站在一起;“國防部”也計劃在3月與“網紅”“理科太太”合作推廣臺軍野戰(zhàn)便當。盡管蔡當局賣力復制韓國瑜等“網紅政治”營銷模式,但臺灣民眾已經通過選票,明確傳遞出不滿當前兩岸關系僵持以及島內經濟停滯、分配不均等現狀的信號。蔡當局對此置若罔聞,不用實際行動改寫其執(zhí)政成績,卻幻想當“網紅”來討民眾歡心,顯然是在上演一場看似華麗卻空洞無物的“政治煙火秀”。
總的來看,臺灣“網紅政治”主要分為三種模式。一是政治人物“網紅化”,政治人物不惜通過在網絡上“賣萌”“扮丑”,試圖展現“直率淳樸”一面,以贏得民眾好感。二是政治人物通過與“網紅”合作、同臺等形式,搭知名“網紅”便車,拉抬人氣,增加曝光度,從而將“網紅”的個人粉絲與流量導入政治人物本人。三是“網紅”跨界從政,代表性人物是當選臺北市議員的“呱吉”,曾與柯文哲、韓國瑜頻繁互動的“館長”陳之漢目前也被粉絲“勸進”參選2020年“立委”。
當前,“網紅政治”現象已成為島內政壇的“顯學”,“網紅化”的政治人物,不但有其自身無法突破的發(fā)展瓶頸,也無力擺脫“政治惡斗、政策擺蕩、政商連結”等結構性問題限制,自然難以擔負臺灣“民主深化”的重任。
一是“政治網紅”易淪為“快速消耗品”。當前,臺灣整體政治生態(tài)日趨惡化,民眾飽嘗政局動蕩帶來的經濟衰退惡果,社會普遍彌漫彷徨無助、悲觀迷惘與挫折失落等消極情緒,人們對柯文哲等非傳統政治人物寄予殷切期望,期待他們能治愈臺灣社會分配不平、司法不公等政治痼疾。但是,應該清楚地看到,“政治網紅”進入已有政治體系后,倘若不能展現良好的施政、參政或議政實力,很容易被既有政治文化裹挾,其行為模式只會趨同傳統政客,落入與利益集團合作甚至媾和的窠臼,喪失支持者的普遍信任,并難以在下一次選舉中重復以往成功的經驗,最終只是曇花一現。
二是網絡支持群體流動不居?!罢尉W紅”以形象、個性等“賣點”進行自我包裝與營銷,依托龐大粉絲群體將網絡人氣轉化為現實選票,因此,保持網絡熱度、吸引網民關注、通過互動對粉絲施加影響,成為其政治資產的主要來源。但是,與政治人物相關的議題能夠創(chuàng)造的網絡流量具有“天花板”,網民在有限時間內不能無限地接收信息量。在時間、精力、接受度有限的情況下,廣大網民缺乏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認同。在“網紅”層出不窮的當下,“哪邊吸睛、哪邊有趣、哪邊比較潮,網民就會被吸引過去”,“當更新鮮、更香的花朵出現,這群蜜蜂就會轉向?!?/p>
三是加速島內政治“淺碟化”進程?!熬W紅政治”成功催生出一批擅長塑造“有趣”“搞笑”人設的政客,使民眾的注意力偏離對重要政策問題的理性思考。部分“政治網紅”吸引選民的主要“武器”不是深刻政見,而是個人炮制的充滿娛樂性質的議題。出于炒作“短線政治”的需要,他們甚至還會以簡化的語言、標語制造民眾焦慮情緒,煽動社會民粹。正如島內媒體評論指出的那樣,“網絡上所串聯的意見,大多是淺薄的、情緒化的、非理性的,讓公共政策無法被好好討論。”島內政黨、政客竭力迎合“網紅政治市場”消費邏輯,競相扮演“網紅”,認為只要在新媒體上“賣萌”“扮傻”就能博得選票的做法,顯然無助臺灣“民主深化”,只會進一步加劇其政治“淺碟化”困境。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臺灣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