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進入冬天里的村莊,三個老人靠在墻根曬太陽,抽旱煙,諞閑話,孩子們抓螞蟻。旋風旋起來的塵土,包圍著村口。鄉(xiāng)親們聚集在一起打牌,看熱鬧。
也許,一個人出走后,并不能再順利地返回故鄉(xiāng)。仰望大山,曾經的草甸長滿了密林,看不見彎曲的小路,黃土路被水泥澆筑,兩邊的大樹被砍伐,太陽照著曠野,山坡上深茂的草木和新發(fā)的幼葉熠熠閃爍。白云住在村莊上空,飄過收留我們童年的窯洞,那截長著杏樹的土坎也不見了,新房子矗滿臨路的田野,山頂?shù)乃聫R旁,架著三座銀光耀眼的鐵塔,似乎在提醒回家的人:野草在向風打聽你的下落。
斜著身穿進密實的荒草里,像走進古老的戰(zhàn)場、廢棄的莊園,最后看見的是丟在坎邊的幾口鐵鍋,還有杠頭、篙、?;\頭、風箱等沒用的物件,望著它,感覺曾經熟稔的生活都已就此斷氣。孩子們用蒿草棍,在炒熟面一般的塵土上寫下“大地”兩個字,又用青青的麥苗拼成“天空”。
大山里的村莊,曾經靠山吃山,有兩樣可以變錢的資源,一樣是叫“花土”的東西,十幾年前生產隊賣給了城里的水泥廠;另一樣是山上的石頭,簸箕坡已被炸掉了半塊臉,沒日沒夜地開山炸石,把粉碎的石子,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了高速公路工地,現(xiàn)在只剩下堆積于村莊之上的碎渣粉末,長不出草來。估計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村莊和村莊里的人們,為交通建設為顧全大局所做出的貢獻、讓步和犧牲。
村莊的水塘已經干枯,沒有了成群的魚。除了每年的山洪,再沒有清澈而晶瑩的溪水長流。村后面的農田看起來久未耕作。麥田里沒有人,幾壟油菜長勢不齊,一些開花了,一些還在抽薹,顯然是平時務作不夠。設在村口的商店倒閉很久了,搭在店門口供人歇息的雨棚,在30年前的夏天擺著西瓜,在冬天支著火爐。這個不起眼的角落,曾是周邊十里八村上山下山的人們歇腳的地方。路過的人認不認識都攀親帶故,大舅也罷,二舅也罷,拜大也罷,說不上幾句話,就都是親戚。暖暖的燒茶罐,你一杯,我一杯,人和人親近著哩。而現(xiàn)在人們趕集不走這彎路了,坐車從后面的公路上山。
讀書識字的村里人和??次⑿诺哪贻p人,整日地坐在村頭、樹下玩手機。
黑炭把扁擔丟在水泉,往遲黃晚枯的夏家灣梁上爬去。他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事,不是給水缸里擔滿水,不是去秋風里掃落葉,而是必須放下手頭的活,莊重而又肅穆地目送每天的太陽,親眼望著它緩緩從黨溝跌落。
灶膛里的火在笑,柴禾笑就有遠客來。我佇在灶房里看火、添柴、透灰,讓火心空著,讓火焰燃得更亮,讓火苗在鍋底跳躍。鐵鍋里的水沸成花,似乎在等父母從山地回來,等祖母包完滿案的扁食,等游遍全村吃麥穗吃草芽吃飽回來的雞群蹣跚入柴門,等太陽和炊煙當空,等糧食曬在場院,等小牛犢在老黃牛之前沖進圈里。坐在灶房等,坐在門墩上等,靠在院墻上等,跑到村口等,等到麥割了,玉米種上了,客也不一定來。
坐擁山梁的藍色板房,是打工回來的方正修建的養(yǎng)殖場。他20年前在鎮(zhèn)上組建戲班子,唱戲打鼓開飯莊,當工頭,把鄉(xiāng)親們用大班車接到天水擠火車,領到新疆拾棉花,到山西挖煤,算是一個闖蕩過“江湖”的“大俠”。他回到村莊里,實在從土地里找不出養(yǎng)活人的出路,便在山坡上打井,把井水拿到縣城的疾控中心化驗,得知水質安全后,叫來一群人就開始搭起了養(yǎng)殖萬只蛋雞的雞舍,他每天住在山上,按時給雞喂食,清理糞便,每天按時收雞蛋,每隔三五天往城里送一次雞蛋,一個月的收入減過雞苗、飼料等花費,能落4000多元,旺季的時候也雇幾個村里人干活,它成為村莊歷史上的第一個企業(yè),意義本身很大。
凝望山巒,早年的鐮刀和不斷開進田野的收割機,將收割一切。耳際的風,還在提醒我回頭,催促我到即將斷流的河邊去打撈更加重要的記憶,那些密密的樹,混亂地崛起的幢幢小樓。
伙伴永順,在和我們童年的玩耍里,從來就沒有跟上過隊伍,他穿梭在廟會上,經過大隊部的場院,走出村口,穿過車站,斜著身體。幾十年來千千萬萬雙異樣的目光,像看一個外星人,像看遠道而來腰纏皮包進村的貨郎客。永順暗自尋找過自己為什么變“丑”的原因,但他一遍遍挖出的是比泥巴還粘稠的痛苦。他曾寄希望于自己學醫(yī)后,治好他偏著的脖頸。但當他知道,這種別扭的彎曲,與人的神經系統(tǒng)有關后,才深知治療是不可能的事。
還記得永順從醫(yī)院回來后,就走不穩(wěn)路了,他坐在宕溝,用石頭在水面上打水花,歪著頭注視著那些被風吹光樹葉的樹林。夕陽照著他的身影,照暖奶奶叫他回家的土路。他們祖孫二人,一老—瘸,一前一后,走在去水泉的黃土路上。
叔本華說:人最根本的欲求是生命,最大的敵人是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懼。好在命運并沒有在魔鬼走過的路上關住所有的窗戶。永順并未被命運打垮,他現(xiàn)在是小鎮(zhèn)有名的電視機收音機手機修理高手,生活幸福。漂亮的啞巴媳婦,靈巧又麻利。這是他打小被送給城里人家的弟弟給他托人說的親事。他的家電修理鋪生意很好,還順便辦起了互聯(lián)網業(yè)務,復印,打印照片,還有下載歌曲,收發(fā)電子郵件,而這些業(yè)務,門口赫然寫的是“免費”。
說實話,這些年很少遇到像他這么開懷的人,干凈的心。多少次站在街角,遠望他做生意,忽然會感覺自己的無能與渺小,從城市混來一身浮躁的人,已經不配與他為朋。鄉(xiāng)親們找他寄存糧食、山貨,他樂呵呵地發(fā)煙點火。我知道,這是一個人靈魂的熱情。
在那所被撤并的鄉(xiāng)村小學門口路過,依稀聽見朗朗的讀書聲,想起永順在課堂上被提問的情景。厚實的生活呀,告訴人千萬不要去跪著祈求心愿的實現(xiàn)。這熟悉的街角,空洞的戲樓,灰白的操場,烙鍋盔的炭火,這些都是不死的,數(shù)十年在心里一直是舊模樣,即使樹干枯,人老去,但跑過的土路、土坎、土房,必將保存為永遠鮮活的記憶。
從中學穿過街道,經過郵局,朝車站順河風下去,越過淺橋之下被陽光照亮分外晶瑩的雙河,岸邊散發(fā)出河水與菖蒲、霍香郁郁的馨香。
在一頭毛驢面前,眺望四下寂然的村落。小鎮(zhèn)人遠遠沒有想到,叫賀倉平的農民,躬身在泥土地里,通過自學研發(fā),發(fā)明了簡易山地覆膜機,獲得了國家知識產權的專利。他來到縣政府找縣長,申請辦廠的資金。太陽投射在村莊的樹冠上、屋瓦上,恰如投進大地的懷抱。什么樣的困境,都不能剝奪一個人追逐夢想的征程。
光陰流逝的速度讓人心慌,世間絕沒有永遠而完美的事,那墻角火塘里的火柴棍,絕點不亮另一片耳房里的油燈,但院外的風終會吹亮火盆里的火苗。
昆侖山寺的鐘聲在響,沉醉在煙雨迷濛的盡頭。在睡夢中沿著熟悉的道路過橋,并在那兒給漂泊的漫游徹底畫上句號,不管前方還遇到多少黑夜與魔鬼,誰都不要停步,誰都不要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