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簡介:魔尊身份有何用,他遵守不了諾言,連心愛之人都保護(hù)不了,不如舍了那些前程過往,連同自己一起埋葬,于地下安眠。
1
“看,老沈家那瘋丫頭又發(fā)瘋了!”
“魚,魚,別偷我家的魚,你這個怪物!”
在路人的圍觀下,同村丁家的二柱扛著鋤頭追了我整整半個村。我握著還活泛著的魚,邊跑邊回頭對他做鬼臉:“不就拿你一條魚嗎?看你這小氣勁兒!”
“你是拿一條魚嗎?”二柱罵罵咧咧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隱約帶著哭腔,“你生生咬死我家多少條魚了?沈雙七,你這個怪物,妖胎……”
我靠墻不滿地嘟嘴,確認(rèn)把他甩開后,才另外繞開路回到了自己家的茅屋。
我下意識地把魚拿到嘴邊,魚鮮混著水草的濕氣傳入鼻腔,擺動的尾鰭掃了我滿臉?biāo)?。我迅速把魚扔到一旁的砧板上,三兩下將它敲暈、放血、刮鱗、切段,往剛從屋內(nèi)走出來的少女面前一端,道:“獨(dú)門秘制鮮魚片,不嘗嘗嗎?”
“拿遠(yuǎn)一點(diǎn)兒,錦綠體弱,沾不得葷腥?!?/p>
還沒等我碰到對方,我的腰就被一柄劍鞘隔住了。來人手持長劍,腰間扎著整齊的銀灰色紋帶,愈加襯得身條周正,俊朗的眉宇間積著壓迫之氣。我抬頭時對上他淡淡的、不耐煩的眼神,嘴角不禁一抖。
真俊,真好看。
別說我沒出息,山野村姑沒見過什么世面,這么近的距離,換成誰都沒出息。
“別這么兇啊。”少女輕巧地移開劍柄,娉娉婷婷地走到我跟前,禮貌性地掩住鼻子輕聞了一下,溫婉地笑道,“謝謝你呀七七,我跟澄哥哥要去山上采草藥,這魚看著挺新鮮的,等晚飯時我們再一起吃吧?!?/p>
我訕訕地放下手,也對,京城里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怎會吃得慣生冷。
這個靈秀動人的大小姐是當(dāng)朝安德侯的獨(dú)生女,名喚宋錦綠。她打小師從太醫(yī)院院判吳修,是他唯一的嫡傳弟子,平日得空時會身體力行地跑到各地求尋珍貴藥草。她是幾日前才到百望山的,聽聞百望山珍稀藥材、靈禽走獸眾多,便想前來尋就,因此下榻至我山下村,機(jī)緣巧合成了我家的房客。
一起來的美男子叫宋澄,聽大小姐說,宋澄是她的護(hù)衛(wèi),跟來保護(hù)她安全的。她沒多說別的,但就我看,他倆的關(guān)系也不太像是簡單的小姐和護(hù)衛(wèi)。
兩人走后,風(fēng)卷著幾片搖曳的樹葉,簌簌落在砧板上。
我對著那堆摻雜血絲的鮮魚片默默地看了會兒,直接用手抓著吃了起來,腦海里卻莫名閃過宋澄淡淡的、厭惡的眼神和二柱撕心裂肺的辱罵——怪物!妖胎!
手中咬了一半的鮮魚“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舌尖還殘存著血腥和鮮味,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沒來由地心酸。也怪不得二柱罵我,全村上下都在背地里議論我,雖然他們不明說,但我知道。有時候甚至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為什么我從小就對一些摻雜生血的東西感興趣——比如二柱家的魚,甚至是新鮮的畜肉,都比做熟的食物更對我的口味。
聽人說我出生前異象叢生,我娘難產(chǎn)去世,生我花了整整五個時辰。
適時屋外乍現(xiàn)大片血色紅光,俗話說得好,血光引災(zāi),是大不吉。何況我長到快滿十八歲,著實(shí)跟村里其他姑娘有些不同,瘦弱纖細(xì)卻力大如牛,喜好生冷卻從不生病。
要不是有接生婆證明我的確是從我娘肚子里出來的,我大概早就被當(dāng)成妖邪處理了。
2
我還是把剩下的大半條魚燉了。
大小姐和護(hù)衛(wèi)沒按時回來,我坐在飯桌前等得快睡著了,大小姐才趔趄著跨進(jìn)門檻,臉上依稀有淚痕,素白干凈的裙裾也變得臟兮兮的,她的聲音急促:“七七,你快,快去幫幫澄哥哥?!彼辜钡卮鴼猓雌饋硐袷桥芰撕芫?,“他受傷了!”
聽大小姐說,他們上山?jīng)]多久,宋澄就不小心踩到了捕獸夾,整條腿都動彈不得,輕輕一碰還會流很多血。
等我順著大小姐沿路做的標(biāo)記找到宋澄時,恰好聽見他藏在風(fēng)里的細(xì)微呻吟聲。
“喂!”我瞇了瞇眼,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錦綠沒事吧?”
這種時候還在擔(dān)心他家的大小姐,我挺感動的:“放心吧,在家吃魚呢!”
“……過來,”他大概是認(rèn)出了我,嘆了口氣,“我動不了了。”
我強(qiáng)忍住想笑話他的沖動,抿著嘴拿出事先準(zhǔn)備的工具,麻利地撬開夾子,安慰道:“沒事,沒事啊。山上的捕獸夾都設(shè)得很雞賊,你虧在經(jīng)驗不足?!?/p>
宋澄疼得“嘶”了一聲。我又補(bǔ)充道:“這種夾子很特殊,不借助工具是掙脫不開的,而且越掙脫,受傷會越嚴(yán)重?!?/p>
我把放在一邊的燈籠提過來,發(fā)現(xiàn)他整條右小腿都被鮮血染紅了。
我認(rèn)命地翻了翻眼睛,把燈籠硬塞到他手里,拍拍膝蓋,手往背上一指:“上來吧?!?/p>
宋澄很明顯地愣了下:“干什么?”
“你覺得你現(xiàn)在這樣,還能下山嗎?”
燈籠微弱的光芒映在宋澄完美的側(cè)臉上,他嘴角揚(yáng)了揚(yáng),又露出了先前那種淡漠而嘲諷的表情,即使沒說話也讓我瞬間悟到了他的意思。
“你別小看我,我力氣可能比你還大?!蔽矣悬c(diǎn)兒絕望,“不信你上來試試?!?/p>
雖然我算不得窈窕,但讓一個少女承認(rèn)自己力氣比男人大,還真是挺讓人絕望的。起初宋澄不信,直到我無奈之下徒手劈斷了旁邊一棵樹的枝干,他才瞪大了眼,拖著那條受傷的腿,不情不愿地攀上我的肩膀。
少年身上帶著清甜的香草味,溫?zé)岬暮粑@在我的脖頸間,一時間讓我慌了神。
我眨眨眼,思緒混亂地沒話找話:“那個,你鼻子長得特別好看,有沒有人和你說過?”
“……小村姑,你別瞎想些有的沒的?!彼纬斡酶觳怖站o了我的脖子,失血造成的虛弱讓他的威脅沒有任何震懾力,“快點(diǎn)兒下山,不然錦綠要擔(dān)心了。”
“你喜歡你家小姐?。俊?/p>
他被噎了一下,沒吱聲。
我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了埋在心底已久的疑問:“你真的只是她的護(hù)衛(wèi)嗎?”
宋澄還是不說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時,他又重新開了口:“在我最孤立無助的時候,是錦綠救了我,把我?guī)Щ亓税驳潞罡??!彼p咳一聲,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我會永遠(yuǎn)保護(hù)她,用我的生命守護(hù)她?!?/p>
3
宋澄受得是皮外傷,包扎完也就沒大礙了,只需要靜養(yǎng)。
大小姐采藥的興致未減,不愿待在家,宋澄腿腳又不靈便,再上山時我只能求丁二柱帶著人隨行保護(hù)。起初宋澄不同意,他質(zhì)疑二柱那群人能不能保護(hù)好大小姐,后來在我淡定地解釋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比他進(jìn)山的經(jīng)驗豐富時,宋澄重重地白了我一眼,才松口。
我在銅鏡的倒影里瞧了瞧自己額角的瘀青,萬分憋悶。
那是二柱臨走時趁我不注意扔石頭砸的,幸虧沒砸傷我這張閉月羞花的臉,這孫子!
被迫躺在床上養(yǎng)腿的宋澄聽我極其不滿地嘟囔半晌后,忍不住了:“喂,他們?yōu)槭裁唇心愎治???/p>
“啊?”
“為什么叫你怪物?”宋澄歪了一下頭,又重復(fù)了一遍。
“因為我不正常唄?!蔽也荒蜔┑財[擺手,表示我不是沒聽清,只是不太想回答,“你也感受到了,我力大如牛啊,我還有尖牙呢?!蔽疫种?,張牙舞爪地故意往宋澄跟前湊,“你看看,尖不尖,保不齊哪天我還能吃人!”
宋澄居然“撲哧”一聲笑了,伸手把我的臉推遠(yuǎn):“被叫怪物也沒什么了不起,我也被叫過?!?/p>
“啊?”
“你是烏鴉嗎?”宋澄隱去笑意,抱臂看向我,話里聽不出情緒,“錦綠剛把我?guī)Щ匕驳潞罡畷r,別人也這么叫我?!?/p>
宋澄說,那是半年多前的嚴(yán)冬,去帝華山尋藥的大小姐將他從厚厚的雪堆里刨了出來。
宋澄被當(dāng)作怪物的原因也很簡單,層層交疊的積雪,不知被埋了多長時間的人卻仍有微弱的余脈。大小姐將他帶回府悉心照料,神奇的是沒多久人就醒了,還能挑能打,能文能武,除了不記得任何人事。
“所以你是失憶了?”我有點(diǎn)兒驚訝。
“算是吧。”宋澄挪了一下他受傷的腿,皺眉輕聲道,“無妨,我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那里,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若不是錦綠,我可能永遠(yuǎn)不會再醒來?!?/p>
說到底宋澄比我好命,即便同樣被當(dāng)成怪物,他至少還有大小姐聊以慰藉,而我身邊只有丁二柱這廝——額角又開始疼了,果然有對比才能出真知。我突然不平衡起來,惡毒地期盼著二柱一不注意也踩上捕獸夾。
等一下,捕獸夾?
我赫然想起夾傷宋澄的那個,那晚解救了宋澄的腿后,我鬼使神差地把那只捕獸夾也一并帶了回來。讓我覺得奇怪的是,除了宋澄的血,夾子上還有一片奇怪的血跡?;蛟S是某個中招又掙脫了的山獸留下的,可憑我的經(jīng)驗都沒能辨別出來。
尤其是那血的味道,新鮮而特別,帶著一股令人上癮的甜香。
我“騰”地從床邊站起身,嚇了宋澄一跳:“你干嗎?”
“我上山看看。”我快步走出屋門,回頭看了宋澄一眼,“這不是怕你信不過二柱他們嘛,你好好養(yǎng)傷,我去幫你保護(hù)大小姐?!?/p>
對,沒錯,我騙了宋澄。
那個捕獸夾還是讓我有些在意,雖然我從前就經(jīng)常聽村民們口口相傳,山路走多了,總會遇上些神奇古怪的事,但若是真的讓我相信……等我從這些亂七八糟的遐想里回過神時,已經(jīng)又走到了宋澄被夾腿的地方。
那后面是一大片梧桐樹林,七月的梧桐正生得郁郁蔥蔥。
一陣風(fēng)吹來,把正愣在原地出神的我攔腰一撞,撞得我后背生疼。我心有余悸地吐了吐氣,那團(tuán)看不見的氣流把我死死地釘在梧桐樹干上,讓我動彈不得。接著我聽見身后傳來了笑聲:“我猜得沒錯,你果然找過來了。”
4
我又聞到了那股奇怪而新鮮的血液氣味,當(dāng)來人離我越來越近時。
那是個長得十分俏麗的男人——雖然我覺得這么形容有點(diǎn)兒怪,但我無法昧著良心用英俊來形容他。跟宋澄一身的筆挺浩然完全不同,他穿了件柔軟的月白色袍子,長發(fā)松松地散在肩膀上,眉心點(diǎn)著朱砂記,笑起來的模樣竟比女人還嫵媚幾分。
“我琢磨著……”我對著他咽了下口水,“我應(yīng)該沒見過你?!?/p>
“這不重要,”他又咯咯笑了,笑得我脊背發(fā)冷,微涼的指尖倏地劃過我的臉頰,“重要的是,我們是同類?!?/p>
就算我再沒腦子,也能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了。
這人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如此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就意味著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類。看來不聽老人言還是要吃虧的,我牙根顫了顫,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假笑幾聲,差點(diǎn)兒因為害怕忽略了他話里強(qiáng)調(diào)的“同類”這個詞:“可別抬舉我了,我沒你長得那么美?!?/p>
“呵呵,”他明顯是不打算放過我,繼續(xù)大發(fā)慈悲地點(diǎn)撥,“能聞出我身上的妖血不一般,不是同類是什么?”他話鋒一轉(zhuǎn),抬手掐住我的下巴,瞇瞇眼,“被那該死的夾子夾一下也不好受,我可是為了引你來才受傷的。你說說,該怎么補(bǔ)償我?”
我心頭猛跳:“我這條命也不值錢,而且我渾身沒有二兩肉,不好吃的?!?/p>
“你不用妄自菲薄,”他又陰嗖嗖地笑了,還非常變態(tài)地貼著我的鼻尖吸了口氣,“其實(shí)你看起來,真的很好吃……嗷!”
他被我打了。
對方可能也沒想到我居然沒被他的氣流困嚴(yán)實(shí),我那一拳可是實(shí)打?qū)嵉芈湓谒亩亲由希鄣盟雇藥撞?,咬牙兇惡地看向我,仿佛下一秒真的會把我吃了?/p>
“喲,還能掙脫我的法術(shù),果然厲害。你放心,我現(xiàn)在不會吃了你,只想從你身上拿回一樣?xùn)|西。不過我也不是什么強(qiáng)取豪奪的惡人,既然你說你不認(rèn)識我,我還是該講點(diǎn)兒禮貌的?!痹倬忂^來時他已經(jīng)恢復(fù)到原本衣袂翩翩的樣子,十分騷包地對我挑了挑眉,“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喚我縉云。”
這個自稱縉云的真怪物,說我身上有原本就屬于他的一樣?xùn)|西。
他說他的真身是饕餮,是修煉了近千年的高級妖獸。我覺得我不能很好地共情,畢竟我對饕餮的印象只存在于志怪故事里。十八年前,饕餮縉云與魔族的魔尊有過一場殊死搏斗。當(dāng)時縉云不敵,被魔尊傷了一根妖骨,不慎遺落到凡世。
“你……你的意思是,”我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打結(jié)了,“我身上有你的妖骨?”
“沒錯?!笨N云比了個手勢,“就因為丟了根骨頭,害我整整損失了三百年的修為,三百年?。 彼帽鶝龅碾p手掐住我的脖子,薄唇貼在我的耳際,“妖骨選擇了你,我找了你將近十八年,都是因為你……我的東西,你是不是該還給我了?”
我無法消化這個事實(shí),畢竟我只是個普通的山村姑娘。
我怎么能是妖呢?
“確切地說,你現(xiàn)在是半人半妖?!笨N云放開我,解釋道,“你身上肯定有異于常人的地方,別自欺欺人了?!?/p>
搜刮了一肚子的罵人話,我竟找不出一句來反駁他。
事已至此,我已經(jīng)破罐子破摔了,頹然道:“我聽不懂你說的那些,但我畢竟手無縛雞之力,你想要什么東西,拿去便是。”
“不行!”縉云恨鐵不成鋼地?fù)u搖頭,“妖骨認(rèn)宿主,假如你不是出于自愿,我是拿不回來的?!?/p>
我眨眨眼:“那……如果我沒了妖骨,會怎么樣?”
“可能會變回常人,也可能會死?!?/p>
“那……你的意思是,假如我不愿意,你是沒法動我了?”
“也可以這么說?!?/p>
“那誰還管你?。 蔽伊ⅠR竄出去老遠(yuǎn),頭也不回地擺手道,“三十六計走為上,為了我的性命安全就不奉陪了,告辭!”
5
我還是太天真了。
縉云這頭修煉千年的妖獸就跟塊狗皮膏藥一樣,根本甩不掉的。
宋澄瘸著腿站在柴扉前,跟后面的我和縉云面面相覷。我往屋里瞧了瞧,大小姐顯然已經(jīng)下山了,小院的籬笆旁堆滿了她采的藥材。宋澄對我皺眉,看著是想數(shù)落我,但好像又礙于縉云,尷尬了半天都沒人開口。
“他在山里迷路了,膽子又小,非要跟我回來。”我極具暗示性地瞪了縉云一眼,示意他不要吱聲,“他就待一宿,明天就讓他走?!?/p>
“這是你家?!?/p>
宋澄的言外之意是,這是我家,帶誰回來都用不著向他解釋。但他似乎舒展了眉頭,云淡風(fēng)輕地瞥了縉云一眼,想要拄拐回屋,卻突然被縉云喊住了:“等一下?!?/p>
他繞進(jìn)門,熟稔地搭上宋澄的肩膀,眨著眼道:“你還記得我嗎?”
“你是誰?”宋澄面無表情地甩掉了縉云的胳膊。
“別管他,他自來熟,跟誰都這么說話。”我折騰了大半天,本就渾身疲累,又擔(dān)心縉云這怪物是看上宋澄的美貌想吃他,趕緊把他扒拉到身后隔開,此地?zé)o銀似的解釋,“我沒能在山上遇到大小姐,真抱歉,她平安回來就好?!?/p>
宋澄沒想到我突然躥到他身前,額頭幾乎要磕上他的下巴。
他眼神閃爍,迅速后退了一步,手指放在鼻下摸了摸:“你……早點(diǎn)兒休息吧?!?/p>
我的眼神也跟著暗淡下去,雙腳好似被釘在原地,心里莫名有些堵。縉云側(cè)頭湊過來,賤兮兮地問:“有點(diǎn)兒意思?!彼兆∥业募绨驈?qiáng)行跟他對視,“你喜歡他?”
“你放——”
宋澄的背影還沒離開我的視線,我瞬間把話吞了回去,怕被他聽到一樣縮了縮脖子:“你可別亂說,人家跟大小姐郎才女貌的,他能看上我這種村姑?。俊?/p>
那時我還沒意識到,我說出這句話只是單方面否定了宋澄喜歡我,卻沒否定我自己喜歡宋澄。
或許只有縉云最透徹,旁觀者永遠(yuǎn)比局中人要看得透徹。
“木頭始終都是塊木頭,”縉云搖搖頭,笑得十分有深意,頗為不屑道,“一塊木頭有什么值得喜歡的,臭丫頭還不如考慮考慮我,”他額前的結(jié)印囂張地閃了閃,“你把妖骨還給我,我可以勉為其難娶了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穩(wěn)賺不虧!”
那我還真是謝謝他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心神不寧,家里地方不大,來回走路時至少撞到拄著拐杖遛彎兒的宋澄三次,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差不多又要被我氣裂了。因為心神不寧,我也沒注意大小姐已經(jīng)在跟宋澄商量回程的事了,等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打包行李時,已經(jīng)是他們要出山的前三天。
“這么快就走?”
“錦綠要的東西差不多找全了?!彼纬位卮鹞視r,正棲在榻上拆小腿上的紗布。他把紗布在手心繞了幾圈,抬頭看看我,又垂下眼睛,“宋家和太醫(yī)院都催了很久了?!?/p>
我支支吾吾地?fù)蠐舷掳?,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七七是不是舍不得我?”大小姐帶著藥草香,從身后拉住我的手,親昵道,“我也很舍不得你……這樣吧,三天后就是你的生辰,我和澄哥哥陪你過完生辰再走,好不好?”
我下意識地看向宋澄。
宋澄眼神明亮,帶著一絲篤定和清明,沒有詫異。
6
三日后就是乞巧節(jié),七月七,我的十八歲生辰。
夜里月光明朗,我坐在葡萄架下,借著月光欣賞我忙了兩天兩晚的“完美作品”,裙角突然被一只奶黃色的小東西咬住了:“鬧什么鬧,小土狗,”我噘著嘴把它撥開,“不要擾亂我賞月的心情?!?/p>
小土狗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倏地變成了一個男子。
“說多少遍了,是饕餮!”縉云無語地翻了翻白眼,拍拍衣角擠到我身邊,“喂,雖說女兒家的心思不容褻瀆,但你就準(zhǔn)備送這么個丑東西給人家???”他嫌棄地指了指我拎在半空的荷包,“你覺得人家會收嗎?”
“本來也沒指望他收?!?/p>
“他又不喜歡你,你喜歡他什么?”縉云皺著眉,自言自語般道,“難道愛情這種東西,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喜歡還有為什么?”
說完,我才覺出又被縉云“套路”了,煩躁地把繡得亂七八糟的荷包往袖子里一揣,推著縉云起身欲走:“你干嗎還賴在這兒?我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甭管你說的妖骨是真是假,你就死心吧?!?/p>
先前跟宋澄解釋說縉云只借住一宿,因為怕再生事端,后面的日子縉云都化形成一只小土狗——他自稱是饕餮的幼崽,整天圍著我屁股后面轉(zhuǎn)悠。
“好吧?!笨N云捂住心口,故作悲傷地道,“你能做我妖骨的宿主,我倆緣分也算匪淺,等你生辰過了我就走,權(quán)當(dāng)告別?!?/p>
我十八歲的生辰大概注定要在告別中度過,告別狗皮膏藥縉云,告別大小姐。
告別宋澄。
乞巧節(jié)頭夜,我還是仗著自己的生辰為所欲為,把宋澄單獨(dú)叫了出來。
“送給你,雖然繡得不怎么樣?!蔽?guī)缀跏前殉蠛砂踩M(jìn)宋澄懷里的,又覺得自己應(yīng)該矜持點(diǎn)兒,于是學(xué)著縉云的模樣悲傷道,“你跟大小姐進(jìn)山采藥,能住到我家里,也算緣分匪淺。等我生辰一過你就要離開了,送你一個小禮物,權(quán)當(dāng)告別?!?/p>
宋澄愣了愣,抿住下唇收起荷包,甚至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我也愣了。
他的眼神又開始閃爍,尷尬地收回手。我的心頭卻禁不住劇烈地跳起來。有一瞬間我甚至想上去跟他說我喜歡他,舍不得他走,難耐的念頭于心底冒然而起,卻又在大小姐清晰的呼喚聲里消失殆盡。
“澄哥哥,你能先出去一下嗎?就要離開了,我想跟七七說兩句體己話?!?/p>
“好,我去外面走走?!?/p>
“七七,我要謝謝你對我們的照顧。”宋澄走后,大小姐在屋里點(diǎn)了一盞香燭,輕輕緩緩地說,“我很喜歡你,我不關(guān)心那些階級和身份的差距,我是真心實(shí)意想跟你做朋友的?!?/p>
我的臉紅了紅:“我也……”
“但是你知道嗎,”大小姐突然打斷我,認(rèn)真地看著我,“這段時間澄哥哥有了點(diǎn)兒改變,他從前從來不笑,但你能讓他笑?!彼f得十分淡然,卻讓我有種脊背發(fā)涼的感覺,“你肯定不知道他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看你,我知道,因為我在看他?!?/p>
我磕磕巴巴地訕笑:“他可能覺得我好笑吧……”
“上次你說要來山上找我,可我下山好久后,你都沒有回來?!贝笮〗愫孟窀静魂P(guān)心我在說什么,“澄哥哥不顧他的傷,就站在柴扉前默默等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所以我打算離開?!彼D了頓,抬起眼睛,“你猜他說什么?他居然主動提出要等你過完生辰?!?/p>
大小姐湊近我,聲音顫抖:“七七,他為什么喜歡你?”
7
宋錦綠自雪中救回宋澄那時起,心里就容不下別人了。
少年有著如雪般干凈冷冽的眉眼,他太沉默了,什么話都不愿講。他好像忘記了自己是誰,在宋錦綠問他的時候,他只愣愣地說:“……澄,”他停滯片刻,“只記得澄?!?/p>
“好啊,那以后你就叫宋澄。”
后來少年得知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會給她脈脈溫柔,會對她說:“我的命是你的,我會保護(hù)你一輩子,我會用我的性命來守護(hù)你?!?/p>
可他從沒說過愛她。
香燭不知不覺已經(jīng)燃了一半,我額角冒著冷汗,看著大小姐平靜地歇斯底里:“只要他一直待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所以我絕對不允許出現(xiàn)什么意外。”月光恰如其分地掠過窗欞,大小姐抬頭看了看,沖我彎起嘴角,“七七,生辰快樂?!?/p>
糟了!
我恍然意識到什么,著急忙慌地?fù)湎蛳銧T,大小姐卻突然軟綿綿地栽倒在地。
“澄,澄哥哥……”她捂住口鼻,對正沖進(jìn)門來的宋澄泫然欲泣,“快救救我……”
“你在做什么?!”
宋澄的慌亂顯而易見,他趔趄地撞開我,彎腰抱起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大小姐。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手里的香燭,震驚和糾結(jié)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惶然涌上眉心。我像被燙到一樣丟掉香燭,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走入了圈套。
“不是我。”我無力解釋,只能哽咽。
宋錦綠的虛偽和宋澄的疑心讓我難過,翻涌的怒意在我心頭蒸騰。
我生來就被當(dāng)作怪物,只因為那莫名其妙降臨到我身上的妖骨,讓我受盡白眼和欺辱。而現(xiàn)在我還要為那些沒根據(jù)的情情愛愛付出代價——我當(dāng)宋錦綠是朋友,她卻一心算計我;我卑微地喜歡著的宋澄,他對我沒有絲毫信任,只一心在乎他的大小姐是否安好……
我不甘心。
源源不斷的憤怒和妒火從我體內(nèi)涌出,我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火燒了一樣,還沒等我來得及反應(yīng),身體已經(jīng)迅速竄到宋澄面前,毫不費(fèi)力地將他推開,死死掐住了宋錦綠的脖子。她悶悶地抽噎了一聲,還來不及驚呼,便被我一把甩飛,撞上房梁后又摔了下來。
她吐出一口鮮血,徹底暈死過去。
“你……”
如果我有鏡子,就會看見現(xiàn)在的自己,仿佛真的成了一個駭人的怪物。
我的皮膚煞白,眼睛因為怒火閃爍著斑駁的紅光,嘴角露出掩飾不住的獠牙。宋澄似乎被嚇到了,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去查看宋錦綠的傷勢,而是在我的粗氣聲中沉默,眉心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結(jié)成霜:“沈雙七?!彼辛宋业拿郑愂龅?,“你真的是妖?!?/p>
我都干了什么?
我慌張地后退幾步,想說我不是。
可事實(shí)擺在眼前,否認(rèn)對我來說毫無用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宋澄抱起宋錦綠離開。
奶黃色的小土狗奔進(jìn)屋子來,輕輕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腳踝。
我雙手掩面,淚水流出指縫:“怎么會這樣?我不知道……我剛剛,控制不了……”
“你的妖識蘇醒了?!笨N云深深地嘆氣,“你在年滿十八歲那一刻,便會正式成為妖骨的宿主?!?/p>
8
“那宋大小姐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個醫(yī)界奇才?!笨N云在我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抑揚(yáng)頓挫跟說書似的,“熏香無毒,事先吃下與之相克的東西再陷害給你不是很容易嗎?多么顯而易見!”他在我面前跺了跺腳,拍板,“宋澄是個弱智?!?/p>
我被他逗得想笑,卻又覺得連縉云都能看明白的東西,宋澄卻不想看透,明擺著是因為對方是宋錦綠才選擇盲目相信。想及此處我又悲傷了,直接導(dǎo)致我的臉扭曲成一個哭笑不得的奇怪表情。
“臭丫頭,你傷了宋大小姐,安德侯府不會放過你的。”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辦?”縉云眨巴著眼睛,很真誠地建議,“既然你的妖識已經(jīng)蘇醒了,不如跟我走吧。嗯,我可以勉為其難娶了你,也算是……”
“別做夢了,我是不會把妖骨還給你的?!?/p>
“這么容易就讓你看穿心思了,沒勁。”
實(shí)不相瞞,我竟真的開始考慮縉云的提議。
既然已成半人半妖,那么人界容不下我,妖界說不定會愿意給我留下一席之地。自從生辰那日妖識蘇醒,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可以漸漸自主地操控體內(nèi)那些突增的力量,即便我真的不想擁有。
如果可以回到十八年前,那么我希望活著的是我娘,而不是我。
宋澄又回到百望山下村的那天,我正蹲在爐灶前塞柴火。
煙灰嗆了我一鼻子,我咳嗽著轉(zhuǎn)過身,宋澄就站在我身后,無聲且溫柔地蹭掉了我臉上的爐灰,才開口:“你陪我上山走走吧?!?/p>
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們又走到了那片梧桐林。
夏日早已過去,梧桐也是一樹半綠半黃,雜亂地生長在風(fēng)里。我靠在樹干上吸氣,首先打破沉默:“大小姐沒事吧?”
“已經(jīng)大好了,但是留了后遺癥,每晚咳個不停?!彼纬蔚哪抗獬脸恋?。
我閉眼點(diǎn)點(diǎn)頭,再睜開眼時,宋澄已經(jīng)將腰間的寶劍出鞘,劍鋒冷白而凜冽,直直地指向我。該來的還是來了。我牽動嘴角笑了笑,沒有動彈。
“你要?dú)⒘宋覇???/p>
“妖邪!”他的聲音有些僵硬,嘴唇顫了顫,“除魔驅(qū)邪,是為天道?!?/p>
一片落掉的梧桐葉剛好砸到我的頭頂,宋澄說的話比任何笑談都要好笑,我忍不出狂笑出聲:“你說得對,這世間容不下怪物,自然也容不下我。”我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想問你是不是打著正義的旗號在替大小姐報仇,我只想問你……”
我彎起嘴角,胸口已經(jīng)貼上他的劍鋒。
“如果我只是個普通的山村姑娘,你愿意喜歡我嗎?”
他的眼神再次閃爍起來,好似我的額頭磕到他下巴那次,收了我的丑荷包又情不自禁揉我頭發(fā)那次……即使他始終沒有回答,但我知道,這就夠了。我如釋重負(fù)地閉上眼,毫不猶豫地向前一挺身——劍鋒沒入胸膛的一瞬,我感覺到全身的熱血都在倒流。
縉云這次沒騙我,自成為正式的宿主,我已經(jīng)能很輕易地操控那股力量。
包括放棄它。
梧桐林乍現(xiàn)大片紅光,同我出生那日一樣,把宋澄怔然失措的臉都映紅了。他趔趄著松開劍,似乎是想拖住我下墜的身體,卻膝蓋一軟栽在原地。山風(fēng)凄厲,落葉盤旋。我使出全身力氣,雙手托住從我體內(nèi)掙脫而出的那團(tuán)血紅的光亮,顫顫地送到宋澄面前。
“還給你,”我艱難地張開嘴,哽咽道,“都,還給你……”
宋澄單膝跪下,眼睜睜地望著那團(tuán)紅光與他的身體相融,一切才歸于平靜。
他的額前多了一個結(jié)印,赤紅的瞳孔由疑惑漸變清明,最后定格在恐懼與不可置信中,他低沉溫柔地喚我:“……七七?”
我想應(yīng)他,身體卻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
恍恍惚惚間,我想起縉云在臨走前對我說的話:“臭丫頭,我騙了你。其實(shí)你體內(nèi)寄生的不是我的妖骨,而是……魔尊的魔骨?!?/p>
他給我講了一個已知結(jié)局,卻不知因果的故事。
十八年前,魔界尊上愛上了一位凡間女子??珊髞砼硬恍揖砣肽Ы绲幕鞈?zhàn)浩劫,也因此丟了性命,魔尊無力承擔(dān)愛人已逝的痛苦,自愿剔除魔骨,肉體長眠于皚皚白雪間。魔骨也自此掉落塵世,不知所蹤。
“我承認(rèn)開始接近你就是為了魔骨,想要它來增加自身修為。”縉云露出很罕見的認(rèn)真神色,“我會纏著你、等你過完十八歲生辰也是為此。一旦魔骨不選擇你成為正式宿主,我就能趁機(jī)奪取魔骨。但我真的沒想到還會再遇見魔尊,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忘記曾經(jīng)愿意以身殉葬的愛人,甚至冷落她、傷害她……所以我說命運(yùn),還真是可笑?!?/p>
“為什么要告訴我真相?”
縉云沒有回答,只是對我伸出手:“臭丫頭,你跟我走吧?!?/p>
我們都知道安德侯府不會放過我,但我也沒有想到,前來解決我的居然是宋澄。
縉云說,半人半魔,是為魔道而生,死后不能入輪回。
但在我徹底死去之前,感受到宋澄溫?zé)岬臏I水滴在我的臉頰上,我突然想通了我拒絕縉云的原因——是不愿相信,也不愿相欠。
即使笨拙,也絲毫不摻假的,那是愛。
尾聲
消失了十八年的魔界尊上重回尊位,拾了魔骨,也破了大封。
嶙峋崖下,男人黑色的長袍隨風(fēng)翻滾。他握緊了手心的荷包,小心翼翼地蹲在一株未開的植株前,抬手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葉尖,翠綠的葉子仿佛害羞一般往里蜷了蜷,他冷峻的臉才露出一抹淺笑。
他想起不算遙遠(yuǎn)的以前,有個姑娘曾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搖了搖頭,說沒有。
“怎么能沒有名字呢?”姑娘嘟嘟嘴,望著崖下的溪川,“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她瞪圓了眼睛,“騰”地躥到他面前,“水靜而清是為澄,以后我就叫你……阿澄,好不好?”
他說好。后來,他愛上了姑娘。
可人魔相戀,永違天罡。姑娘果真為了這段愛情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她臨死前還曾死死地抱住他,微弱的呼吸繞在耳際,不停地重復(fù)著:“阿澄我不怕,我知道你會永遠(yuǎn)保護(hù)我,用你的生命來守護(hù)我?!?/p>
可他沒能遵守諾言,魔尊身份有何用?他連心愛之人都保護(hù)不了——不如舍了那些前程過往,連同自己都埋葬,于地下安眠。
他到底沒想過當(dāng)自己再醒來時,卻已不記得姑娘了。
他把這段模糊的諾言加諸到自己的救命恩人身上,而他再遇見姑娘時,卻又如注定般情不自禁地被她牽引。最后的最后,作為凡人的宋澄主動請求“處置”她。因為他明白,一旦讓安德侯派人,姑娘必死無疑,而他本是想放她走的。
記憶在重拾魔骨那一刻找了回來,卻又要來不及了。他只得拼力在姑娘彌留之際,將她的魂魄結(jié)成了一朵同心花的種子,日日以心頭之血澆灌,養(yǎng)在他們初識的地方。
偶爾會有山里的小妖來問他做什么。
清風(fēng)吹亂男人的袍角,他輕輕地在那久不開花的植株上印下一吻。
“在等花開?!?/p>