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
詩人們有其偏愛,特別是那些神秘飄逝的事物。波德萊爾就曾說:“我喜愛浮云,飄過的浮云,在那邊,那些令人驚奇的浮云。”這句話我覺得放在胡弦身上尤其適用。如果熟悉其作品,就知道他的目光偏愛之所在,神思沉浸之所在。他的寫作就在遠行游歷中,因而山、河、天空、古鎮(zhèn)、卵石、金箔、一幢舊宅、一出舊戲,以及一口古鐘、一棵樹、一塊石碑等,這些生活中習見的事物和場景都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詩歌主題。
從平凡之物的流逝出發(fā),是胡弦詩歌的基本立場,作為知覺的素材,它們具有可視可觸可感的實在性,事物的零度有助于詩人情感的隱藏,避免空虛的抒情。毋庸置疑,胡弦對此的感知能力極強,但是,他的寫作并不停頓于記錄所見所感,對于塵世之物的態(tài)度,他旨在內(nèi)涵和外延,他探測的目的在于進行新的破譯,因而當它們被施以語言的魔法,一種新的認知經(jīng)驗,或者說超驗色彩就被點燃了。事實上,詩歌是我們進行時空重構(gòu)的一種方式,是我們精神尺度上的另一個故鄉(xiāng):
江水平靜,寬闊,
不愿跟隨我們一起回憶,也不愿
激發(fā)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遠去,
像另有一個需要奔赴的故鄉(xiāng)。
——《下游》
此詩充溢神秘幽遠的色彩。江水流瀉在落日下的時空中,在詩人速寫性的描寫中,混合了心理意識的投射,如同史蒂文斯所說的“無意識的一瞬”,而在那一瞬間點燃的,便是詩人潛意識的外現(xiàn)———“像另有一個需要奔赴的故鄉(xiāng)”。
如果說江水作為詩歌意象,具有靜謐、流動和瞬間的特性,那么詩人真正需要奔赴的故鄉(xiāng),或者說力圖捕捉的,是靜謐中蘊藏的神圣、流動中蘊藏的隱喻以及瞬間中蘊藏的無限。正如考古學家“透物見人,透物見史”一樣,胡弦探測平凡之物,但并不僅僅是事物的秘密,也是我們自己生存的、我們自己世界的秘密。
因而,如果說胡弦的詩歌扎根于山水自然,偏重事物描寫,毋寧說,他更偏重于由此及彼的心靈的轉(zhuǎn)義,讓內(nèi)在的意識外現(xiàn)。換言之,提供深層的寓意與啟示,是胡弦敘述的最基本或者說典型的策略。他通過使用換喻、提喻和反諷等手法,使事物擁有飛翔的翅膀,從而垂直上升。如果說,在胡弦的詩歌中有一團明晰的光焰,那么,它就是在事物零度的客體再現(xiàn)中,賦予其神奇詭異的另一重色彩,如《金箔記》一詩所說的打出更多的光。
金箔躺在紙上,比紙還薄,
像被小心捧著的液體。
平靜的箔面,輕吹一口氣,
頃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潰、破碎,
又重新斂起,并藏好的東西。
錘子擊打,據(jù)說須超過一萬次,
讓人拿不準,置換是在哪個時刻完成。
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時形成的
還有權(quán)杖、佛頭、王的臉……
長久的擊打,并不曾使金子開口說話,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們在手指和額頭閃爍,
沒有陰影,無法被信仰吮吸。
——《金箔記》
《金箔記》一詩,語勢從容沉穩(wěn),從事物本身的陳述開始,而且形態(tài)活潑,描寫生動:“平靜的箔面,輕吹一口氣/頃刻波翻浪涌?!边@是極富詩性的描繪。如果說胡弦是一個擅長冥想的詩人,那么,在生活與事物的微觀上,他也頗具造型本領。也就是說,他的作品神奇詭異,但扎根細節(jié),并不虛無縹緲。
在金箔閃現(xiàn)出極其精美的微光之后,詩人的敘述很快轉(zhuǎn)向了,擺脫了單純的現(xiàn)象描繪,而進入意識之流:
錘子擊打,據(jù)說須超過一萬次,
讓人拿不準,置換是在哪個時刻完成。
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時形成的
還有權(quán)杖、佛頭、王的臉……
金箔已成,并包裹到了面具之上,在不露聲色的敘述中,事物的形態(tài)已經(jīng)變換為“權(quán)杖、
佛頭、王的臉”,向讀者袒露了隱藏在物體內(nèi)部的外延關(guān)系:莊重,或曰怪異、駭人。這是詩篇中的一個轉(zhuǎn)折,如果說事物的形態(tài)轉(zhuǎn)換是經(jīng)過錘子的擊打,那么,洞察與激發(fā)事物內(nèi)在的隱秘關(guān)系的,是意識的折射,或曰心靈轉(zhuǎn)義。換言之,尋找出事物與心靈之間的應和關(guān)系,讓事物形象隨心靈的一觸而覺醒、延伸和放大,從而創(chuàng)造出奇特的語境,這才是詩人執(zhí)著不放的東西。
長久的擊打,并不曾使金子開口說話,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們在手指和額頭閃爍,
沒有陰影,無法被信仰吮吸。
當金箔閃現(xiàn)靈光,從物理的概念中得以解放,傾瀉而至精神的層面,于是,詩歌的語境展現(xiàn)了寓意的內(nèi)涵———一種閃爍的涌流。也就是說,詩由個別而確實,由精神而普遍。它可以寓意人生,寓意事業(yè),寓意寫作與修為,凡一切超越的進程均可加以預示。
沉醉于事物的考古,重在表現(xiàn),而不單純停留于現(xiàn)象復制,將日常與神秘交織,這正是胡弦的詩歌的力量和深度。無論是一個事物形象,還是一片風景,抽象到人性哲思的層面,是他的敘述邏輯。
當代西方敘事理論普遍認定的一個思想是:敘事是施為的而不是實陳的,是創(chuàng)造性的而非描述性的。換言之,停留在真實、現(xiàn)場與自傳的敘事,缺失與超驗的應和、與永恒的共時搏動,詩歌的想象力與穿透力將會在及物的沙土中很快枯竭。事實上,敘事向內(nèi)心傳遞的最有效手段是獨出心裁,讓真實與奇異合而為一。毋庸置疑,胡弦的詩歌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他的寫作是及物的,也是去物的,他的平凡之物在此地,也在遠方,在此一時刻的瞬間,也在歷史與人文之中,因而呈現(xiàn)更高的非個人化的時空維度,創(chuàng)造了新的語言的空中樓閣,如波德萊爾所言:你給我泥土,我把它變?yōu)辄S金。
由泥土而黃金,這顯然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就胡弦的敘述策略而言,在于將流逝的平凡之物內(nèi)在化、精神化,從而讓客觀事物走向心靈上的轉(zhuǎn)義,實現(xiàn)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的不同時空的聯(lián)結(jié),這基于超自然的直覺覺察力與想象力。
什么是超自然的直覺覺察力與想象力,在我理解中,那就是一個詩人不同于日常的異質(zhì)思維。如果借用法國詩人蘭波的一個說法,就是通靈。我一直堅信,一個詩人最大的天分在思維的異質(zhì)、異態(tài)。這些年來,在我心目中,詩之高下、庸鄙與否,是泥土、殘銅爛鐵還是黃金和鉆石,在于四個字:異質(zhì)思維。
胡弦的詩歌時有異質(zhì)展現(xiàn),讀之令人驚喜。他的很多詩給我這樣的特殊感覺,應該說,異質(zhì)異態(tài)是胡弦詩歌呈現(xiàn)的秘密之一,且以《講古的人》一詩試述之。
講古的人在爐火旁講古,
椿樹站在院子里,雪
落滿了脖子。
到春天,椿樹干枯,有人說,
那是偷聽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爐火通紅,貫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關(guān)節(jié),連刀子
也不再寒冷,進入人的心臟時,暖洋洋,
不像殺戮,倒像是在派送安樂。
少年們在雪中長大了,
春天,他們飲酒,嫖妓,進城打工,
最后,不知所終。
要等上許多年,講古的人才會說,
他的故事,一半來自師傳,另一半
來自噩夢———每到冬天他就會
變成一個死者,唯有爐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塵世。
“因為,人在世上的作為不過是
為了進入別人的夢?!彼麖娬{(diào),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會有著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紅),比如你
現(xiàn)在活著,其實在很久以前就死去過。
有個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難脫身。
但要把你講沒了,也容易?!?/p>
——《講古的人》
初讀此詩如在黑暗的夢境中漫游,因為這樣的鄉(xiāng)土詩前無古人,因而此詩一異在語境。與通常的鄉(xiāng)土詩 然不同———我是說那些設置一道溫情柵欄的很有詩意的鄉(xiāng)土詩———它以魔幻的色彩講述逝去年代的武斗暴力事件。關(guān)于故事的內(nèi)涵,在詩篇第二節(jié)有明確的傳達:刀子進入人的心臟時暖洋洋。所以在第四節(jié)中才會有這樣的闡述———講古人的故事一半來自噩夢,一個噩夢時代。而在第五節(jié)中,便有了這樣的告知———如果這樣的故事圈住你,換言之,如果你身處那樣的時代,你也很難脫身。雖然我們無法精確地推定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但顯然它陳述了一個特定的恐懼時代。
二異在敘述手法。有外敘與內(nèi)敘兩重設置,詩篇第一至三節(jié)處于同一敘述層,由敘述者承擔敘述,我們可以稱之為外敘述,或曰第一敘事,其中描述了講古的情境和環(huán)境,故事的內(nèi)涵,以及那些聽故事的人,也就是少年們長大后進城打工,各自分散不知所終。而第四、五節(jié)處于第二敘述層,屬于敘述者的轉(zhuǎn)述,因而這可以稱為內(nèi)倒敘,或曰第二敘事。在內(nèi)敘述中,講古人直接說話,擔負解釋與收場白的職能。顯然,外敘述與內(nèi)敘述的雙重設置,使敘述失去了時序的軸線。與此同時,詩人又在文本內(nèi)嵌入了兩個時間單元:一個是冬天(雪天),作為前敘;另一個是春天,作為后述。在前敘與后述兩個時間單元隨時醒來、反復穿插之中,時空場景也像蒙太奇鏡頭一樣不停切換、環(huán)繞,使詩意顯得撲朔迷離。
換言之,《講古的人》一詩,詩人在追溯既往中,通過外敘與內(nèi)敘,前敘與后敘,使敘述語境一片混沌,如同一個神秘的旋渦。
如果我們探究在這其中的寫作秘密,那么我得說,在胡弦的意識中,事物(場景)與時間,是可以隨時停頓與靜止,也可以隨時醒來的———這就是他的特殊的時空切換的意識。
事實上,對于時間與事物的存在意識,在胡弦的文本中有過多次的表達,在其帶有元詩特征的部分詩篇中我們可以得到啟發(fā)。在《古鐘》一詩中,古鐘這一事物在詩人眼里具有“懸垂、靜止、對所有流逝都不再關(guān)心”的特征,但只要有人撞鐘,加以重重一擊,它就會遽然醒來,并且那醒來的一聲特別響亮。在《老手表》一詩中,時間“寄托在某個遺落世界里的迷宮”,證明著過去的荒蕪,若不作校準,那就是拋在身后的舊時光,但只要發(fā)條一擰,它就忘記了過去的停頓,歡快地走動起來。在《過劍閣蜀道,記古柏》一詩中,“當風/ 把波浪贈予高大樹冠,感受力在那里/ 遽然醒來:一個旋渦/ 把無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p>
在這些作品中,詩人都透露了他所心馳神往的事———讓事物與時間遽然醒來,這就是他異質(zhì)的感受力與覺察力。也可以說,是他敘事的動力模式———一個時空的旋渦。在《臨江閣聽琴》一詩中,這一動態(tài)模式即由琴聲而流水,從流水而人生流逝。
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試圖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濤聲也響著———何種混合正在制造
與音樂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聲音也有聽覺,它們
參與對方,又相互聽取,
讓我想起,我也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
來到這里,像一支曲子
離開樂器獨自遠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謂經(jīng)歷,不是地域,而是時間之神秘。
現(xiàn)在,稍稍凝神,就能聽到琴聲中那些
從我們內(nèi)心取走的東西。
樂聲中,江水的舊軀體仍容易激動,仍有
數(shù)不清的旋渦寄存其中,用以
取悅的旋轉(zhuǎn)輕盈如初,而那懷抱里,
秘密、復雜的愛,隨樂聲翻滾,
又看不見,想抱緊它們,
一直以來都艱難萬分。
——《臨江閣聽琴》
這個詩歌詩題古典,但應當注意的是,如果由此認為這是山水田園詩風的特性,那是淺表層次的理解,因為詩人所呈現(xiàn)的自然環(huán)境,與其說是存在的自然環(huán)境,毋寧說是被感覺化的背景:
讓我想起,我也是從一個很遠的地方
來到這里,像一支曲子
離開樂器獨自遠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謂經(jīng)歷,不是地域,而是時間之神秘。
“像一支曲子,離開樂器獨自遠行”,在時間的神秘中,人生遠行的記憶遽然醒來,于是,詩歌的敘述演進發(fā)生了轉(zhuǎn)向,脫離了聽琴這一事件,轉(zhuǎn)入非對象化的心理時空,聯(lián)想到了內(nèi)心所消失的東西,人與現(xiàn)實的矛盾。最后,在內(nèi)心的旋渦中,詩人讓自己成了一個獨白者,帶著少許不安與孤獨:“想抱緊它們,一直以來都艱難萬分?!?/p>
詩人的天稟在突破樊籬,釋放靈魂。一個靈魂僵化的人無以言詩,任何寫作的教條也只能毀滅詩歌。如果說一個人被賜予了詩歌的天賦,異質(zhì)思維的超群是決定性的。想一想在與鄉(xiāng)村關(guān)聯(lián)的詩歌作品中,在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中,有過幾個《講古的人》那樣的具有現(xiàn)代性的作品?這樣真正從鄉(xiāng)村的地質(zhì)巖層下面閃出的電光十分罕見,從這一角度已經(jīng)足以說明異質(zhì)異態(tài)的重要,事實上,也只有保持異質(zhì)思維,才能洞見事物的活潑、覺察世界遽然醒來并將之進行豐富多彩的轉(zhuǎn)義和提喻,才能給我們帶來新的閱讀經(jīng)驗。如果寫作真有什么秘密的話,那么,這就是秘密。
應該說,異質(zhì)思維是具有現(xiàn)代性的優(yōu)秀詩人們的普遍特質(zhì),不論在中國還是西方世界。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說詩人是一個民族最細微的精神感受者。而如果環(huán)繞我們的世界并非理想之地,如果這個世界幸福少而不幸多,那么,基于混亂與苦難的感受,怪異就是美學定義之所在,如波德萊爾說:“從丑陋中喚醒一種新的魔力,對我乃是愉快的事情?!币踩绨蕴厮裕骸拔乙靡话褖m土來向你展示恐懼?!?/p>
在胡弦詩作中,不安、孤獨與怪異的意識也時有顯現(xiàn),在這方面,有其獨特的探索。可以說,他的詩歌具有很強的精神刻畫,他在精神刻畫的版圖上有兩個層面:第一是如前所述,語境上的想象與幻境的性質(zhì);第二個特質(zhì)是追問時代與人性,展示存在的幽暗意識。《春風斬》《某園,聞古樂》等詩作就是這樣的代表。
河谷伸展。小學校的旗子
噼啪作響。
有座小寺,聽說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樹樁孤獨,
石頭里,住著一直無法返鄉(xiāng)的人。
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動,西部多么安靜。仿佛
能聽見地球軸心的吱嘎聲。
風越來越大,萬物變輕,
這漫游的風,帶著鷹隼、沙礫、碎花瓣、
歌謠的住址和前程。
風吹著高原小鎮(zhèn)的心。
春來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著磨亮的斧子。
——《春風斬》
置身于中國西部,在自然的奇異風景中,在陌生的人文印象上,就一個旅行者的視角,它不缺少美麗的色彩,因而,我們讀到的西部詩歌,美化生活或美化荒涼與孤獨的修辭風格是常見的范式,但也是固陋陳腐的寫作風格。而胡弦卻大異其趣,《春風斬》一詩滲透著神秘與驚悚之感,乍一讀不可思議,細一想它才是令人信服的,它傳導的信息更加豐富,獨具追問存在的意識。
這個詩歌的敘述層次,極為清晰。第一、二段落,是自然場景的靜態(tài)勾勒,胡弦并未完全擯棄白描寫實,但又在其中摻雜人性之思,因而在寂靜空曠的自然描寫中交響著孤苦無依的人生與世事。昨夜走失的小寺、石頭里住著的無法返鄉(xiāng)的人、仿佛地球軸心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的吱嘎聲,筆調(diào)近乎神秘,讓讀者嗅到了一絲宿命之感。第三段落的描繪,由靜止而趨于動態(tài),描寫飛逝之物,展示了光陰的流逝,也展示了萬物無根的感覺,一種迷失于廣大時空之感。第四段落由流逝進而轉(zhuǎn)入生存困境的刻畫,凸現(xiàn)了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矛盾,別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春來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著磨亮的斧子。
這兩行詩給人以電流一觸的驚異感,它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的,它意味深長,提示了命運的殘酷,壓縮著生存的全部重力。也許,對于《春風斬》一詩,有人會驚異于敘事的反常,或者說“野蠻”,但是,如果想一想,一個在那樣生存背景下成長的人,其發(fā)展道路上將面對巨大的現(xiàn)實障礙,“斧子”這樣的字眼,你就不會覺得言過其實。
所以,這是神來之筆,化腐朽為神奇,是一個詩人真正的藝術(shù)準確,它具有更深地切入現(xiàn)實幽微的質(zhì)地?!洞猴L斬》一詩之所以異乎常思,之所以惶惑而絕望,乃是在自然的開闊中,詩人體會到了附著于荒涼之中的生存狀態(tài):貧窮與孤獨,從而引發(fā)內(nèi)心的人道思考。
人生乃奇跡不言而喻,但是,如果現(xiàn)實的晦暗散布在人生中,貧瘠的世界給我們以深淵之感,那么,這樣的深淵也必然在我們的意識中投下它的影子,并進而在我們語言的回音室之中。因而無法否定,如果詩歌出于靈魂與心智,那么它必然是追問存在的藝術(shù)。在中國當下的詩人中,胡弦可以說是極具存在追問意識的詩人,其敏銳的瞬間感覺力,其洞幽察微的沉思,使其作品更具穿透力,也呈現(xiàn)深刻的氣象。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細雨。
開滿牡丹的廳堂,
曾是家廟、大雜院、會所,現(xiàn)在
是個演奏古樂的大園子。
——腐朽的木柱上,龍
攀緣而上,尾巴尚在人間,頭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嘗試著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聲迫切,木頭有股克制的苦味。
——爭斗從未停止。
歇場的間隙,有人談起盤踞在情節(jié)中的
高潮和腥氣。劇中人和那些
偉大的樂師,
已死于口唇,或某個隱忍的低音……
當演奏重新開始,
一聲鼓響,是偈語在關(guān)門。
——《某園,聞古樂》
《某園,聞古樂》一詩寫一個沒落的大園子,詩人踏入廳堂,他聽到的是琴聲,而聯(lián)想到的是往昔,那被遺忘的家廟、大雜院、會所以及假山突然復活了,于是在滄桑之感中,兩行詩句從空白之處、在現(xiàn)在與往昔的混合中突兀而來: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細雨。
胡弦是一個把語言的無窮潛能作為最大追求的詩人,這兩行詩語極富隱秘性,也極具震撼力,它構(gòu)成了一種總和,關(guān)乎一代人的處境和命運。在往昔,與這一大園子絢麗場景對應的,是一個家族主人巨石般的雄心和細雨般的苦心經(jīng)營。然而,在時間的推移中,昨日的世界已不在場,被歲月這位神通廣大的魔術(shù)師化為輕煙。在剩下的一切中,最具歷史的反光性質(zhì)的,是木柱上尚攀緣著的一條龍:
——腐朽的木柱上,龍
攀緣而上,尾巴尚在人間,頭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嘗試著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這一段的描繪寒氣逼人,直射歷史隱秘的角落,間接曲折地傳達了一個時代的劇烈變異,“它嘗試著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一個大家族的命運以隱喻的方式或者說變形的模式凸現(xiàn)了出來。在這里,我想說,龍這一個意象的選擇出人意料,奇詭幽冷,異想天開,而又極具象征與濃縮的意味,顯示了詩人極其強大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劇中人和那些
偉大的樂師,
已死于口唇,或某個隱忍的低音……
在一個不復存在的世界里,那些舊時代中的劇中人、往昔的低音,在政權(quán)更迭、世事變遷之后,都已“死于口唇”,浮光掠影一般轉(zhuǎn)瞬即逝。最后,在沉靜的語調(diào)中,詩意伸展的是穿透現(xiàn)實、歷史與人性的啟示之音:
當演奏重新開始,
一聲鼓響,是偈語在關(guān)門。
一聲震響如偈語,當演奏繼續(xù),我們被鼓聲的喧嘩淹沒,也被某種存在主義式的漠然之感所吞沒。這一詩篇以聞古樂始,以聞古樂終,帶著挽歌的氣息。在古樂的閃光中,時間已經(jīng)凈化一切,而那古樂與時間所凈化的,就是逝去的生命,逝去的事物,逝去的美好與不幸,也可以說,那就是逝去的中國往事。
詩歌之境,按王國維所言有寫實與理想二派,又說大詩人所作必合乎自然又鄰于理想,兩者實際上難以分辨。我想,這應該正是胡弦所追求的。他的作品傾向于自然的具體性,能夠抓住事物的秘密,而在加以統(tǒng)覺與智能的轉(zhuǎn)義和提喻之后,筆端所展現(xiàn)的創(chuàng)造又別開奇境。在《龍門石窟》一詩里即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這種實踐。
頑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間,刀斧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伊水湯湯,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對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
低語,
還有咬牙切齒。
“一樣的刀斧,一直分屬于不同的種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間是倒影
和石頭的碎裂聲。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斷手、缺腿、
無頭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無路的人。
——《龍門石窟》
此詩在冷峻的敘述中,頗具雄渾、粗獷的氣息,還有一種激烈、緊張的感覺,一讀之后,印象至深。它明暗分明,詩中的物象世界是人與佛,一為塵世,一為歷史文化元素,詩歌的敘述線路建立在人與佛,也即暴力與文明的對立因素之中。
頑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間,刀斧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胡弦起筆不凡,每每使人一奇,此詩也然?!邦B石成佛,需刀砍斧斫”,以萬物有靈的通感,賦予本無生命感覺的石佛以血肉和靈魂,給人以神秘的超現(xiàn)實的光亮。而隨之而來的有“香火”的膜拜,也有刀斧的“咬牙切齒”,展示出現(xiàn)代世界的迷失與狂亂。
手持利刃者,在斷手、缺腿、
無頭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無路的人。
事實上,《龍門石窟》一詩彌漫夢魘色彩,但也帶有塵世的黯然,人來到這個世界之中,就在困境之中,無論是佛前下跪的人,還是手持利刃者,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尺度———存在的恐懼。這恐懼帶有反諷意味,回響著現(xiàn)代世界異化的無奈的本質(zhì)。
此詩語境的張力,對立和沖突的建構(gòu),基于歷史在場的隱含,龍門石窟佛像的殘損,暗示了歷史性的過去,一個非理性的扭曲時期,從而關(guān)聯(lián)歷史的反思———當征服性的暴力意志強加于一切,人類文化遺產(chǎn)化為烏有,人性的毀滅也將與之俱隨,無可避免。但在心驚之余,它也隱隱泛現(xiàn)一道溫暖的光芒———寬恕與悲憫的宗教體驗。無論佛與人之間,還是人與人之間,只有傳遞寬恕,世界才能長存。
艾略特說:“偉大的詩人在寫他自己的時候就是在寫他的時代?!碑斣娙说臄⑹鲎呦驓v史沉淀的深層結(jié)構(gòu),事物的在場就獲得了與歷史的同構(gòu)。從這個意義上,胡弦的書寫也在建立他自己的理想寓言,他的不少詩歌如《丹江引》等以與歷史同構(gòu)的質(zhì)地而著稱,旨在讓詩歌進入一個視野更高、語境深邃、近于理想的領域。如果借用胡弦自己在《晚讀西域史》一詩中的話說,就是:“你翻一頁,它就跨過一個國度?!?/p>
河流之用,在于沖決,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嶺出。
——你知道,許多事都發(fā)生在
江山被動過手腳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會陪伴我們,在灘、塬、坪之間
迂回一番,又遁入峽谷,只把
某些片段遺棄在人間。
丙申春,過龍駒寨,見桃花如火;
過竹林關(guān),陣陣疾風
曾為上氣不接下氣的王朝續(xù)命。
春風皓首,怒水無常,光陰隱秘的縫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將,上斷頭臺。
而危崖古驛船幫家國都像是
從不顧一切的滾動中,車裂而出之物。
戲臺上,水袖忽長忽短,
盲目的力量從未恢復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為腔,
在楚為戲,遇巨石攔路則還原為
無板無眼的一通怒吼。
——《丹江引》
丹江由秦入楚,流程漫長,《丹江引》一詩的中心場景,應該在秦嶺南麓的丹江兩岸,因為詩篇前半部分為置身現(xiàn)場的描繪,記錄了漫游中的自然風光,記錄了造訪的小鎮(zhèn)、桃花與竹林。也許,正是在那里,邊貿(mào)重鎮(zhèn)的險峻與歷史遺存,觸發(fā)了詩人的敘述動機。
此詩起句“河流之用,在于沖決”帶有獨有的力量,具有全詩定調(diào)的意義。在沖決般的語速中,轉(zhuǎn)承跌宕起伏,在朝著終局遞進的過程中,敘述由微而巨,氣象越來越大,特別是下半部分的語境,一轉(zhuǎn)而為歷史長河中的鳥瞰視野:
春風皓首,怒水無常,光陰隱秘的縫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將,上斷頭臺。
而危崖古驛船幫家國都像是
從不顧一切的滾動中,車裂而出之物。
不言自明,此時詩歌的敘述,已超越現(xiàn)實觀察,歷史出場了。當筆調(diào)疊加了歷史的形態(tài),語境漸趨向深邃。亡命天涯、封侯拜將、斷頭臺、車裂等封建王朝國家控制符號的書寫極具玄秘色彩,曲隱地傳達了遼遠的歷史變遷與生存的苦澀。事實上,此時丹江的流動,已近乎歷史的傳記了。在這一部傳記中,回溯社會進程的推移,秩序改變的動蕩,詩人對之進行了寓言化的綜合:一如戲臺上的演出,“盲目的力量從未恢復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為腔,
在楚為戲,遇巨石攔路則還原為
無板無眼的一通怒吼。
當歷史退場,凝視回歸,描寫的重心轉(zhuǎn)回丹江,此時詩人已經(jīng)一變而為傾聽者。我得說,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他是言說家、觀察家,也真應該是一個傾聽者。在這里,胡弦在視聽融合中充分展現(xiàn)了對于自然、歷史與人文的修辭整合能力:一條“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為腔,在楚為戲”。這一鮮活的隱喻,這一人格化的敘說,具有高度的詩性統(tǒng)覺智慧,強大到足以容納整個世界,強大到足以讓整個世界一剎那間停頓在那“無板無眼的一通怒吼”中。因而這一詩節(jié)的敘述真是值得鼓掌,在傾聽自然的混沌的聲音的同時,也傳遞了靈魂的粗糲的悲音,讀之令人想起杜詩“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沉郁之境。
綜上所述,我們已經(jīng)可以覺察到胡弦詩歌的基本特色,他的目光是謙遜的、隱逸的,詩意清澈凝重,不乏粗獷。他的物象平凡、日常,而引喻深廣,時空流動。他的語言領地幽微怪異,時有突發(fā)式的令人震驚或深省的精致警語。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敘述具有時代與存在、歷史與人文的總和的特征。也就是胡弦自己說的:“考山水,辨人世,為天地立心。”因而親密自然但從不單純。換言之,讀胡弦的詩,我的感覺是,你得準備好自己的智力,他的詩歌不在自我專注的世界,不在生活插曲的孤立抒情中,而是提示我們:生活中的平凡事物,經(jīng)由智性洞察,可以構(gòu)筑何其深邃的時空,可以打出多大的光亮,這是他的詩歌在當代中國所樹立的最重要標志。
可以說,胡弦有著自己向前邁進的確信的道路,有其自己的詩意的國土,其詩藝的深邃有目共睹,這些年來其作品數(shù)量眾多,語境闊大,具有無限的精神變量,讀之令人欣喜與欽佩。誰都知道,每一首好詩在筆下出現(xiàn)都是一件大樂事,但它們不是一揮而就的,事實上,一揮而就的情況很少。好詩出現(xiàn)在生活的沉淀中,在詩藝的不斷探索與冒險中,長期以來,胡弦正是這樣一個孤寂的探礦人。我相信,真正的詩歌,永遠只會出現(xiàn)在以詩為存在、以詩為世界的人的筆下。在寫這篇文章時,我想起多年前在南京,胡弦告訴我的一個寫作秘密:有一天,他突然頓悟我思故我在,所有事物形態(tài)本質(zhì)上都是一個靜點,而在這個靜點上,自我的冥想可以無窮。我想,對于一個詩人而言,如果存在一個靜點,那么,它就是詩人內(nèi)心一面奇妙的魔鏡,也可以說是統(tǒng)覺智慧———對于存在與理想的精神實質(zhì)有其清醒的理解和精確的把握。唯有如此,我們才得以在靜點上進行靜靜的勘察與深掘,從一切偉大的詩歌中我們都能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它們都出于這樣獨到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