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昊宇
寒假里總不免與昔日好友相聚,酒足飯飽后的席間,一年才能見上一面的人們放松愜意地敘著話。我歪在餐廳窗邊,盯著一株光禿禿的楊樹兀自出神。一片歡快的嘈雜中,只聽到一位老同學(xué)輕咳兩聲揚起嗓門,半調(diào)侃半認(rèn)真地感慨道:“年味可真是越來越淡了啊?!边@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并不引人注意,很快便被另一陣喧鬧淹沒了,毫無蹤跡可尋。說來奇怪,這樣的話近幾年是聽?wèi)T的,對此我也總是一笑而過不置可否,但這一次朋友問偶然的談笑卻似乎有些特別,引起我一連串思維的連鎖反應(yīng)。
所謂“年味”,嚴(yán)謹(jǐn)些來解釋,不如說是“過年的氛圍”。當(dāng)想起過年,首先想起的自然是一片絢爛溫暖的紅色。這樣的紅色獨屬于中國的冬天,在世界上任何一處別的角落都找不到,即使是唐人街里張揚鋪排的裝飾也少了一份形神,因缺少華夏土壤的滋養(yǎng)顯得“不接地氣”。新年是由嶄新的對聯(lián)福字、濃油赤醬的家常好菜和親人好友的團圓之心組成的,這些都是紅色的。小時候過年熱鬧隆重,甚至在奶奶的教導(dǎo)下添了些一板一眼的規(guī)矩,臘月初八要煮上一鍋熱騰騰的臘八粥,先擱銀杏再放紅豆,最后得記得撒上花生碎;臘月二十四是撣塵掃房子的日子,大人小孩齊幫忙,屋子里里里外外都要整潔明亮;大年三十闔家團圓,在外奔波打拼的親人們聚少離多,在這一晚無論如何都要回到溫馨的故鄉(xiāng)餐桌,桌上那條魚是不能動筷子的。萬物皆有其時,親善禮讓不逾矩,這是中國人的“儀式感”。
一年又一年,商場廣播里劉德華天王依然歡歡喜喜地唱著“恭喜你發(fā)財”,春晚也依然少不了李谷一老師清脆的歌聲為《難忘今宵》注入靈魂??墒菑氖裁磿r候開始,“年味”逐漸變得淡了呢?難道我們該責(zé)怪日新月異的科技進(jìn)步?街邊擺攤賣年貨的小販們似乎越來越難以尋覓,人頭攢動的春運售票廳也變得空蕩。年夜飯從親手做的一桌家常菜變成了酒店里標(biāo)準(zhǔn)化的一席佳肴,菜總是吃不完的,酒店的盤子碟子卻要不厭其煩地?fù)Q上好幾次。這是一個足不出戶動動手指就能品嘗美食、購買年貨、訂到火車票的時代,我們節(jié)省了無數(shù)時間,卻也失去了許多與世界溝通交感、創(chuàng)造珍貴記憶的機會。
記得幾年前熱播的《舌尖上的中國》描述一日三餐時有一段很好的解說詞:“總有一種味道,以其獨有的方式,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著我們,認(rèn)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來處?!蓖瑯拥?,“年”也是一個獨特的象征性的符號,在這片土地上的十四億人都因這個符號奔忙著、熱切著。流連異鄉(xiāng)的游子可以嘗濃淡各異的酒,趟深淺不同的河,卻最抵擋不住過年時家鄉(xiāng)的一盞冬日暖燈。博爾赫斯說歲月是水,撈不起來,時間的新陳代謝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不斷將我們改造成全然不同的自我。辭舊迎新的年就是見證成長蛻變的一座里程碑,撫慰人生逆旅的一處加油站;鋪開時光的坐標(biāo)軸,“過年”兩個字總能幫助我們快速找到自己不同階段的位置。越來越快的生活節(jié)奏里,“小確幸”的慢生活被越來越多人推崇,但只有在過年的這幾日里,一切恣意的揮灑和歡笑,一切暫時的停滯不前都被默許,會有一雙慈愛包容的眼睛注視著那個大廈寫字樓里的疲憊靈魂:“過年啦,快歇一歇吧?!?/p>
時隔半年從海外歸來,再次走進(jìn)奶奶家的小閣樓,奶奶依舊守在這里,守著一鍋熬給兒女們的臘八粥。恍惚間我仿佛看見了十幾年前,也是這座小閣樓,也是這鍋臘八粥,我穿著過年買的新衣,蹦蹦跳跳在廚房里幫忙,其實只是一味地添著亂,奶奶便打發(fā)我去貼上對聯(lián)和福字,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為什么福字要倒著貼,只想著完成任務(wù)后就能吃到一顆最甜的蜜棗,博個新年的好彩頭。或許一切確實都沒有變,對聯(lián)福字依舊會是嶄新的,家常好菜依舊可口,親朋好友們依舊團團圍坐在一起高舉起歡樂的酒杯。在這碗熟悉的臘八粥里,我終于明白,“年味”的濃或淡并不在于我們?nèi)绾钨I年貨如何訂火車票,而是在于我們是否始終惦記著買年貨,始終牽掛著回家,始終銘記著這份儀式感。“年味”其實從不曾離我們遠(yuǎn)去,“年”這片溫暖的紅色里,永遠(yuǎn)會有每個人的避風(fēng)港和加油站,讓我們能在親愛之人身旁心安理得地多停留一會兒,瞇著眼伸個懶腰,然后把過去的自己留在大雪紛飛里,帶著充沛的能量踏上前方春意盎然的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